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孤臣无力可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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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前身后 命运迥异

来源:《鸭绿江》2008年第07期

栏目:文化笔记

李鸿章与伊藤博文,一个是中国的首辅大臣,一个是日本的首任首相,地位相当,时代相同。然而面对共同的“千年未有之变局”,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结局却大相径庭,一悲一喜。李、伊二人一个身背骂名,抑郁而终,一个大功告成,奇勋盖世。这样悬殊的结果,难道真的是南桔北枳、水土不服?还是真如李鸿章所抱怨的,只怪“君臣朝野人心不齐”?

甲午战败,1895年4月,天朝首辅李鸿章枉驾屈尊,赴“蕞尔”小国日本马关乞和。议和期间,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来访。两个“老朋友”展开了一场有意思的对话:

伊藤博文:三十年前,还是受到中堂大人您的感召,博文这才奋然投身政界啊!

李鸿章:这个倒是闻所未闻。

伊藤博文:“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当年中堂壮志,气冲霄汉。博文那时二十多岁,读了中堂此诗,热血沸腾啊!

李鸿章:年轻狂妄,不值一提。

伊藤博文:不然。一万年来谁著史?自然是中堂这般人物。博文不才,虽略通汉学,不敢谈万年之事,但心中有几个疑团,今日幸会,还请赐教。

李鸿章:有话请讲。

伊藤博文:贵国汉有霍光,一代权臣,中堂与之作比,自以为如何呀?

李鸿章:霍光是宰相,我不是。

伊藤博文:那诸葛孔明呢?他是忠臣、儒臣,军事家、政治家、外交家,博文以为,华夏三千年,集此五种资格于一身者,孔明之后,中堂一人而已。

李鸿章:孔明赞主创业,鸿章保主守业,守业比创业难哪!其他的嘛,老夫的犬马恋主之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或与孔明似之?

伊藤博文:那中堂与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相比如何呀?世人论中堂,称为“东方俾斯麦”,中堂如何自评?

李鸿章:他与我,都志在富国强兵。

伊藤博文:中堂以为博文如何呀?

李鸿章:历史自有定评。

这是电视剧《走向共和》的一个片断。李、伊二人,均心高位尊,在各自国家莫不举国听命,权倾一时。然而,“风雨孤舟夜,关河两鬓霜”,李中堂此时乃以一介丧权辱国之身,向胜利者纳款乞和,讨价还价,其羞怨复杂的心情,可以想象。而伊藤博文则以胜利者的礼貌周全,带着故意显得不露声色的傲慢气焰,顾盼自雄,和中堂大人青梅煮酒,东瀛论剑,笑谈四海英雄。

真是岁月无常,天翻地覆啊!伊藤揶揄道,想当年中堂大人何等威风,霸气十足,与我和谈不成就要打(指1884年因日本想侵略朝鲜,派伊藤来华与李鸿章谈判,被李鸿章断然拒绝一事)。如今真的打了,结果怎样呢?我曾经给过大人一句忠告,希望贵国迅速改革内政,否则我国必定后来居上,如今十年过去,我的话应验了吧?李鸿章叹了一口气说,改革内政,我非不欲做,但我们国家太大,君臣朝野人心不齐,不像贵国一样上下一心。如果我们两人易地以处,结果会如何?伊藤思忖片刻,表示,如果你是我,在日本一定干得比我强;如果我是你,在中国不一定干得比你好。

马关谈判是一场恶狼与羔羊的较量。年近七旬的李鸿章,刚刚遭到日本极端分子小山丰太郎开枪刺杀,弹中颧骨,但他仍头缠绷带,强忍剧痛,抱着“争得一分是一分”的态度,在谈判桌上拼力相争,“舌敝唇焦,磨到尽头处”。但居高临下的伊藤却面无表情,毫无商改之处。清廷怕担骂名,骑墙推诿,李鸿章最后只好忍辱签下了中国近代史上最耻辱的《马关条约》。

马关归来,李鸿章顿遭万人唾骂,举国上下群情汹汹,恨不能食肉寝皮。有人甚至写出了一副四处传扬的对联:“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李鸿章排行第二,杨三为当时苏昆名丑)”朝廷见民怨沸腾,即令李鸿章奉旨“入阁办事”,实是“久居散地”。轰轰烈烈的“洋务自强”,如风中泡沫,转瞬破灭。悲惨末路,李鸿章仰天长叹:

“予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自问亦未有何等陨越。乃无端发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业,扫地无余,如欧阳公所言:‘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都尽。’环境所迫,无可如何。”

此时又有谁知道,甲午战争的失败,李鸿章一手经营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他心中其实比任何人都锥心痛苦。他的朋友吴汝纶回忆说:“平壤之败,李相痛哭流涕,彻夜不寐……及旅顺失守,愤不欲生。”

而远在东瀛扶桑,举国狂欢。“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伊藤博文,在日本成为争相传颂的盖世功臣,日本人专门为他塑立铜像,晋赐侯爵,赐金十万,功成名就,好不风光。

甲午之败,非但日中两国成雄败寇,乾坤倒转,国运迥异,同时更是李鸿章和伊藤博文生平事业最后定格的一幕历史悲喜剧。

“伤心最苦人易老,哪堪西风吹暮年。”李鸿章这个大清国的头号“消防员”,一生四处“救火”,疲于奔命,签订了一系列为后世诟骂的不平等条约。他的每一次出场,无不是在家国危难之时,承担的无不是“人情所最难堪”之事。泱泱神州,时局艰难,风雨如晦,李鸿章心力交瘁,如风中落叶。他涕泪交流地对朋友说:“我已垂老,尚能活几年。总之,当一日和尚撞一天钟。钟不鸣了,和尚也死了。”

1901年11月7日,这位大清国的重臣已处于油尽灯枯之际,临死之前一个小时,俄国公使还不放过这位行将就木的可怜老人,恫喝催促,站在床头逼迫他为条约签字画押。俄国人走了之后,身着殓衣的李鸿章已处于口不能语的状态。身边的人哭号着对他说:“俄国人说了,中堂走了以后,绝不与中国为难!还有,两宫不久就能抵京了!”延至次日午刻,目犹瞠视不瞑。其心腹周馥哭号着说:“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吧!”李鸿章忽然睁大眼睛,嘴唇喃喃颤动,两滴清泪缓缓滚出眼窝。周馥一面哭号,一面用手抚其眼睑,李鸿章的双眼方才合上,须臾气绝。终年七十八岁。

李鸿章临终前,曾吟诗一首: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乱,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一番伤国怀乡、离乱落魄之情,泪湿青衫,力透纸背,哪里还有当年挥毫写就“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令伊藤博文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李鸿章的影子啊!

可临死,他还念念不忘提醒国人警惕虎视眈眈的强盗邻居。这其中,自然有伊藤博文和他主政下迅速崛起的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