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电话,桑柔的左手还是迟迟不肯从屏幕上挪开,本已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打算,却没想到,翻转突如其来。
新闻播报里终于出现了英文,电视画面切给了美国电视台的报道,画面中的女记者,此刻就在蓄势待发的美军大本营,用一口语调铿锵的英语激动地面对镜头,也许是军营太过嘈杂,她甚至有些声嘶力竭。
女记者说的话,无非是贾侬告诉给她的那些情况,这段画面估计也已经循环播放多次,输出给了全世界。所有人都关心这场绑架的结果,可是他们谁都不能了解自己的心情,他们谁都不是Joey。隔岸观火与切肤之痛,终究不同,这不同曾经让桑柔满怀愤怒,可现在,她只希望去摸一摸他的脸,确定他的上帝还不想把他变成传奇。
女记者情绪激动的播报自动被她的耳朵过滤掉,可她还是忽然看见了屏幕下方打出的名片栏,Rihanna。桑柔身子一震,才认真看起了女记者被风沙吹得狼狈的脸。她穿得像个男人,目光没有半点游离,骨骼清晰的面庞有特别硬朗的线条,桑柔知道,那是一次次天灾一次次人祸塑造出的线条,那是和Joey一样,看过无数大悲大喜的眼睛。
她愣愣地看着屏幕,看到Rihanna几乎噙着泪说:“明天,我们将带着他安全回到美国!他曾是我的男朋友,我最重要的男朋友,他遭遇绑架后,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失去他,我要救他,我们所有美国人都应该去救他。我们在国内进行了这么久、这么坚决的抗争,我们给政府施压,我们争取,明天,我们一起等待胜利!”
忽然之间,桑柔发觉自己好像丧失了来到这里的资格,她一厢情愿地凭着冲动做傻事,根本就是徒劳,她根本帮不到他分毫,她只是来目睹他的死亡,可Rihanna却可以帮他、可以救他,他们始终都是并肩作战,面朝同一个方向。
桑柔关掉电视,躺回床上,心情却意外平静。讨厌对全世界说Joey是男友的Rihanna吗?不,并不讨厌。讨厌他会被直接送回美国吗?不,也不讨厌。活着是恩赐,而活着的Joey则是只给自己的恩赐。他会有最好的医生照顾,会有最好的士兵护卫,会有能够向全世界发声的Rihanna振臂呼喊,他会活着,他活着就好。
那天晚上,她又回到一再重复的那个梦境里。梦里她还穿着手术服,手里抱着一个透明的瓶子,瓶子里浸泡着还在跳动的心脏,她走进手术室,说我找到了给你的心,然而,手术室里空空荡荡,没有空心的女子,也没有一丝灯光。她抱着那颗心,沿着医院的走廊往前走,似乎是清晨,微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她朝着有光亮的方向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头……
醒来的时候确实是清晨。桑柔简单洗漱,去吃早餐,在餐厅喝酸奶的时候,看到太阳在破败的城市上方升起,那种血一样的红色,像一幅不真实的阿拉伯挂毯。太阳每一天都这样在世界的每一个经纬度升起,在每一个人的生活里升起,在它看来,大概真的没有什么新鲜事吧,纵然这一天,对桑柔来说,是人生中为数不多会被记住的一天,2012年的这一天。
吃完饭之后,她没有再回到房间里看电视,更没有听从贾侬的建议,而是套上保护罩一般的布嘎,径直去往美国使馆的方向。直播将会从早上十点开始,预计人质将于中午十二点左右抵达使馆,新闻是这样说的,或者说,Rihanna是这样说的。所以,时间足够桑柔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目的地,再静静地坐下,等待结局。
八点多的样子,使馆门口已经戒备森严,世界各国的媒体也开始陆陆续续抢占有利位置。桑柔坐在一旁的树下,忽然想到,这样的交换,对美国来说,或许并不是一次值得炫耀的胜利。可似乎,我们面对自己的同类,永远也找不到两全的办法,因为我们与敌人,是那么相似。为什么要想这些根本没有关系的事情,桑柔摇摇头,继续盯着使馆门口的人来人往。
在拥挤的摄像和记者之中,桑柔没有看到Rihanna,她想她一定和救援部队在一起,她会见证每一个细节,她会看到桑柔看不到的一切。
笼在布嘎中的桑柔在爆烈的太阳下已经浑身湿透,汗水一颗一颗顺着身体往下滑落,晕眩的感觉也越来越严重。她无法想象走在街头的阿富汗女人都是怎样挺过酷暑。时间缓慢推移,十一点半,街区已经挤满了当地的围观群众,桑柔早已被包围其中,呼吸不畅的感觉在人群中越发严重。
忽然媒体区域骚动起来,远处的公路上有车队驶来,装甲车开路,后面跟着大大小小的军用车辆。桑柔拼尽了所有力气,硬是挤到了人群的最前端,与武装警察面面相觑。警察的人墙里,则是早已虎视眈眈的媒体。
刚刚还闷热得几乎晕倒的桑柔,忽然全身一阵冰冷,四肢发麻,冻伤了一般的麻木。她微微发起来抖来,努力想要听见自己的心跳,却无论如何都听不见。冷汗密密涔涔地从额头渗出来,包裹在沉沉头巾中的碎发汗津津地贴在脸上,那种虚弱的寒冷,仿佛来自身体最深处,一点一点沿着血管与经络结起冰来,咔嚓咔嚓冻结起来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在耳朵里翻搅,她仿佛能够感受到那层冰霜终于结在了皮肤表面。
车队慢慢迫近,慢慢停下,所有的录影设备、收音设备以及在场的每一双眼睛,都齐刷刷投向Joey可能出现的方向。桑柔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结结实实地冻成一团,硬邦邦的,动弹不得。
士兵列队,外交官恭候,媒体随时准备冲锋,原本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其中一辆迷彩车门打开,先是脏兮兮的跑鞋,再是磨损得发白的牛仔裤,黑色T恤露出一个衣角,桑柔深吸一口气,那是他最后同她在一起时穿在身上的衣服,他真的,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就在那双脚刚刚踩稳地面,那张被油腻腻的乱发覆盖、胡子拉碴、尽是倦意的脸庞刚刚从低垂状抬起时,一个身影飞速从所有围观者的眼前掠过,仿佛一阵触不可及的风,连影子都无从捕捉,像一枚毫不犹豫的子弹从媒体区射出,直奔Joey而去。
下一秒钟,人群爆发了惊天动地的欢呼,桑柔的身子震了震,布嘎遮住了她目瞪口呆的样子。
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Rihanna从随行媒体车上跳下来,紧紧抱住了Joey的脖子,闪光灯如爆炸般闪烁,在白天也显得格外刺目。
桑柔一动不动地盯着Joey粗糙的面庞,没有放过他唇角与额头的每一处伤口,她看到他干干的面庞只有风沙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的泪水,而Rihanna早已哭得快要昏厥过去。
当Joey眼神麻木地被众人护送着经过桑柔面前时,桑柔真想伸手去拉一拉他的衣角,可她还是目送他被护送进了美国使馆。
半个小时之后,一辆军用直升机从使馆后方升起,鼓动着燥热的气流,一点点升高,一点点飞远。桑柔一直目送着这架直升机消失在朗朗晴空,眼泪才忽然涌了出来,而自己好像被融解的冰块,依然从最深处,碎得体无完肤。
她想,这是她第几次看着他飞走了呢?盘旋气流带走的不只是丧尸一般的Joey,还有很多别的,她无法企及也无法决定的东西全都被带走了。
贾侬的电话打了过来,桑柔接起来后他抢着说:“他安全了,他活下来了。现在,你该考虑自己的安全了。快离开这里,回中国去吧。”
“所以你知道……”
“你可以选择搭飞机回伊斯兰堡,这是最好的选择。”
贾侬也好,拉娜和赛义德也好,他们从来都不让她为难,也不需要她解释。他们未必比她念过的书多,听过的真理多,然而他们明白的,比她多得多。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桑柔再也支撑不住,坐在原地,在布嘎的掩护下,放声大哭起来。
然而,很快就有警察赶过来制止她毫无顾忌的哭泣,强行把她送回了旅馆。
回到旅馆以后的桑柔不敢打开电视,她知道Rihanna与Joey拥抱的画面此刻正在全世界所有的电视台播出,并且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会被再三重播,再三渲染,新闻报道、深度专题,只要与这一次的绑架事件有关,那个突如其来的片刻就会被拿出来津津乐道,换取所有人的唏嘘和感动。
瘫软在床上的桑柔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抓起手机,顺理成章登录了邮箱。这个动作是如此熟悉,过去的许多个晚上,她躺在北京公寓的沙发上,也是这样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有气无力地登进邮箱,看一看有没有Joey发来的新邮件,若是没有,便将旧的邮件随手翻出一两封来,再仔仔细细读上一遍。那就是她整个夜晚的全部消遣。
刚登录进去,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个举动毫无意义,立刻想要退出,却看到收件箱里整整一排未读邮件,几十封邮件连成一片,全部来自韩奕。最近一封刚刚才发送过来,桑柔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
“我现在就在喀布尔,就在美国使馆门口,虽然我来晚了,但我已经看了直播,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是来看他好好回来的,我只是想来找你,我知道你一定在。如果你继续装作看不见我的信息、我的邮件也没关系,你一天不回复,我就在喀布尔留一天,我就在这里等你出现。”
桑柔读着、读着,背上就渗出冷汗来,她倏地从床上坐起来,用了半分钟时间才弄明白,韩奕近在咫尺,韩奕在赌气、在冒险。可下一秒,她忽然悲哀地发现,自己和韩奕,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自己也是在赌,和自己赌,输赢都没有什么意思。
桑柔把酒店地址输入了快捷回复栏,她赌输了。
敲门声响起时,桑柔扛着自己沉沉的脑袋从床上坐起来。她以为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结果扭头看床头柜上的电子表,也不过是短短一刻钟,她却像掉进了漆黑深渊,出了满满一身冷汗。
她光着脚踩在地砖上,居然打了个哆嗦。在她伸手拉开门的瞬间,一双手臂毫不迟疑地将她揽进怀中,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他,她说:“我不舒服,我想回床上去。”
在韩奕扶她回床上去的短短几步路上,她很想看清楚韩奕是不是也哭过,可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脸在旋转。
“你怎么又发烧了。”韩奕给她盖好被子,叹了口气,“我看你死在这里谁给你收尸!谁来救你!谁看得见你!你对得起你妈妈吗?!”
桑柔转过身去背对他,小声说:“我今天,在全世界面前失恋了,你别骂我了。”她努力想要平稳自己的声音,却力不从心。
“幸好我带了药,亏你还当过医生,好意思说自己是医学院高才生。”
韩奕仿佛没有听到桑柔说的话,蹲下来拉开自己的行李箱,翻出急救包,找出退烧药之后又烧了热水,把泡腾片丢进去:“这还是你推荐给我的退烧药,记不记得?”
疲倦昏沉之中,桑柔只听见韩奕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间或看见他踩着拖鞋的双脚。费力地被拉起来喝掉退烧药后,桑柔很快又掉进了沉睡的黑洞之中。
桑柔再度醒来,因为出汗,全身的衣物都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身体像灌了铅一般沉重。隔着半透明的窗帘,她看见偶尔扫过的探照灯。她刚想翻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被趴在床边睡着的韩奕紧紧攥着。
她试着想抽出自己的手,韩奕立刻就睁开了眼睛:“你好些没有?”
“我想去换一下衣服。”
“我帮你找好你再去换。”
“我自己找就行。”
“喂,喂,桑柔,你不是那种怕我帮你拿内衣的女人吧?我可没看出来你脸皮这么薄。”韩奕说着就松开她的手,直接放倒她的箱子就翻了起来。
“谢谢……”桑柔接过换洗衣服,便一点点挪到洗手间去。也许是肌肉被烧灼得酸痛,也许是睡了太久太久,两条腿软绵绵的,毫无力气,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好像会跌进悬崖。
用热毛巾擦了擦身子,换上干爽的衣物,洗了把脸之后,桑柔又取下墙上的吹风机,吹干了自己因为流汗而粘在一起湿漉漉的头发。去掉了所有汗水的痕迹后,她看着镜子里脸色暗淡的自己,好像这才真正从一个冗长梦中醒了过来。
从洗手间出来,韩奕把体温计递到她面前:“量一下吧。”
桑柔耸了耸肩,接过体温计叼在嘴巴里,回到床上盘腿坐下。韩奕也毫不见外地坐在她对面:“在你睡觉期间,有人打你手机。是帮你从白沙瓦到喀布尔来的人,他有紧急的事情明天要去伊朗。我已经告诉他,我是你的男朋友,我来接你回去,让他不要担心。放心,我已经替你说了很多遍谢谢。然后,我已经买好机票,明天我们飞回伊斯兰堡,然后回中国。现在,我已经把你的手机换回国内的卡,也替你给你妈妈发了消息,抱怨了一下工作太忙所以这些天没能联系她。桑柔,不要再这么独来独往地活着了,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你不是只为自己活着。”
韩奕话锋忽转,桑柔愣了一下。她想韩奕大概就是不想让她说话,才用温度计堵住了她的嘴。她便不说话,也不看他,也懒得再去争吵他为什么谎称自己男朋友,根本一无所知凭什么指点自己该如何生活。沉默的三分钟里,探照灯的光偶尔扫过房间,在屋顶交织出动荡的光束。
三十七度三,低烧。桑柔还算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是持久疲惫之后的重建,身体有自己的规律,在医生眼里,这根本不算发烧,就让身体自己去修复,她所能做的,只有遵守。
韩奕不放心,又拿过温度计,亲自确认之后才安心收起来:“我去买晚餐上来吧,你继续躺着。”
“嗯。”桑柔本想说自己完全不饿,然而这样说并不能阻止韩奕强迫自己进食,所以干脆什么也不申辩。
韩奕临出门前又热了羊奶给她喝,桑柔这才借着床头灯的微弱亮光,看清楚他同样疲倦的眉眼。他从来都干干净净的下巴竟然蓄起了青色的胡楂,眼袋变重了,双眼皮也变深了,虽然他本来就瘦,可她也从未觉得他脸上的骨骼显得这样尖锐过。
“韩奕,你是不是这些天,都没怎么睡过?”
桑柔本不想多问,可看他连头发丝都写满困倦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要开口,若不开口,可能又会陷入自己的情绪里,甚至可能白眼狼一样把韩奕骂走。
韩奕笑了笑:“怎么,我变难看了?”
桑柔摇摇头:“谢谢你,嗯,谢谢你。”
“你并没有要我来,所以也不用违心地说谢谢。我是自找的,我知道你恨不能马上把我踢出去。”韩奕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就好像是把滚烫的炸弹丢到了桑柔怀里,桑柔怀抱这颗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清楚知道自己用光了所有的勇敢。
韩奕动作很快,就像在北京时一样,他总能找到好吃的,快准狠。他带了烤肉、水果和酸奶,还有一大瓶矿泉水,迅速在桌子上铺开,并且还强迫桑柔又量了一次体温。
“知道我为什么要确定你的体温吗?”
“为什么?”
“只有你退烧了,我有些话才能说。”
桑柔喝了一口浓稠的酸奶,没有作声。
“在你吃了药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是说,还是不说。可我忍不住了,也不打算再忍了。他经历了什么对我来说都只是新闻,你经历了什么才是我在乎的。你肯定在现场,你肯定全都看见了,可你不知道媒体已经渲染成了什么样子,他们现在俨然是全世界最受关注的一对战地情侣,政治事件瞬间变成了情感八卦,你现在无论点开哪个网站,头条全都是他们拥抱的照片。”
桑柔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挣扎,我真的是他的女朋友,我真的是,可那个声音却无法从喉咙里被发出来,只能和酸奶一起被反复吞咽。
“美国政府会对他和家人进行军事级别的保护,他很可能心理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也可能再也不能离开美国,就算他还能够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要怎样在全世界人的目光中,把他从那个女记者的身边抢过来?就算时间冲淡了整件事,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真的在一起?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再度遭遇不测?”
桑柔深吸一口气,放下轻巧的木勺:“你说的所有这些,我全都问过自己。
“所以我有很多次,甚至希望他就这样死在这里,我知道我没有那么坏,可我知道,我想让你得到答案。”
桑柔忽然低下头,眼泪掉了下来,打湿了撑在膝盖上的双手。在她从电视上看见Rihanna的那一刻,她就得到了答案,她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情,在另一些力量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就算不是这一次,也总有一天,她必须要目送他离开。
韩奕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抱了抱她,然后很快又松开:“对不起,桑柔,我知道你比谁都明白。”
桑柔不记得自己又昏沉了多久,睡前还特意查看了邮箱和信息,没有Joey的音信。他此刻应该已经抵达美国,至少,他不会再有危险,他能够好好活着,只要没有死亡,就是最好的结局。
睡前桑柔又吃了一片退烧药,凌晨浑身湿透醒来,探照灯依旧不知疲倦地在城市上空来来回回。她慢吞吞地坐起来,蹑手蹑脚地下床,生怕吵醒背对自己睡熟的韩奕。他紧紧贴着床沿,只需微微动一下,就会滚到地板上去。
桑柔抓起手机去洗手间,坐在马桶上偷偷点了一根烟抽,顺便滑开各种新闻网站,强迫自己点开那些千篇一律的专题,却没有办法坚持看下去。她又检索了一遍邮箱,还是一无所获。虽然是意料之中,可还是有点难过。在洗脸池里摁灭烟头,她索性直接躺进干燥的浴缸里,望着不那么干净的天花板,一根接一根,慢悠悠地抽起烟来。
她想起他张开双臂的样子,她想起他对她说过的大道理和小情话,也想起自己给他解释《花木兰》时认真的样子,现在想来,都像个天大的笑话。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脑袋里竟然有一台放映机,那么顺畅地运转,那么清楚地重播,而她早已瞬间从主角,退成了台下的看客。
韩奕气急败坏地推开浴室门,不由分说将她从浴缸里拖拽出来时,已经是清晨。浴室里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韩奕说:“我真恨不能掐死你,你这样是要给谁看!”
桑柔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对不起,就甩开他青筋暴跳的手,胡乱束起稻草一样的乱发,回到屋里收拾起本来就没什么可收拾的行李。
韩奕看着她的背影,知道她一个字也不想再说,便也默契地去收拾自己的背包,也没忘记在出发前给桑柔热了一杯山羊奶。
这是他们第二次一起乘飞机,路程更曲折、更漫长,也更沉默。从喀布尔到伊斯兰堡,又从伊斯兰堡回到地窝堡,再片刻不停地转机回北京。二十多小时的回程,桑柔一语不发,既不睡觉,也没有表情,韩奕问她什么,给她餐饭,为她倒水,帮她盖毯子在身上,她也只剩下点头或者摇头。有时她推起遮光板,能够看到玻璃上映照出自己的脸,她知道自己是生病了。有时她也能从反光中看到韩奕的目光,便匆匆低下头去避开。
再度回到北京初春的空气中,桑柔觉得自己像个脏兮兮的难民,好像流亡了很久,终于还是狼狈地回到原点。她紧了紧登山包的肩带,深吸一口气,带着满头从中东顶回来的灰尘,走向入关处。她注意到韩奕好像比自己还心事重重的样子。可她什么也不想去问,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公章盖下去,一段无人知晓的旅途就这样结束,桑柔笑了笑收起护照,觉得自己这一趟,好像专为见证自己的失去。无论他是死还是活,她总归要失去他,那么,她究竟是希望他活着,还是死去呢?当然是活着。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盖下入境章的护照时,她笑着对海关说:“他活着,太好了。”
海关皱了皱眉头,目光从她肩膀越过去,说“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