小草命苦,不知道爹娘是谁。单知道是王和李在大石桥旁的一丛小草中捡的。捡到时还没满月,瘦成小赖巴猫。二位琢磨琢磨说咱俩就当个小猫养着吧。因在小草中捡的,起个名字就叫小草。铁道边从来都是穷人的领地,养孩子的老娘们从来不缺,瘸拐李缝了鞋不要钱,跟小孩说把喂你兄弟的你娘找来,一双鞋喂一个咂儿。孩子娘来了,坐铁轨上掏大白咂就喂小草,小草小狼般的猛嘬,转眼嚼瘪一个。王半仙说我给你算一卦,你今天后黑走红运,全家人罩红袍。老娘们说别蒙我我家布票让他爹换叶子烟抽了,罩个屁。王半仙说你把那个咂儿也给小草吃了,准保你罩红袍。那女人不信,但也把小草掉过头接着喂。晚上她出来上厕所,脚下绊了个跟斗,抓一把是块布,美得尿都没了,回家一瞅还是红布,面有字。管他啥字,抄剪子给全家人剪背心。第二天铁路造反派要上街游行,又要打倒谁。队伍还没集中,发现头天做的红布横幅不见了,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丢哪了,一扫兴只好通知改日再打倒吧今天不打了。其实那横幅是他们谁钉鞋忘这了,让王大仙给小草换咂儿吃了。其实,就是啥都不给,随便喊哪家女人,也能奶小草一顿。小草就这么活下来,还活得挺结实,成了二仙居这的小宝贝,在哪儿都能找着饭吃。我听人说,小草五六岁时,扎俩小辫儿,大眼睛水灵,小脸蛋粉红,杨柳青年画上的小孩似的,真是人见人爱。火车不来时,老少就坐在铁轨上逗她玩,火车眼瞅到跟前了,才不慌不忙的挪挪窝。跑这条线的火车司机最怕走这一段,说到这就到了夹皮沟了,挤得慌。一个造反派新头头觉得自己了不起,说我是杨子荣我要进威虎山,火车一进小站他就放大气,使劲喷两边的人和破房子,把王半仙的板儿喷洒了手,把瘸拐李的鞋钉子喷了地。这都没啥,可一看把小草喷了个跟头,眉梢磕破了,鲜红的血把小脸蛋染红半个,这下老二不干了,当即就横躺在铁轨上。这事一直惊动到分局,来了不少人,直到那位造反派头头喊二位祖宗,我不是杨子荣我是小炉匠行不?他俩才移动了身子。分局的头头当场叹口气说,这就是二仙居的两位大仙吧。
打那儿,人们又管他俩叫王大仙和李大仙。而小草呢?眉梢处则留下一个小月牙形的伤痕,不留神看不出来。我见到她时,她不过十三四岁,可已经亭亭玉立,在二仙居这是人见人爱,若不是二位“大仙”把得严实,街面上的小痞子早就打她的坏主意了(运动个够,还有小流氓)。
我之所以和他们有交往,一是王大仙爱吃锅贴,李大仙爱喝小米粥。热河城里讲究吃锅贴就热小米稀粥。他俩来,自然带小草来;二是他俩希望小草把书念好,将来能找了好对象,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可那时学校不好好上课,净让学生造反批这批那,他们知道我看过不少书,还会画画写大字,像是个有学问的,认识之后就让我教教小草。我下班后一个人怪寂寞的,于是就答应了,但他们不让小草到我这来,而是让我去他们家。二间房的小屋让小草收拾得干净整洁,我去了,小草早把茶沏好,热毛巾拧好,我赶紧擦脸喝茶,把锅贴铺的味道打扫打扫,然后就教小草画画,刚开始画素描,后来学水粉,油画不行,我自己都画不好。毛笔字呢,主要是隶书行书正楷,之所以把隶书放在前面,是李大仙说的,他说这字好,学好了能写门匾,能写门匾就不愁吃喝。小草很听话,认真的学,过年时,我给邻居写对联,小草也练着写,写得还挺不错,谁见了都说这孩子有前途。
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一晃过了六七年,看别人的变化都不大,可小草就不样了,转眼间她出落得似山庄湖中的艳美荷花了。避暑山庄湖里的荷花是极有名,据说当年是从洛阳移过来的,再往前追可追到武则天那里。三十年代日本人占领热河,把山庄里一片湖平了当靶场,踩踏得铁板一般。谁料五十年后再复原,水满当夏,没人经营荷花自己就长出来,你说奇不奇。要说小草这朵荷花艳得百花羞惭可能有点夸张,但在不大的古城内,若说有谁不知道二仙居有个女孩小草,那可就太孤陋寡闻了。此时我已经当上锅贴铺的负责人,并娶妻生子,小夹板已经套上。说老实话,本来我可以让搞对象的节奏再舒缓一些,起码是文火烙锅贴,一点点煎透。可我却自己把火弄大了,认识没几天就登记,稀里糊涂的又有了小孩。原因说出来实在难以启齿,那就是我生怕我一时自控不住爱上小草……让我怎么说好呢,那小草虽长在贫寒之家,却生成那么一副让人怜爱不已的俊相。用现成的老词说,她明眸皓齿,目生秋波,身子苗条多姿,曲线明显,而且,皮肤白嫩如玉,细如膏脂……且住且住,你说的是真人吗?是杨贵妃吧?不劳诸位看官发问,我自己在这儿先问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