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孤臣无力可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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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身不同 背道而驰

李鸿章与伊藤博文,一个是中国的首辅大臣,一个是日本的首任首相,地位相当,时代相同,风云际会,砥柱中流。面对共同的“千年未有之变局”,历史发令枪猛然打响,在中日近代化大比拼的赛道上,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同时起跑。怀着富国强兵的同样梦想,李鸿章和伊藤博文作为领军人物,带领各自的国家一路奔赶。尽管日本起步比中国还迟,然而最终结局却大相径庭,一悲一喜:大清王朝愈加摇摇欲坠,日本帝国则一飞冲天。

世事流云,人生飞絮,同样是“经世之才”,一个身背骂名,抑郁而终;一个大功告成,奇勋盖世。这样悬殊的结果,难道真的是南桔北枳、水土不服?还是真如李鸿章所抱怨的,只怪“君臣朝野人心不齐”?斯人已乘黄鹤去,当时成败已沧桑。千秋功罪,任人评说。

事实上,也许很多历史学家都忽略了,解开二人命运的密码,1865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

1865年1月12日,日本改革派武士不顾实力悬殊,奋然在下关发动长州起义,与封建幕府势力决一死战。起义领袖高杉晋作奋然写下绝命书:“国家有难,心中如火”,为“忠义之鬼,快哉,快哉!”(百日维新失败后,谭嗣同在菜市口临刑时,也曾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其言何似,其情何异?)举事之际,很多人突然犹豫观望,幻想通过谈判媾和自保,高杉晋作坚决反对,他形单影只,与众人争得面红耳赤。在此箭在弦上、千钧一发之时,伊藤博文率领力士队三十人和另外八十人挺身而出,支持起义。经过浴血拼杀,起义竟奇迹般取得了胜利,长州成为倒幕斗争的强有力的基地。

而在同一年,四十二岁的李鸿章早已官至两江总督,扩建金陵制造局,开始去振兴中国近代军事工业。可以说无论是沙场征战,还是洋务维新,二十四岁的下级武士伊藤博文在老前辈李鸿章面前,都只是个姗姗来迟微不足道的青皮后生而已。

谁又能想到,这场龟兔赛跑,其实从一开始就胜败已定。

李鸿章和伊藤博文都属于“士”阶层。不同的是,李鸿章出身“以科甲奋起”的士大夫之家,而伊藤博文则出身于破落武士之家。两人都有补天之才,凌云之志,但阶级出身不同,成长环境有别,其人不同,则其道相异。李鸿章要补的必然是封建王朝的“天”,伊藤博文则要打破封建专制的坛坛罐罐。为维护大清王朝,李鸿章“无论如何之事,不惊其魂,不恼其心,彼能忍人所不能忍”,流连帝制官场,享受权力巅峰,连梁启超也忍无可忍,批判他是“有阅历而无血性之人也”。

梁公此言,其实差矣。李鸿章一生事业,与“血性”无关。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自明末资本主义萌芽昙花一现,一直到鸦片战争前后,中国封建社会还是“铁板一块”,封建制度相当牢固。学而优则仕,封妻荫子,功成身退仍然是中国士人千百年来梦寐以求的至高理想。就李鸿章而言,从他办团练、统淮军,为挽救清王朝统治浴血奋战那天开始,历史就注定了他只能是一位“卫道”、“救时”的封建官僚。他二十四岁即成为科场得意的青年才子,眼光超卓,手腕敏捷,一路凯歌,扶摇直上: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诚如他自己所言,“遭遇不为不幸”。这样的际遇,岂能不“谢主隆恩”?又岂能不拼死为大清王朝效犬马之诚?他一辈子的事业荣华,都靠自己流血流汗奋斗得来,焉能不嗜之如命,甘之如饴?他的老师曾国藩深谙此点,说他的两个弟子,“俞樾拼命著书,少荃(李鸿章)拼命做官”。李鸿章以高度的自觉、狂热的劲头、强烈的欲望追逐功名权力,不分顺境逆境,不问成败利钝,功名利禄就是他的命根子。最具代表性的一件事是,李鸿章后来赏爵封疆,位列首辅,被授予万众瞩目的“文华殿大学士”,有了“丞相之名”,成为有清以来唯一获此殊荣的汉人。当时有着帝师之尊的翁同龢对“文华殿大学士”这个高居汉臣之首的名号觊觎已久,趁李鸿章闲居落拓众叛亲离之际,派袁世凯以旧僚之名前来游说他交出此位,以李代桃僵。袁话未说完,李鸿章早已如割心肝,气冲斗牛,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李鸿章在那个时代确实具备他人罕有的开拓意识,但他断不会成为伊藤博文那样具有资产阶级思想的革命者。可笑孙中山年轻时,还曾充满幻想去说服中堂大人一起“闹革命、兴共和”,幸得老人家胸怀宽大,阅历深厚,把孙文一笑打发,要不早以“谋反”之罪,要了他的脑袋!

反观伊藤,则南辕北辙。

1853年7月8日,美国“蒸汽船之父”、东印度舰队司令培里率队悍然闯入日本,震惊全国。当武士们穿着旧式甲胄,扛着生锈的铁铳,用牛车拉出炮筒前往防备时,才发现他们的全部火力,还不及美舰的二分之一。培里使用的洋枪洋炮,让幕府武士们看着胆战心惊,完全丧失了战斗意志。培里代表美国总统提出了开港通商的要求。这位前不久刚在美国与墨西哥的海战中大获全胜的将军,十分自负地对前来交涉的日本使者说,你们最好不要抵抗,因为一旦开战,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美国必胜。

向来就有深重“岛国焦虑”症的日本人,面对冒着滚滚黑烟的战舰和美国人不容置疑的“开国”通牒目瞪口呆。软弱无能的幕府统治者一时慌乱无措。培里在炫耀武力的同时,用电报机、望远镜、蒸汽机车和大炮彻底俘虏了日本人的心。正如明治初年的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中所写:“嘉永年间美国人跨海而来,仿佛在我国人民心头燃起了一把烈火,这把烈火一经燃烧起来便永不熄灭。”这把烈火就是指“汲取西洋文明的热情”。

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当时的日本,远不如中国封建皇权统治稳固。幕府与天皇、幕府与外藩、高级武士与下级武士之间矛盾重重,危机四伏。封建藩主穷奢极欲,他们的信条是“农民和芝麻越榨越出油”。包括伊藤博文在内的一些下级武士,景况日益破落。他们诅咒“门阀制度乃我父之敌”,怨恨因出身低微而不能升迁,火山蕴藏在他们心中。

美国黑船的一声惊鸣,使原本一心练习剑术,要成为剑士的伊藤博文们幡然醒悟:学剑只能敌一人,而不能“与万国对峙”。他们认识到仅仅改朝换代,不足以救日本了!

伊藤博文正是在揭竿而起推翻封建幕府的血火斗争中崭露头角的。在倒藩过程中,他深感必须“明察世界大势,欲与五洲各国并立,就不能以世禄之制建立国政”,为此于明治元年首先提出“废除诸藩”,“使全国政治划一”的建议。最终,武士们以“王政复古”的名义,历经长达十五年的奋战,终于推翻了幕府的统治,扶持明治天皇成立新政府。可以说,伊藤博文的身上虽留有封建武士的胎记,但他追求的是近代日本走向资本主义的方向,走的是与李鸿章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里深藏着令人深思的历史悖论。美国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对日本民族精神和文化性格作出过精辟解析,她在著名的《菊与刀》一书中这样写道:

“日本文化有双重性,就像菊花与刀。菊花是日本皇家家徽,刀是武家文化的象征。日本人爱美而又黩武,尚礼而又好斗,喜新而又顽固,服从而又不驯,忠贞而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懦弱,保守而又求新。”

不管“菊花”也好,“刀”也好,只要能达到进取自强,进而征服对手的目的,在日本人的世界里,敌人可以成为最好的老师,比如美国;老师也可以成为被打的敌人,比如中国。

有意思的是,2003年8月,日本横须贺市举行了规模宏大的庆祝活动,以纪念培里在横须贺登陆150周年,还给培里塑了铜像。当年美国军舰敲开日本国门,日本人内心尽管充满着恐惧和自卑,但他们庆幸自己被及早惊醒,奋起直追。当时的中国则像一个衣衫破落的梦游患者,被列强的炮火惊醒后,只是怒不可遏地觉得惊醒他的人罪该万死。

世上已无李鸿章,时代的悲剧已成历史。真正的大国不应被误读,更不应自欺欺人。正是因为知耻后勇,知难而进,才有今天中国真正的腾飞和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