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心如死灰】
晦暗的天牢潮湿而阴冷,春寒料峭,没有炭火和汤婆子陪伴,云见冻得浑身发抖。
地上干枯的稻草上偶有老鼠爬过,吓得云见忍不住尖叫。那发馊发臭的棉被并不御寒,盖在身上味道也是令人作呕的。
牢房墙壁已经发霉,看着就十分滑腻。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云见无法相信这种地方竟然是可以住人的。
哪怕是北荒的风雪漫天,她睡在雪地里,也比这种地方强。
想她从前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加身,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从云端跌落,过上这等受人囚禁的日子。甚至到现在,她也没有接受这个局面,并不认为自己锒铛入狱是做错了什么事。
这或许,就是成王败寇的意思。
云见坐在干稻草上,双手抱着膝盖,目视前方发呆,她就这样坐了很久,坐到哪怕有老鼠在她面前爬过,她也无动于衷了。
还有什么人能比她活得更惨呢?云见想不到了,她已经失败到了一定境地,识人不清已经不足以形容她。
幼时玩伴竟不惜以皇位作为拉她下水的手段,甚至把她逼到一个不得不造反的境地,竟只为了将身边所有不安因素逼出水面,再全部剔除。这般心机城府,是她所无法企及的。
这算什么,小菜一碟罢了,比起心爱之人卧底在你身边许久,口口声声说着爱你,却亲手将你推向深渊……
她这一生啊,她这糟糕透顶的一生。
云见甚至不知自己就这样坐了多久,过了多少个日夜,终日失魂落魄,像个无家可归的野鬼。
什么爱啊恨啊,已经有些麻木了,她现在很想,快点有人送她一程,让她早日去阎王爷那里报道,早死早超生,她必定感激人家。总好过现在行尸走肉般,在人世间活受罪。
谁来告诉她,她在这人世间,还能相信谁?
邑清尘走进天牢时,所见到的就是这种场面。平日里张牙舞爪风流快活的小侯爷,竟落得这种下场,也是惹人唏嘘。
这里是死囚牢,所有死刑犯都关在这里。明黄色的身影刚一出现,所有人统统跪拜,高呼参见皇上。
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动。
她对他一直都不见礼,他其实是有几分习惯的,可有些话听多了,他也不得不怀疑——堂堂侯爷是否对他心怀不敬,藐视皇家威严?她对他,可曾有过尊敬的时候?这份不尊敬,有没有包含别的什么?
他挥了挥袖,道了声“平身”,便一步一步,走到了云见的牢门口,与她隔栏相望。她的瞳孔漆黑而无神,失了往日的色彩,这样的目光,她只在母后身上看到过。
他的母妃也曾受过宠爱的,到底为皇家生了个儿子,先皇时常也会来瞧她一瞧,偶尔留宿,一家团聚。
对后宫女人来说,帝王的宠爱有时候并非好事,她母妃终于遭人陷害,落了个打入冷宫的下场。
他随母妃走进冷宫的那一日,母妃凄惶跌坐,周遭环境破败不堪,连宫女住处也不如,一切的一切,都代表着他们从此将失去所有宠爱,再无翻身之地。
那个时候,他就在母妃的眼里看到了这种眼神,绝望,空洞,不知悲喜。
邑清尘酝酿了下,缓缓开口:“渭……云见,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我知道你现在必定恨朕,但朕说过,这是命中注定的。如果你现在有什么话,或者想见的人,趁现在可以说,朕会尽可能满足你。”
他等了很久,久到狱卒甚至不放心地悄悄进来看过,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是不是在里面出了什么事,云见才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没有任何情绪的,她问他:“你既然早对我云家心有忌惮,何不早在告发我爹时,一并株连九族,把我也杀了以绝后患?”
“云见。”
“你不必瞒我。”云见的视线缓缓移动,从他的靴子一点一点向上望去,扫过他颀长的身姿,最终停留在那熟悉的脸上,“每当你想岔开话题瞒我什么事的时候,就会叫我的名字。邑清尘,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瞒我什么。”
她什么都不想了,一心求死。
上一次这么专心想做一件事的时候,还是想要和楼玉寒厮守终生。
临死之前给自己找点刺激,才不会让自己的死平淡无趣。
邑清尘闭着眼睛道:“当初先帝已经下旨,准备派人抄家,后来……是老侯爷以望云阁作为要挟,保住你一条性命。而你确实毫不知情,老侯爷是在饮下毒酒后才从宫中离开的,只要望云阁解散,他甘愿自尽,你仍然可以当一个闲散侯爷。”
是爹爹……
云见的眼里有了些许光芒,但她质疑道:“这笔交易,不管怎么看都有很大风险,即便我爹死了,仍然会有很多意外,如果是我,我会选择赶尽杀绝。”
“你说的没错。”邑清尘表示赞同,“但是父皇病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望云阁势力分散,朝廷束手无策,只能把赌注压在你身上,这是很冒险的行为。”
云见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走到邑清尘的面前,手抓着栏杆与他对视,说:“你明知道,我从始至终都没有二心,我一点也不稀罕你的江山,我只想做我的侯爷,过完我这一生,我背负天下骂名也没关系,我只想苟且地活着!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逼我!”
邑清尘闭上眼睛,不想面对她的质问,只是他没有闪躲,更没有向后退。
因为或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能与她有这么近的距离了。
“朕说过,这是宿命。”
“什么命?”
“即便我能相信你不曾有二心,但是以后呢?你说你不稀罕皇位,倘若朕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云见,你说朕现在,是不是就死无全尸了呢?”他苦笑了下,侧过身去,双手负后,“朕亦不想满腹猜疑,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朕不想让大绥江山葬送在朕的手里。”
“所以你算计我?当初封笑离出现在我身边,你想杀了他,还有楼玉寒,我身边的一切,你都没有放过,如今我落得这个下场,皇上,您是不是很开心?您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以胜利者的姿态,来炫耀您有多英明,嘲笑我有多么愚蠢,看我有多么可怜吗?”
云见凄然冷笑,她是一个将感情看得很重的人,平时总是感情用事,生怕自己伤害了别人。
而今面对邑清尘,莫说是冷嘲暗讽,她简直恨不得化身利剑,直接插进他的心脏,结果了他的性命。
“不。”他低着头,没有看她的眼睛,甚至不敢面对她,“朕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过来,朕……”
邑清尘恍然发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说什么都无意义了。
这一年来,他每天都在心里想着,要如何处理淮安侯这个心头大患,即便云见对皇位并不渴望,但是她身后看不见的势力,却是说不定何时就会爆炸的炸弹,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他与她,并没有对错之分,只是身份如此,立场如此,注定不能共存。
“你走吧。”云见重新坐到地上,方才的愤恨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害怕的冷静,“邑清尘,我不想再看到你,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不再有任何情分可言。”
她留给他一个孤绝的背影,他想,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了。少时的欢笑与回忆,在此刻都化为了怨恨。
当一份感情破裂的时候,曾经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邑清尘一步一步离开了天牢,牢门打开时,那一瞬间阳光是很刺眼的,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一旁的狱卒连忙跟上来,点头呵腰道:“皇上慢走。”
他瞥了身旁的狱卒一眼,说:“好好照顾侯爷,她有什么要求尽管答应,万不能有任何怠慢之处。”
还有什么事,能比官丢了,关进死牢里更怠慢的吗?都到了这个份上了,竟然还在提不能怠慢?
狱卒心中这样想,面上却连连答应:“是,皇上。”
邑清尘回到御书房的时候,已经有人早早在此等待。他心下了然,却还是故作不解地问了一声:“玉寒,朕交代给你的任务你已经达成,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挺直腰身从楼玉寒的身前过去,坐在龙椅之上。
楼玉寒双手抱拳,行了一个不太走心的礼:“皇上,您打算如何处置淮安侯?”
“这似乎不关你的事。”
“皇上,侯爷是有苦衷的,她……”
“你想为她辩解吗?”邑清尘抬起头,目光有些冷,“朕当初交代这个任务给你,便是看中你是一个无情的人,朕相信你,没想到,你太让朕失望了。”
楼玉寒身子一僵,抿唇不语。邑清尘所言正中他的下怀,他的确是一个无情的人,却因为云见而动了情,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皇上。”楼玉寒撩着衣袍,跪在地上,言辞恳切,“一开始,卑职也和天下人一样,但您比我更熟悉侯爷,您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这一切侯爷都是被动的,皇……”
邑清尘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说,如果不是朕在其中推波助澜,逼迫她走上绝路,她根本不会这样做,是吗?”
“卑职绝无此意。”
“你先起来。”邑清尘挥袖,“朕一早便说过,你是朕的救命恩人,不必对朕行跪拜之礼。”他顿了顿,“有望云阁在背后虎视眈眈,莫说父皇,就连朕都不相信望云阁会真的解散。有封笑离在,你认为他会对云承的死善罢甘休?”
楼玉寒握着拳头,没有说话。
其实邑清尘也不知道,当初出现在云见身边的封笑离,便是望云阁之主。
他只是觉得,云见身边一直都没有目的性这样强的人,她平素是风流了些,永春楼里的小倌也只是在楼中勾引她常去听曲喝酒,从来没有谁想入侯爷府,离开这场风尘。
正所谓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本来还只是怀疑,直到这个人突然死在了侯爷府中,才使他终于确定,是望云阁的人出现了。
因此,他才调查了封笑离此人,决定派楼玉寒找人假冒封无涯,一来双管齐下,接近云见,在其身边卧底;二来,让封笑离最在意的人出现,也好引蛇出洞。
只是没想到,这个梅尘败露了。
“这件事早晚都会发生,朕何不让它早一点发生,好让朕这个皇上当得高枕无忧呢?头上时刻悬着一把剑,心里总归是不踏实的。玉寒,朕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你陷得太深。”
你陷得太深。
自幼时起,他便练就一身好武艺,内心高傲,视万物为刍狗,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更觉得在人前演戏,看别人不一样的反应,能使他获得不一样的快乐。
他从不在意别人,甚至当初救下邑清尘的性命,亦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个举手之劳罢了,并非他贪图什么功名利禄。
只是他想,如果能为皇上做事,就可以接触更多的人,免得他在这个世上太无聊。
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上活久了,也会感觉到孤独无趣。
世人大多虚伪而丑陋,戴着一个伪善的面具,演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戏,却做着自私自利的事情。
她不一样。
她活得轰轰烈烈,纵情潇洒,嬉笑怒骂,有血有肉,是真真正正地活在这个世上,有笑有泪,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她与他见过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她吸引他,感动他,总能让他触摸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他感觉到,原来自己还会爱,还可以去爱;原来还有人在喜欢的人死后,愿意放下自己的架子,去低声下气地讨好喜欢的人生前一直惦念的人,只因那人生前随口说过的一句话。
“无涯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挂念的人,我很想再见他一面。”
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陷进去的了,可他一开始就是有目的的。
用一场刺杀,演英雄救美的戏码;再潜到她的房中,在衣物上面留下金株草的味道,用以监督她的动向;一点一点蚕食她的心,让她相信自己,离不开自己,只为了随时知道她心中所想,掌控她的行动,或者在邑清尘控制不住情势的时候,亲手杀了她,一了百了。
回头看,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除了伤害她,欺骗她,让她失望,他可曾对她好过?
每每想到这些,他都会握紧拳头,有时候连指甲陷进肉中也不自知。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愧疚过。他甚至想,如果前一阵子,他能够坚决一些,大胆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好了。哪怕她那个时候恨他,厌恶他,不原谅他,也比她现在再无翻身之地更好。
他心中懊悔,面上仍然没什么表现,只是低着头,装作非常顺从的样子,平静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能够弥补他对她所造成的伤害。
【怕的是人心】
在云见的预想中,她并不认为自己还会有见到楼玉寒的那天。
可能对于他来说,接近她,与她演一场情深如许的戏码,只是邑清尘给他的任务罢了,他的任务完成得天衣无缝,既然如此,又何必再与她产生什么交集呢?累人累己。
所以在监牢里见到楼玉寒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意外的。
“你来干什么。”
她的目光漠然掠过他略显清瘦的脸,而后无声无息转开视线,似乎不想多看他。她如此举动,让楼玉寒的心中狠狠揪了一下,他内心泛苦,手指在身后捏得更紧了:“皇上命我前来,带侯爷进宫。”
“哦,进宫啊。”云见盯着脚下的地面出神,半晌,了然地点了点头,“皇上倒是思虑甚周,你对宫中可比我这个落败侯爷熟悉得多,由你带路是正确选择。”
她穿着囚服,头发微微有些凌乱,身形愈发显得单薄瘦削,可她脸上没有任何卑微屈服之色,仍是高傲矜贵的气派,仿佛所在之处并非潮湿阴暗的刑部天牢,还是那富丽奢华的侯爷府。
那双惯常潇洒含笑的杏子眸底,此刻墨色深沉,无喜无悲,望向他的眼神也是冷冷的,犹如在端详一位陌生人,直至连应有的恨意都淡然。
哀莫大于心死,楼玉寒深谙此理,故而云见越是如此,他的心中越是愧疚难当。世间安得两全法?让他不辜负皇恩,又不辜负情意。他知晓,这难于登天,而自己从来就没得选择。
他倒宁可云见发了疯似地冲过来打骂自己,哪怕是干脆利落给自己一刀呢,他连疼都不会叫一声,只要能让她发泄一回,让她内心能好过些。
然而等了许久,云见再没声息,他轻声叹了口气,终是偏过头去命身后的狱卒打开牢门,旋即侧过身子,作了个请的手势。
“侯爷,请吧。”
听到这四个字,云见的表情总算出现了一丝波动,她轻描淡写勾起唇角,略带讥嘲地瞥向他,语气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可快别称我侯爷了,我不过乱臣贼子,算哪门子的侯爷,您可别折煞自个儿。”
楼玉寒亲眼看着她目不斜视步出天牢,擦肩而过的瞬间带起寒凉微风,她脊背仍挺得笔直,头也未回,每一步都意味着与自己越走越远。他心底一酸,那一刻几乎产生了直接把她扯回怀中的冲动,但最终偏又生生忍住了。
犹记很早之前,他还在浪迹江湖,曾亲眼目睹书生恋上风尘女子后,为她花光身上积蓄——那是进京赶考的盘缠。最终,书生天天在青楼门口摆摊卖字,一来是为了赚钱,争取再进楼中见心上人一面;二来亦是为了在她门口送客时,他能隔着人潮远远望她一眼。
彼时他看得有趣,便请那书生喝酒,当后者烂醉如泥时,他好奇问了一句:“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你自毁前程又是何苦?”
那已经烂醉的人却似突然清醒过来,趴在桌子上的脑袋抬了起来,昏昏沉沉晃着头道:“呵……兄台,你还不懂,这是福气啊!当你真有一天懂得情是什么的时候……嗝,你也就知道……知道什么是痛了。”
当日之言蓦然响在心底,时隔许久,楼玉寒终于体会到了那名书生的苦涩与寂寞。
当真是痛,痛彻心扉。
云见在前面走,腕上的镣铐哗啦地响,他怕她坠得沉,便让人过去解开,却被云见断然拒绝。
“我是朝廷重犯,没上枷锁已经感恩戴德,解开成何体统?叫他人说淮安侯入狱仍旧贼心不死?楼公子,你可莫要害我了。”
楼玉寒沉默不语,他从狱卒那里拿到钥匙,不顾她的反抗,强行解开了镣铐。
“外面冷,戴着这么个冰冷的铁疙瘩,会更冷。”
说着,牢门大开,冷风袭来,察觉到云见打了个冷颤,他连忙解下大氅,细心给她披在了肩上。
云见脚步微顿,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貂裘大氅,忽而肩膀一振,大氅就这样掉到了地上。
她没有看他,语气清清冷冷:“不必了,纵然是在这一路上冻死,我也断不敢承受楼公子的好意。”
“侯爷……”
“楼公子认为,在给了你一刀之后,又给你两文钱让你从今以后好好生活,这笔帐就可以勾销,并且受伤的人还要感激涕零是么?”
后方看守监牢的人默默看戏,均是目瞪口呆,没有想到那淮安侯当真不是个简单的,皇亲贵胄果然不好伺候。
而且看来,淮安侯那断袖之名,并非谣传啊……就连皇上宠信的楼玉寒楼公子都被他吃得死死的,这可真是一出好戏!也不知道这二位,哪位是居于人下的那个。
眼看着云见已经举步往远处行去,她素来是这样倔强的性子,楼玉寒心里明白,也清楚自己这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只得上前捡起大氅,拍落上面的尘土后追赶她的步伐,复又小心翼翼披在她的身上,甚至连语气也带了几分哀切:“侯爷,这么冷的天,你穿得又单薄,算我求你。”
算我求你。
云见抿唇,她硬着心肠再度将大氅扯落到了地上,语调愈发冰冷:“我再讲最后一次,不需要,楼公子与其这样假慈悲,倒不如随我快些去面见皇上,也算给我个痛快了。”
她步履生风,仿佛是急于逃离有他的方寸天地,然而楼玉寒依旧耐着性子捡起大氅,继续在后面跟着,追着她走,一次又一次重新给她披上。
他的坚持并未换来云见的默许,反而令她心间的那团火越燃越凶,直灼烧得她快要落下泪来。她猛地驻足转身,抬手毫不留情一个巴掌甩过去,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身体抑制不住在微微颤抖,她带着哭音朝他吼。
“楼玉寒!你是不是贱得慌!”
俊美无俦的脸上,那道巴掌印清晰可见,有寒风吹过来,卷着雪沫刮到脸上,刀割似的疼。楼玉寒眼也不眨,脚步似是被定在原地一动未动,他的目光始终凝着在她如墨眸底,那里倒映出了他的影像,着实是这世间最狼狈绝望的模样。
他沉默半晌,终于吐出一个字来:“是。”
“你这样做有意义吗?楼玉寒,无论生或死,这一辈子我都恨你,就算走上黄泉路,步上奈何桥,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是真的累了,受够了尔虞我诈的日子,也受够了遭人背叛的痛苦滋味,只盼从今往后互不相欠,彼此放过,也就罢了。
她话音落下之时,大氅亦随之落在地上,利落,亦是绝情。
“好,好……”
楼玉寒连说两个好字,突然毫无征兆点上了穴道叫她动弹不得,他低头细心替她将大氅系紧,转而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地朝承乾宫方向走去。
他内力深厚,即便身上抱着一个人也丝毫不影响什么,云见在他的怀里,四肢麻木不受控制,只能仰脸看着他,看他带着青色胡茬的下巴,和留有五指印的俊脸。
大氅很厚重,抵御了全部的寒风,他的胸膛也如昔时一般温暖,让她有一瞬恍惚,错以为又回到了过去嬉笑怒骂的快活时光。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般,令所有悄然萌生的爱意和重如千钧的誓言,都变作了面目全非的样子。
泪水顺着眼角,安静淌落她清秀的脸,她终是将视线移开,望向头顶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神色沉寂,一丝波澜也无。
她并不想再纠结,楼玉寒对自己是否也曾动过几分真情,横竖爱恨嗔痴,都一文不值,对于此刻的她而言,无非是幻梦一场罢了。
“楼玉寒,要我穿我穿就是了,你放开我吧。”
听得楼玉寒低声回答:“已经快要到了。”
他不会放的,毕竟这大约也是他能与她共同走过的,最后一段路了。他不知道这次放下了,将来还会不会再有抱她的机会。
都说温柔是女人的武器,可对女人来说,男人温柔起来才是最致命的,起码对云见来说,是这样。
她对他很复杂,爱恨交织,在这一刻快要将她折磨疯了,她不想看见他,即便是见了,他再陌生一点,冷漠一点也好,为何要这样呢?对一个女人多情,是多残忍的事情,恐怕楼玉寒还不知道。
她便被他这样抱着,一直走到了皇宫内廷,一路遇见不少宫女宦官,这些人见了楼玉寒,纷纷驻足行礼,道一声:“楼公子。”
是的,他一直对皇宫这般熟悉,只是在演戏而已。所有人都在演,
演给她一个人看的。
承乾宫已至,邑清尘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里面跪着龙擎,还有一个拟写圣旨的大臣。
楼玉寒一早将她放下,解开了她的穴道,亦脱下了她的大氅。
他仔仔细细替她擦过脸上的泪痕,直到没有哭过的痕迹,这才放她进去,并对她说:“不要怕。”
她从来就不怕任何人,她怕的,只是人的心罢了。
“启禀皇上,淮安侯已带到。”楼玉寒进门后,拱手行礼。
邑清尘嗯了一声,而后皱起眉头:“怎么去了这么久?”
楼玉寒道:“侯爷在牢中多日,加上许久未曾走路,身子很虚弱。”
她没有听他撒的什么谎,只是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龙擎,突然觉得怒火中烧:“皇上,不管您如何忌惮罪臣,恨不得罪臣死,也要放过无关之人吧?龙擎只是家父留给罪臣的侍卫,并未参与这件事,您能否放了他?”
“朕当然知道龙擎他没有参与此事。”邑清尘的声音有着几分成竹在胸,让云见的心中升起了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登时把云见推向了万丈深渊,“他的确是老侯爷留给你的人,可在那之前,他只是朕安插到老侯爷身边的眼线。老侯爷死后,朕亦没有让他暴露,而是让他待在你的身边,继续当他的眼线,同时也帮助朕,监视玉寒。”
一个一个字,都如利刃扎在她的心口。
她低声笑着:“如此说来,龙擎非但无罪,还是个功臣呢……”
“不错。”邑清尘略一颔首,“龙擎的功劳很大,朕一定会好好嘉奖他,又怎会处罚他呢?”
说着,身旁的叶公公将一份拟好的诏书呈到了云见的面前。
她接过诏书,认真看了看。
望云阁一众全部被抓,朝中答应反叛的朝臣还有那些被收买过的人,全都下了狱,无一例外,谁也不肯放过。而在那之上,逆臣淮安侯云见的名字赫然在最上方,是最大最醒目的。
还好,还好封笑离的名字没有在上面,他还没有被抓住。
想她穷尽一生,只做出这一件能够名留历史的事,却还要遗臭万年,当个臭名昭著的侯爷。更闹心得是,还是被人逼的。
说什么天下易主,不过是个笑话罢了……是被人戏耍的小丑,是邑清尘肃清朝堂的最大棋子,并且,布局多年!
她的眼前,都是有功之人,只有她一个,是罪该万死的叛臣,一个谋朝篡位死不足惜的千古罪人。
她该说什么,说一句“皇上英明”吗?
只见邑清尘偏头,语气平静从容:“宣读圣旨。”
大内总管叶公公摊开圣旨,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臣淮安侯云见,谋朝篡位,大逆不道,屡犯天恩,大不敬宗庙社稷,现处以淮安侯死刑,三日后推出午门,斩首示众,钦旨。”
终于……要死了吗。
云见的内心已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解脱。她巴不得今天就行刑,让她死得痛快点,多活一天就多痛苦一天,有什么意思呢?
她欢喜地,跪下身来,满面笑容:“罪臣领旨,谢主隆恩。”
谋反的死了,卧底的完成了任务,当了那么多年的眼线也立了功,所有人都有了好结果,挺好的。
只有她该死。
这些时日以来,她从来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开心。
【为什么救他】
清雅幽静的小筑里,楼玉寒站在廊下,静静听着侍女的汇报。
“楼公子,他一直闷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有好几次想要出去,都被奴婢用您教的话劝下来了,这几天他也不跟奴婢讲话,整日望着墙发怔。公子,奴婢多嘴问一句,这是什么人呀?您把他藏在这里,还让奴婢们以礼相待,是对您很重要的人吗?”
楼玉寒有些出神,被侍女连着呼唤了几声才回过神来,回应道:“哦,是吗?我进去瞧瞧他。”
她的问题被他无视了,她有心再多问几句,可觑着他的神色,却不敢开口了。
在这宫廷之中,除却陛下之外,他可是连总管叶公公都要对其认真施礼的人,若不是知道他看起来冷漠,其实是个好脾气的人,她才不敢多问太多。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再问第二遍。
她跟着楼玉寒进了小筑,不过被后者阻挡在了门外:“你在外候着吧,有需要我会传你进来。”
“是,楼公子。”
视线被门板隔断,门板里面,楼玉寒扫过桌上快要冷掉的饭菜,接着便去看里面的人。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看起来仍旧是那样从容不迫,衣冠整齐,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颓废,甚至还在桌前看书,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就打算这么一直熬着吗?”楼玉寒端起一盘糕点,一步一步走向他,“我将你藏在这里,是想你好好活下去,让你有个安全的容身之所,不是看你在这里绝食,然后死在这里。那我何必费心救你?”
近距离观察,才发现他的面色已然灰白,是那种多日不吃饭,身体虚弱的白。气色非常差劲,可以说是空剩下了一张好皮囊。
“望云阁誓死效忠侯爷,出生入死的弟兄全都死在皇上的刀下,侯爷亦成了阶下囚,我有何颜面苟活?”封笑离笑着,嘴角染上几分萧然,他抬眸,定定地盯着楼玉寒瞧,“我反正要死,你何必救我。”
楼玉寒把糕点放到桌案上,推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旋即转过身去,背对着封笑离,也就没让他看到自己眼底的嘲讽:“如果你希望侯爷就这样死了,你死,我不会拦你,怎么死都可以。”
封笑离闻言,顿时激动了起来:“你是说,侯爷她还有机会……”
“当然,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楼玉寒说。
他放下书本,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这几日一直都陷入一种绝望的境地,他自责,当初老侯爷亲口把云见托付给他,让他誓死也要保护她的周全,可是现在她在监牢当中,他还在这里苟且偷生。
每当他恨不得杀进天牢,劫狱出逃的时候,都是那个丫鬟拼死拦住他,对他说:“公子执意出去,奴婢不拦你,这里就是皇宫内,到处都是禁军侍卫,侯爷今后如何谁也不知,您若死在侯爷前头,将来发生什么变故,侯爷需要您,您却不在了,您要她怎么办呢?”
他便是用这个念头,支撑至今,而今听说事情有转机,他整个人都有了神采。
“楼公子这样问,可是已经有了计划,那么需要我怎样做呢?”封笑离盯着他,语气之中有些焦急。
对他来说,这辈子能让他如此动容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云见,另一个便是他的亲生弟弟,封无涯。
楼玉寒转过身来,微微笑了一下,道:“我需要你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微微一怔,没有想到楼玉寒会这样说。
不过说的没错,他必须要进食,补充体力。楼玉寒命侍女把饭菜全都热一遍,又让侍女拿出一套新衣裳,供封笑离换洗。
“陛下已经下旨,两日后处斩侯爷,若要救,也只能在这个时候救。”楼玉寒平静道。
封笑离有些震惊:“这么急?半点情面也不留么?”
“夜长梦多罢了。”楼玉寒的手指敲打膝盖,“拖越久,就越生出祸端,早点处决,人死了,什么后患都没了。”
封笑离握紧拳头,眉宇间隐有怒气,不过被他克制住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当日侯爷起事,曾再三犹豫,这样做是否不厚道,于心难安,几夜难眠,轮到皇上那里,竟连眼睛也不眨。”
“所以此举无论成与不成,你千万要保住性命。”楼玉寒由衷道,“若不成,车到山前必有路,万不能再将你搭进去,当然,一举成功最好,我会安排你们远走高飞。”
封笑离怔了怔:“远走高飞?那你呢,你怎么办。”
楼玉寒偏头,望向窗台边上的一盆植物,说:“侯爷应该不会想见我。”
“说起来,我一直很想问你——你为何要救我?”封笑离的神情有些困惑,微蹙着眉头望着他瞧,很想从他的表情上察觉出什么端倪来,“你既是皇上的人,把我交给皇上不是更好?”
楼玉寒静静与他对视,目光落在他的眉眼上审视良久,粲然一笑:“我自有我的缘由,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
云见是个看得很开的人,得知自己就快死了,她这几天在牢中待得格外舒畅。
行刑那日上午,狱卒拎了一个大食盒走到她的牢门口,打开牢门放了进去,说道:“来,吃饭了,侯爷您千万多吃点,最后一顿了。”
“那还挺好的。”云见欣然接受,“还好就这么死了,倘若一直活到老,简直都不知道哪顿饭是最后一顿,吃得好不好。”
可见人老了以后,每顿饭都应该吃好一点。
狱卒走后,云见打开食盒,里面是毫无新意的牢饭,有烧鸡整只,牛腱肉一盘,红烧肉一碗,花生米一盘,米饭一碗,女儿红一坛,都是硬菜,特下饭那种。
甚至还很贴心地为她准备了一碟加了蒜的酱油,用来蘸腱肉吃。
菜色虽比她平日在府中吃的要差了一些,但是胜在吃饭时的心情好,一碗红烧肉下去大半,烧鸡也下去不少,也就觉得这顿饭很美味了。
可怜她活了这么多年,临死之前,连个过来看她的人都没有,她做人究竟是有多失败啊?
云见打了个饱嗝,放下空碗后,她又喝了几杯酒。喝醉了好,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晕乎乎地往断头台上一躺,再一睁眼又是一辈子。
她也就是,就是想知道,楼玉寒的心里,可曾有一丝后悔和愧疚?还是她死后,他会觉得一身轻松,会得到心灵上的解脱?
啊,说不定人家连愧疚都没有。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觉中一坛酒已经喝光了。其实她不是个好酒量的人,可是很奇怪,她今天并没有大醉特醉,倒在墙壁上等待死亡。
甚至,她连墙上的的霉菌都不介意了。
官差过来带人时,就看到她瘫在那里,打开牢门,带头的人恭谨地呵腰行礼:“侯爷,时辰到了,小的们前来送您上路。”
瞳孔微动,云见一点一点站起来,道:“这么快就到时辰啦?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走吧。”
她这个样子,实在让人难相信,这是一位奔赴刑场的死囚犯。几人面面相觑,接着挥了挥手,连忙跟上她的步伐。
云见没有想过,自己重见天日的这天,会是这样一个场面。她坐在囚车里,街上尽是围观的百姓,甚至还有人朝囚车丢一些烂菜叶子,臭鸡蛋什么的,可见百姓的生活有多富足。
反正穷人是绝对不会舍得扔鸡蛋的。
午门斩首只是个惯例说法,一般都会在菜市场执行,云见从囚车上下来时,高台之上,远远就见坐在那里的监斩官,乃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铺着黄布的桌案之上,除却签令筒之外,另有一个香炉,上面插着一炷香。紫烟缭绕,云见望过去时,就见那张脸隔着升腾的烟雾,不甚真切。
在那监斩官身后,另有一人明黄色身影众星拱月地端坐那里,周围尽是侍卫,总管叶公公亦随侍其旁。
按照惯例,宗室贵族等执以死刑,刑场必以白布遮挡,不准百姓观看,算是给这些贵族们最后的尊严。
今日的菜市场,围观百姓格外地多,却并非都是为了观看这位侯爷杀头,更多的还是想来看看当今天子究竟长成什么样子,窥一窥天子龙颜。本来就遥远的龙颜又被挡上,一时间,百姓怨言颇多。
云见跪在高台上,回头看着身后不断擦拭刀身的刽子手,一个五大三粗头扎红带的胡髭大汉。
云见道:“哎,你别擦了,知道我是谁吧?去让上边那个监斩官过来,我要跟他说两句话。”
刽子手粗声粗气道:“侯爷,请别为难小人,小人就是一个刽子手,混口饭吃。”
“我跟上边那位监斩官好歹有几分交情,有两句遗言交代一下,麻烦了。”云见笑了笑。
这位侯爷再怎么说,从前也是风光无限万人之上,这样的人物临死前还求他一求,吹个牛逼出去也是不一般了。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信这位侯爷也只是交代一下未了遗愿罢了。何况皇上还在上面看着,她还能翻个什么大浪不成?
故而他转过身,刚欲迈步,忽然想到自己拎着刀过去似乎不大妥当,好像要杀人似的,再教圣上给误会了,也就放下了手中的屠刀,走到那监斩官面前行了个礼:“启禀大人,下面那位侯爷托小人转告,希望您能过去一趟。”
却见上面的大人神色有些不自然,捋了捋胡须,佯作镇定道:“哦,她找本官何事?”
“回大人,说是有遗言交代。”
他向下望了一眼,昔日侯爷如今罪犯正背对着他跪在下面,后面还插着那斩首牌。他又回过头,用眼神请示邑清尘,待后者点头之后,他才下了决心。
也罢。
他将心一横,起身走向云见,一路强压着心中忐忑,藏在袖中的手有几分收紧,等到走到近前时,他想了想,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略一拱手:“侯爷唤下官前来……”
“唾——”
一瞬间,空气都静止了。
站在一旁的刽子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交代遗言?上来就吐口水怎么回事?说好的其言也善呢,这侯爷……怎么能坑人呢?!
云见看着面前这张神色僵硬的老脸,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姜叔叔,我爹他真是瞎了眼,才会错交你这个败类。”
【已履行诺言】
姜玉宁抬手,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口水,却还是低着头,不卑不亢道:“侯爷骂的是。”
云见继续道:“姜玉宁,你害我爹性命,你一定会不得好死,我会在下面等着你哦。”
那刽子手眼睛都直了,这……这……
“侯爷,你恨我也正常,只是富贵险中求,云承他的计策虽好,可要说造反,哪有那么容易?纵观历史,有几人在太平盛世下起事成功?我虽愧对云承,却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天下百姓,于天下人而言,罪人,只有你们云氏。”姜玉宁抬头看了看天,“午时三刻就快到了,侯爷,准备上路吧。”
云见直冷笑:“也就是说,从皇上引我去沂安开始,就全是他的计策,当时的谈话,不过为今日埋下种子。”
姜玉宁没做声。
如此说来,这些人还真是,煞费苦心。
后方的刽子手生怕云见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牵连他下水,只得主动解围:“大人,快到时辰了,您赶紧上去监斩吧!”
姜玉宁回去了,香炉里的香还剩最后一截,约莫时辰差不多了,他从签令筒中抽出一支令箭,高声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言毕,令箭远远扔了出去,刽子手的屠刀也早已高举,随时等待令箭落地。
云见也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想着她幼时顽皮,父亲斥骂时严厉的脸;想着当日是永春楼里,对封笑离惊鸿一瞥的惊艳;想着父亲去世那晚,有一个少年偷偷跑进来,紧紧抱住她对她说“有我在”;想着那抹鲜艳的红色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伤心的时候,以及藏在细水长流的岁月里,润物无声的爱。
她这荒唐而又失败的一生。
生命的最后,她一无所有,遭人背叛,连个真心人都不曾遇到。什么大爱大恨,都化成了一缕青烟,随风飘散,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如果有来世这么飘渺的东西,她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普通人,有幸福美满的家庭,相伴一生的爱人。
如此,足矣。
只是令箭并未落地。
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人,一个蜻蜓点水用脚勾起就快落地的令箭,手掌一收,带着内力重新挥出去,将半空中的令箭击碎。
这人穿着一身夜行服,脸也被面巾遮住,只见他拔出腰间长剑,提起轻功直接杀向上方的邑清尘。
姜玉宁大惊,他拍案而起,大声呼喊道:“来人,护驾!有刺客!”说着,他连忙跑到邑清尘的身边,将后者挡在身后。
眼看刺客即将得手,四方突然涌进大批手持长矛的禁军,第一时间护住邑清尘,与刺客展开生死交锋。
而后方,刽子手被人一脚踢飞,另有一蒙面人驭着轻功,落到云见的身边,用匕首割开了云见背后绑住她的绳子,说:“侯爷快走。”
这期间,她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以她对他的熟悉程度,不难认出他便是楼玉寒。
“为何要救我。”云见问。
“侯爷又为何恨我呢。”楼玉寒拉着她站起来,“不论侯爷相信与否,从认识侯爷那天开始,我的心便一直放在了侯爷这边,从未变过。”
有禁军攻过来,楼玉寒轻易夺过对方手中武器,一面抵挡着,一面带着云见杀出重围。
这时,用以遮挡的白布被人一刀斩断,围观百姓因为刑场突变全都抱头鼠窜,生怕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在这样的情形下,拼命冲到台上来的人,定是那些没被抓住的望云阁一众了。
是的,封笑离还没被抓住,一定是他!
“楼公子,麻烦你先带侯爷离开这里,我和笑离断后!”龙擎穿着百姓的衣服,突然出现在云见的身边,替他们抵挡着攻击,将他们护送到高台边缘。
“龙擎!你!”云见心里一热,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卑职从始至终,就只效忠老侯爷一人。”望着越来越多的禁军,龙擎并没有皱眉头,事情到了这一步,可见邑清尘从一开始就部署了这许多人,也就是说,他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杀云见,而是……
引诱他们冒头。
然后,全部斩杀。
相信楼玉寒也看出来了,所以他此刻拼了命也要带走云见,奈何禁军真的太多了,先前挤挤压压的百姓都被禁军取代,向来用于砍头的高台刑场竟被围得水泄不通。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无止无休的杀伐最让人疲惫。
云见的目光不由得锁定在不远处的黑衣人身上,他知道那是封笑离,却也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武功竟也不俗。
她是有心喊他回来的,只要能将她带走,什么都算了,这天下翻不了,也成不了云家的天下,她已经败了,有命活就算老天眷顾。
但是很明显,封笑离的目标是邑清尘的性命。
而高台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却也只是勾起唇角,对叶公公吩咐了什么,等后者回来时,就见他手里捧着一柄通体漆黑的弓,弓身印有金色云纹,看起来低调奢华。
他从旁抽出一支箭来,站起身,双指夹着箭身拉开弓,眯起一只眼睛,瞄准远处身穿囚衣那人的心脏,松手。
一直注意这边动向的封笑离顺着箭尖的方向看去,趁着他走神,禁军的刀顿时砍伤了他的腹部,背部亦中了一刀,刀深见骨。
顾不上自己的伤,他第一时间扑过去拦住箭羽,又怕自己拦不住,还是会伤到云见,只得高喊一声:“侯爷小心暗箭!”
云见闻声回头,黑色箭支瞬间刺进封笑离的胸膛,一口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溢出,他低头捂着胸口,片刻后,他踉跄了下,仍然挥起刀来,继续拼杀。
“笑离!”
云见嘶吼一声,不由分说就要冲过去,楼玉寒强拦住她,把她交到龙擎那边,一边斩杀了几人一边道:“侯爷,我去救他出来,先让龙擎带你出去!”
不待她回话,楼玉寒已然淹没在了禁军的铁甲长矛之中。兵器碰撞声和砍杀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这里明明是刑场,此刻却变成了修罗场。望云阁的人数虽少,可都是精锐,饶是如此,也能看得出他们此刻的吃力。
龙擎由攻转守,一心带着云见离开这里。几个望云阁众打掩护,龙擎将云见抱在怀里,竟提起轻功逃开了这里。
转过街口,两个人一起跑着,刚跑过一个街口,龙擎突然说:“不好,有人追来了。侯爷你先跑,前面的胡同里,有人会接应你。”
云见只得点头,说了声好,刚跑了没几步,她又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身上脸上都溅了血的龙擎,说:“你一定要回来找我,龙擎,我在前面等你。”
“卑职遵命。”
龙擎拔出腰间的佩刀,转身,留给云见一个坚毅的背影。
他还是他,被父亲领到自己面前,说要永远保护他的贴身侍卫,那个被自己三言两语就逗得满脸通红的大块头。更是永远对她忠心耿耿,让她赖以信任的好朋友。
她便相信了龙擎的话,前面的胡同里,果然停着一辆马车,可是车夫位置坐着的人,却让她大吃了一惊。
“你肯定没有想到,在这里的人会是我。”坐在马车上环抱手臂的人仍然面无表情,他轻轻一跳,双脚落地,说,“侯爷请上车。”
云见戒备道:“梅尘,你明明恨我入骨,此刻怎么会好心救我?别是有诈。”
这位驸马爷难得对她露了个笑脸:“侯爷,我是恨你,但我与楼玉寒公子其实是一伙的,今日既然来救你,断不会再害你性命,毕竟你曾经也放过我和欢儿了不是吗。”
“……”她还是晕乎乎,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以确定得是,他一定不会要她性命就是了。
她上来后,梅尘就打算驾马车离开,被云见制止了:“我答应龙擎,一定要等他回来,我要等。”
“龙侍卫武功甚高,绝不会有事,侯爷还是先脱身要紧。”充当车夫角色的梅尘淡淡地说。
“不行!”云见咬牙,“他伺候我多年,关键时刻我怎能撇下他不管?”
梅尘沉默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没有回话。云见握紧了拳头,太阳穴突突地跳,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她总预感有事会发生。
就在这时,云见听到了一道沉重的脚步声,她甚是惊喜:“龙擎,你回来了?”
说着,掀开轿帘,就听不远处有一道微弱的声音:“侯爷……快走……禁军已经杀过来了……”
“龙擎,是你吗?你快上车啊!”云见急了,她想要跳车,死活被梅尘拦住了。
“驸马爷,快带侯爷离开这里……咳咳,卑职还能抵挡一阵,侯爷,你一定……一定要平安啊……”
梅尘咬了咬牙,马鞭一甩,抽在了马身上,车轮快速旋转,转弯离开胡同时,云见掀开窗帘回头看,黑压压的一片禁军已经追赶上来,不算宽敞的胡同,龙擎一夫当关,拼尽全力。
有人的手臂在空中乱飞,亦有血花四溅,杀声漫天,就连人身上的血都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她看见龙擎为了护她安全离开身负重伤,看着他冒死也要为她争取逃跑的时间,看着十几柄长矛整齐划一,枪尖插进龙擎的胸腔。
“龙擎!——”
这一声嘶喊,用尽了云见的所有力气。
龙擎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他用最后一丝意识,仰脸去看云见的马车,眼中的一切情景都是倒立的。
可他看得清楚,侯爷伸出手臂,试图抓住他,可她什么都抓不到。他拼尽性命护她安全离开,也算是履行了自己在云承面前立下的誓言,誓死保护侯爷,效忠侯爷?
侯爷……侯爷……
以后没有龙擎在身边,您一定要学会独立,收敛脾气,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