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酒店的途中,桑柔顺便在路边买了一块头巾,胡乱把脑袋给包了起来。作为独身女人,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长久地注视着她,载她的司机也非常紧张。她本以为司机可能对她没什么好感,结果下车时,司机很郑重地说,注意安全,中国朋友。
桑柔目送司机离开,她想在当地人来看,她一定是个热衷冒险、不知深浅、不顾死活的背包客,却没有人知道,她现在做的所有事情,都背离了自己全部的原则。
办理入住时,前台的女孩再三同她确认:“真的只有你一个?”桑柔用力点头,女孩则露出了忧愁的表情:“晚上千万不要出门。还有你的头巾,穆斯林不是这样胡乱包起来的,你这样包更像恐怖分子。”
“那我该怎么办?”
“一会儿你下来吃晚饭的时候我教你。”
回到房间扯下头巾,看着窗外的街区和楼群,桑柔挠了挠头发,说不上是泄气,但也确实没什么底气。晚饭之前的时间里,她洗了一个澡,翻遍了电视里的每一个台,只想看看会不会有Joey的面孔出现。
晚饭后,桑柔去大厅,见已经下班的女孩如约在等自己。女孩引她去角落里的椅子上坐下,便开始帮她包头巾,同时很自然地问桑柔的打算。女孩的名字叫拉娜。
桑柔说想从白沙瓦入境阿富汗,明天就动身去白沙瓦。
拉娜连忙摇头:“不可以,白沙瓦太危险,一个女人绝对不可以去。你没有听说过不久前有个中国女人就在大街上被杀掉了吗?而且那边的旅馆因为恐怖袭击的问题,大多拒绝接受国外游客,你们就是最显眼的袭击目标。”
不一样,亲耳听到和在网络上动动手指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有一种难以置信的真实感,将桑柔从头到脚整个贯穿。
“听很多外国游客说,那边已经不给外国人发通行证了,规矩每天都在变,所以还是从这里直接飞到喀布尔比较安全。就算你拿到通行证,政府也要求必须租车,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司机会走苏莱曼山之间的开伯尔公路了,那里是塔利班的据点,实在太危险了,外国人是猎物。虽然警察可以保护你,可真出事了,最多也就是多死一个巴基斯坦人而已,谁又在乎呢,连警察自己都是不安全的。”
桑柔有些目瞪口呆,向来不太会说话的她,此刻用英语,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有一个远亲就住在白沙瓦,听说最近又有许多美军的车子过了边境,兵力也比平时增加了不少,大家都传说这次的人质绑架,美国要硬来了。”
桑柔心里“咯噔”一下,明白她说的一定就是Joey了。她想接下来自己可能就会听到一些不太想听到的话,她这一次来得如此盲目,所以连耳朵也要一并堵上,因而连忙转移了话题,像普通游客一样,问起了去阿富汗的注意事项。
“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非要去阿富汗。独身女人真的很危险,你需要穿布嘎,尽量不要让人发现你是外国人。最好还是能找到男人一起。”
于是桑柔给了拉娜足够的钱,央她帮自己买来一套纯黑色的布嘎,那么漆黑那么厚重,套在身上像压了千斤,却也分外安全。就像穿上了隐身斗篷,化成一团黑压压的乌云,她真想有心情同镜子里的自己开个玩笑。
“我一定要走陆路去阿富汗,我不坐飞机。”桑柔每个单词都尽量说得清楚而坚定。
拉娜的眼睛里写满了疑问,甚至是某种怀疑和忧虑。
“我不是坏人。”桑柔连忙辩解,又觉得这种说法真是轻如鸿毛,“我只是要去见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一个一定要见到的人。”
有些在心底暗自破土生长的想法,连对自己,她都不肯承认。也许真的会遇上塔利班,也许会被绑架,也许就能去到Joey身边。这些疯狂的念头,她绝不肯承认是来自自己的心底。
“一旦你被发现是外国人,一定会有人通知到塔利班,结果只有三种可能:一是遣返边境,二是绑架,三是轮奸。”言之凿凿的拉娜必定也不曾经历过她口中的三选一,可是这样的故事,已经成为这个国度里所有人的故事,它是每一个人的眼见为实,是所有人的亲身经历。
“不管怎么说吧,你还是要在这里办边境通行证,白沙瓦已经办理不了。”拉娜离开的时候还是给她留下了一些建议。
桑柔躺在床上,盯着床边的黑色布嘎,一面回想女孩说的话,一面又把所有电视台挨个翻了一遍。明天她需要买一张新的电话卡,再去办理边境通行证。3899公里航程之外的北京,在安静的夜晚,变成了一场沉默的梦。无论那个梦有多糟糕,只要还能回去,一切总能面对。
带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和长途跋涉的疲惫,她在干净的酒店房间里睡着了,次日早早被阳光照醒,便按照拉娜教的方法包好头巾,带着证件去使馆排队。她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过自己的存在,走出去的每一步,每一个手势,问路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比过往多出了实实在在的重量,她好像能够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
她随口扯了一些旅行计划,加上软磨硬泡的乞求,终于可以在下午拿到通行证。就像冒险游戏里的关卡,要一关一关地过去,却又不像超级玛丽,还有跳关的密道。买了一块馕,包着烤肉边走边啃的时候,她莫名其妙想到了玄奘,于是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到了馕上,她知道,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是中国人吗?遇到麻烦了?”
桑柔吓了一跳,连忙抹一把眼泪扭头,见是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在同自己说话,腰间还有配枪。她连忙点点头,带着鼻音说:“我是中国人,我没事。”
“我是警察。”大胡子男人笑了笑,“你住在哪里,一个人到处乱走很危险,我送你回去。中国人,朋友。”
也好,桑柔便报上了酒店的名字,大胡子警察连连说知道知道,便带着桑柔一路走回了酒店。桑柔发现,有了这个警察在身边,好像盯着自己的目光比昨天少了许多。
回到酒店,桑柔还没来得及同警察道谢,拉娜就先冲了出来,对着大胡子警察说了一长串乌尔都语,大胡子警察哈哈笑着回应,两人还边说边看向桑柔。桑柔一头雾水,生怕自己惹上什么事情,耽误了接下来的计划。
“赛义德是我哥哥。”拉娜同桑柔解释了一句,紧接着又和赛义德热烈地说了起来,似乎依然在说同桑柔有关的话题。
既然听不懂只言片语,只好将目光来回交错在两张表情丰富的脸上。他们的脸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比如深邃漂亮的眼睛,比如眼角长长的纹路,两个人都皱着眉头,妹妹似乎努力在解释什么,哥哥时而提高声音,时而摇头,当然,他们都会说上两三句就看看桑柔,以至于桑柔无法悄悄退场,擅自离开。
“赛义德会帮你从陆路去阿富汗。”忽然间,两个人的激烈讨论戛然而止,拉娜直接将结论砸给了看戏一般的桑柔。
“什么?”
“明天,赛义德有个朋友要开车去白沙瓦,你跟车过去,会帮你安排愿意走那条路的司机。你穿好布嘎,注意躲避查哨。剩下的,只能愿真主保佑你了。我想,你要见的人,一定非常重要,所以才会冒这么大的险。我希望你见到他。”拉娜说话间,大大的眼睛直直盯着桑柔,一眨不眨,仿佛比桑柔还要坚定。
桑柔很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还做得这样轻描淡写,仿佛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她终究没有问,她知道的,她一定不是他们这样去帮助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无论是Joey也好,还是拉娜兄妹也好,总有一些人,愿意去帮助另一些人。眼泪忽然又不争气地冒了出来,她连忙说:“我们一起吃饭吧,晚上,等我取完通行证。”
虽然是满怀感激想要请拉娜兄妹吃顿饭,结果还是赛义德埋单。他总爽朗地笑着对桑柔说朋友,朋友,拉娜便跟着点头。
哪怕只是一周之前,她都不承想过,自己会坐在陌生国度的餐厅里,和陌生人一起吃饭、聊天。他们不断问她中国的情形,也不断提醒她要特别小心。他们不问她为什么哭,也不问她一定要见到的人是谁。临行一刻,不当班的拉娜特意和赛义德一起来为桑柔送行,她温柔地抱了抱桑柔,说真主保佑你。桑柔笑了笑,说再见了。
有些再见,还会再见。有些再见,可能再也不见。桑柔想拉娜比自己更明白。
赛义德的朋友是个生意人,常年往返伊斯兰堡与白沙瓦之间,他对桑柔说:“等你到了喀布尔就知道,白沙瓦才是个更可怕的地方。”
没关系,桑柔想,没关系,因为可怕或者更可怕,对她来说都是未曾经历过的同一种可怕,她无法比较,也没有退路,只能选择去,或者不去。
虽然这条陆路已经成为恐怖的代名词,仿佛只要从这里出境,就是丢给塔利班的肉包子。然而,常年往来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跨国打工族,讨生活尚且艰辛,无论如何也支付不起昂贵的机票,开伯尔隘口依然是他们唯一的指望。所以,正如赛义德所说,只要找对了人,就没什么不可以。
事后回想,那段荒凉公路上漫长的颠簸,并不惊心动魄,也没有豺狼虎豹,平静得让人绝望。
赛义德的朋友把她交给了一名蓄着长胡子的阿富汗商人贾侬。贾侬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带她上了一辆小型面包车,让她挤在最角落的地方,假称桑柔是自己的妻子,并叮嘱她不要开口说话,更不要掀起面罩。桑柔刻意用眉笔模仿中东女人,给自己画上了又粗又黑的眼线,还抹上了浓重的眼影,好让自己隐约露出的那双眼睛,不要连片刻审视的目光都撑不过。
小小的面包车里,全都是阿富汗人,他们用普什图语聊天,偶尔安静地听司机用老旧音响放歌,电流时或受到干扰,发出嗞嗞啦啦的刺耳杂音。
桑柔蜷缩在角落,略带疲惫地望着空旷的窗外,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天,光秃秃的公路,从边境一路开出来后,这条路就好像失掉了起点,也不会有什么终点,有那么一些时刻,桑柔甚至希望这辆小面包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开下去吧,不要停下,一路开出被时间控制的这个世界。
这段破碎断续的公路,忽然唤醒了桑柔对海南村落的记忆,相似的,却又截然不同的。黑色的布嘎帮她躲避了路上每一个哨卡,以及莫名其妙扛着枪巡逻的人,贾侬说他们当中很可能就有塔利班。
曾经是阿富汗人心中救星的塔利班,却成为阿富汗噩梦的开始。英雄主义换取来的权力膨胀是多么可怕。也许,每个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控制这个世界的模样,只是并非每个人都会得到这样的机会。桑柔觉得Joey一定早就明白,他憎恨的并非苦难,而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全人类,所以,他才能够那么温柔,他才能去爱别人。
绿色的边境大门在衰退的景色里,有些魔幻,好像跨过大门,就会去到翡翠城,童话里的女巫总是又邪恶又那么容易被好人打败,可是自己呢,桑柔苦笑了一下,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下车时,贾侬低声对她说,欢迎来到阿富汗,桑柔差一点哭出来,这是她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来到的地方。她原本是个对全世界都丧失了兴趣的人,她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在南京的医院里,像那些岿然不动的城墙一样,在一年年的梅雨里发霉,腐朽,爬满青苔。
在边境移民局填好入境单,桑柔便跟着贾侬坐上一辆非常破旧的小车往喀布尔驶去。他说:“如果是我一个人,就坐长途车,你不行。”桑柔想起拉娜对她说过的,坐长途车的三种后果,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
而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呢,在喀布尔市中心的旅馆房间,她拉开窗帘,看着满街的持枪大兵与包裹严实的本地人,走在被装甲车损毁得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这就是这一年来,Joey每天看到的场景。也许她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那些人,也都曾经与他擦肩,也许她此刻抬头望向的那一小块西方的天空,他也这样凝视过。
他在这里想念过自己,而自己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接下来呢?桑柔转过身,顺着玻璃、窗台、墙壁一屁股落在地砖上,心里空空荡荡,脑袋里也空空荡荡,此前她唯一的目标就是要到喀布尔来,现在她来了,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可以做什么。
与贾侬分开前,他给了桑柔一张阿富汗的电话卡,并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她不要推辞不要给钱,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女人与男人拉拉扯扯会引来不必要的注目。桑柔无法反驳,只好收下。
贾侬还把自己的地址写给了她:“这一周我都在喀布尔,如果一周内你要回白沙瓦,可以来找我。最好就在旅馆里,不要出门。宵禁时间更是不可以。我知道你有非来不可的理由,这个国家的人,从出生都在为苦难还债,所以谈不上帮你或者不帮你,你要自己小心。”
苦难真是把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哲学家。知道贾侬看不到,但桑柔还是躲在厚重的布嘎之后露出了笑容。
“因为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安拉的恩赐。”离开前贾侬这样说。
也许是因为可恨的事情太多了,就像吃多了油腻的食物会厌烦,恋爱久了会疲倦,钱赚多了也不再惊喜,恨也是一样吧,久而久之就恨不动了,只能去它的对立面寻找生存的意义。没错,哪怕是在手术室里经历16个小时的大手术,哪怕是去太平间送尸体,哪怕是目睹父亲的自杀,桑柔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活着就是神明的恩赐。
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单凭自己并不能完成所有的事情。
Joey,也许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桑柔把脸埋在冰凉的手心里,狠狠地哭了起来。热滚滚的泪水,浸湿双手,糊满整个脸庞。
当晚她就同旅馆前台打听红十字会或者其他美国慈善组织的驻地。前台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男孩,皮肤比其他人都要白上许多。他对问出这些问题的桑柔似乎颇存疑虑,摇头说不知,见桑柔有些沮丧地准备回房间,又叫住她说:“别打听这些,你会被注意到的。”
桑柔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她想自己怎么忽然就走错了次元,进入了一个战争岁月的小剧场。
在这片连绵动荡的中东土地上,危险并不是时时都会发生,但恐怖是大气的一层,分布在流动的空气中,被人们呼吸吐纳。现在桑柔的体内,也有了这种恐惧。
但她恐惧的却并不是遭遇意外,死在这里,她甚至笃定自己不会出事。就好像,她认定这世上的人从出生就被分为了两种,一种是传奇,另一种是看客。死的只会是传奇,不会是看客。
第二天一早她便套上布嘎去街上,试图寻找可能和Joey产生连接的地方。她回避问自己,找到他与之工作的那群人又能怎么样,他们谁也不能帮助她见到Joey。可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更靠近Joey的办法。她曾信誓旦旦对他说,无论他去到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有路,她都会走向他,可如今,她根本无路可走。活要见人,死了见尸,找到他的伙伴们,到最后,她无论如何总能见到他吧。
她不肯承认自己心里早已预设了一个灰色的答案。
因为几乎没有什么旅游业的建设,所以喀布尔街头会说英语的人很少,半天下来,桑柔一无所获,甚至在路上都没有遇到半个美国大兵。无奈之下,她只好拨通了贾侬的电话,求他帮自己打听,贾侬满口答应,又热情邀请桑柔来家里吃午饭。桑柔这次没有拒绝,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脑袋里那根脆弱的神经,随时都可能崩断,她需要其他人,前所未有地需要。
大概是担心桑柔迷路,所以贾侬亲自跑到酒店来接桑柔。贾侬的家在一群楼房低矮的社区里,一共两层,还有个不大的院子,似乎还过得去,但仍有些拮据破败的样子。贾侬的太太不会说英文,画着阿富汗女人都喜欢的那种妆容,始终对桑柔微笑。午餐是他的太太准备的,有烤肉,鸭腿饭,加了坚果的酸奶,以及烤馕。
全部都像是一场梦,全部。桑柔用力揉了揉眼睛,才肯相信自己在做的事情。
贾侬告诉了她重要情报:“你找的那个组织已经去往阿伊边境,援助新建的难民营,可能因为有人遭绑架,所以美国政府先把他们从喀布尔调离。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说,人质扣押地就在喀布尔郊区,美国人的军队已经包围那片山区,很可能明天就要强攻。”
“会死吗?”桑柔脱口而出,分外平静,仿佛在等待一个既定结果的宣判。
“很难说啊。但美国人可能只是想给这些绑架犯一个下马威,毕竟他们一直在勒索。”
就像刮开的彩票,谁中奖都是一样的概率。
吃完那顿饭,贾侬又把桑柔送回酒店,他问桑柔要不要去逛逛大巴扎,去看踢足球,或者找一天去看看被炸毁的巴米扬大佛。桑柔真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可她只能摇头,说有什么新的相关消息,一定要告诉她。
贾侬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他什么也没有问,省却了桑柔编造理由的麻烦。她不想谈论他,她不想他真的变成传奇。虽然这一切只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回到酒店之后,她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盯着朝西的窗口,天空从亮烈一点点变得暗淡,连一只鸟也没有,和南京的窗口、北京的窗口,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么身在何处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呢?
贾侬说的那些话,竟然没有让她再度哭出来,她决定了,她就要躺在这里,等一个结果。
北京的电话卡就丢在枕头旁边,她知道,只要把这张薄薄的卡片插回去,就能回到自己的维度,会看到网络专栏的回复,会收到韩奕的短信轰炸,会有工作群无休止的叽叽喳喳,那是一条回去的路。
没有睡着,也不算清醒,太阳落下,月亮升起,第一朵乌云遮蔽了月光时,贾侬打来了电话:“你开电视,塔利班答应明天释放人质,美国政府以释放在押的三名塔利班分子作为交换,明天会全程直播,新闻全都是,全都是。”
桑柔瞬间从坚硬的床上弹了起来,伸手戳开了只有十几寸的小彩电。脑袋里嗡嗡作响,摁遥控器的手指抖个不停,大概换了七八个台,终于看到了新闻播报。
满屏都是看不懂的图画一样的文字,主播说着听不懂的普什图语,可她认得那些画面,并不清晰的电视机屏幕上,轮番出现的是被反复播出的蒙起头套的Joey的样子,还有蒙面的恐怖分子,美国发言人的讲话,以及装甲车和军队。桑柔一巴掌按在电视屏幕上,浑身都在颤抖。
“明天营救成功后,会在美国使馆门口有个简短的见面,还真是美国人的做派。”
听筒里贾侬的声音仿佛顺着通信线路渐次退后,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微弱,取而代之的是桑柔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分外用力地跳动,每一下都带来钝重的痛感,震得桑柔胸腔发麻。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他还活着,她还能看见活着的他,明天就能够在美国使馆门口的小广场看见他,是吗,是真的吗?看到自己他会不会吓一跳?他会哭吗?自己会哭吗?
贾侬的声音又渐渐清楚起来,急促的“hello,hello”把桑柔拽回了两个人的对话中,他还是叮嘱桑柔明天最好不要出门,很难保证这会不会是双方哪一方的圈套,会不会再有针对美国使馆的恐怖爆炸,他不希望无辜的人被牵扯进这片土地的仇怨。
没必要让贾侬担心,桑柔便答应下来,说:“谢谢,我知道了,我现在想去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