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听,听出些意思来。我说,老蒋,你好像对不修旧挺满意的?老蒋说,你看看那些修旧的老宅,说是修旧如旧,其实天晓得。我说,你觉得它们没有修旧如旧?老蒋说,修旧如旧?可能吗?开玩笑。我说,我听你的意思,不修旧才是对的。老蒋说,无所谓对不对,反正这个玉涵楼,因为房主长期没有音讯,造成“几不管”,无人问津,才保留下来。我总结说,可是保留到现在,总还是要拆掉它了。老蒋毫不客气地说,那是你一厢情愿。说话时他指了指大门边上立着的一块石碑,提醒我注意它。
我这才看到这块不大的石碑,脏兮兮的,很不起眼,上面的字总算还依稀可辨,是“陆钱逊故居”几个字,但是没有落款。我有些奇怪,说,这块碑是谁立的?老蒋说,是我们街道立的。我说,怎么不落款呢,算是哪一级的文物保护?老蒋说,落不落款不重要,是不是文物才重要。我说,嘻,那要是这样说,谁家门口都可以立个东西。老蒋说,谁爱立就立吧,要不是文物你有那个脸立吗?他虽然不是骂我,我听了心里却不舒服,说,是不是文物也不是你街道说了算的吧?老蒋说,玉涵楼,状元故居、清中期建筑,你认为它不应该是文物?我不想和老蒋争执什么文物不文物,我只想早点找到拆掉玉涵楼的办法,让红姐的高楼快一点造起来,我也好早一天登上高楼把一切尽收眼底。
我靠近玉涵楼的门看了看,门上有一把老锁,已经锈得像一堆烂铁了,或许一拧就断了,但是我没有去拧,这毕竟是人家私人的房子。要拧也得老蒋去拧。可是老蒋才不会去拧呢,他理直气壮地朝我说,这几年来看玉涵楼的人也不少,但是谁也不能进去,谁也不能拿它怎么样。我说,但是这一次的人不同啊,这一次是红姐来了。老蒋说,红姐是谁?我生气地说,红姐你都不知道,造高楼的那个红姐啊。老蒋说,高楼,有多高?我说,有多高,我不说了,说出来吓你一跳。老蒋十分不屑地说,高楼,谁知道呢,也许它并不是高楼,甚至不是楼。他说出这种怪话来,我也能理解他,他心理不平衡,一看就是那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我正想嘲笑他嘴酸,却看到他指了指玉涵楼,又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噢,你看这玉涵楼,明明是个平房,并没有楼,它却叫个玉涵楼,你说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无论它叫个什么,它最后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正是为了它最后的命运才来的。我直截了当地对老蒋说,老蒋,你不要和我绕圈子了,我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还没有进门呢。老蒋说,进门?你想进门,那是没门——不是没门,是没门的钥匙。
我这才知道了一些关于玉涵楼的事情,这当然都是老蒋告诉我的。可是谁知道老蒋说的是真是假,既然我已经看出来老蒋心怀鬼胎,对于老蒋的话,对于老蒋讲的故事或者往事,我都得留几分心眼。
老蒋说,这个地方谁都知道玉涵楼的楼主是陆状元,但是谁也没有见过陆状元,因为他在一百多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陆状元有许多子孙,其中有一位,有一些老人还能依稀地记起来,那是一个潦倒了一辈子的人。上世纪50年代初期,他把状元留下的一些东西包括玉涵楼都献给了国家就离世了,至于他的子孙后辈都到哪里去了,很少再有人提起。一直到80年代,有个人从美国回来,又重新出钱买下了玉涵楼,办回了房产证。他购回玉涵楼以后,就一去不复返了。三十年时间,没有任何信息,到现在,当年留下的联系方式,也早已经联系不上任何人了。
所以出现了这样的一个难题,一个人人知道的玉涵楼,现在变成人人都不知道的玉涵楼,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主人,不知道它的主人到底在哪里。
听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我对老蒋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谁也不知道玉涵楼,谁也动不了玉涵楼,是不是?老蒋说,我没有这么说。我说,那就算是我的理解。
我似乎是一无所获。
其实我还是有一些收获的,至少我收获了一点信息,就是老蒋不会配合我,他心底里肯定不希望红姐把玉涵楼拆掉了盖高楼。他的心思我太能理解了,一个和旧居老宅打了多年交道的人,就像这些房子都是他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没有感情,怎么肯拱手相让,怎么舍得拆掉。但是理解归理解,甚至我都可以同情他,但我却不能不完成红姐交给我的任务。
我直接把状告到区长那里,区长又找到主任,主任又丢回到老蒋这里。果然如老蒋所说,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来处理这件事情。
不过话得说回来,我还是有希望的,因为老蒋第二次见到我的时候,态度比第一次好多了,我想可能是上级给他施加压力了吧。
老蒋主动跟我说,我再陪你过去看看玉涵楼吧。我奇怪地说,你有钥匙了?老蒋说,你去看了就知道。
我第二次来到玉涵楼,我眼尖心细,一下子就看见门口那块石碑换成了另一块石碑,是一块崭新的石碑,更重要的不是新,而是它有了落款,落款是区人民政府。也就是说,就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玉涵楼已经正式成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了,谁要是随便动它一砖一瓦,那就是犯法。我说,老蒋,你动作好快啊。他的动作确实快到令人难以置信,即便是新打磨出这块有了落款的石碑,也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事情,似乎老蒋早已经将这块碑准备好了,一直搁在某处,单等我一出现,或者是类似我这样的对玉涵楼有威胁的人一出现,他就把石碑搬出来,让它变成一块石敢当,镇住我。
幸好,在头一次到玉涵楼来和第二次到玉涵楼来之间的这段短短的时间内,我努力做了一些功课,至少现在我已经不像头一次那样面对老蒋毫无招架之力。我对着这块新碑琢磨了一下,对老蒋说,老蒋,别说是区一级保护,即便是市一级的,省一级的,国家一级的,也不是不可以动的,你也不是没有看见,这么多年来,动得还少吗?老蒋没有正面接我的招,扯开去说,江助理,主任让我好好配合你,你看看,我能帮你做点什么事情呢?我说,你先帮我找一架梯子来吧。老蒋说,你想爬进去,那是违法的。我说,我不会进去的,我就想趴在墙头看看这个玉涵楼里边什么样子。老蒋果然配合,去借了长梯来,我爬上去,趴在围墙的墙头上朝里看,一看我就“咦”了一声。
老蒋在下面说,你“咦”什么?你发现什么了?我不作声,不想上他的当,我爬了下来,让他上去看看。老蒋爬上去看了看,下来说,里边倒是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里也没有杂草。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门是锁的,锁已经生锈,谁能进去呢?是怎么进去的呢?我才不理会他作怪,我说,像我这样,像你这样,搭个梯子爬进去,就不用开锁了。老蒋哼哼了一声,说,你这个女同志,蛮会开玩笑的,你怎么不说是田螺姑娘、狐狸精?我“哈”了一声,回他说,狐狸精,还蜘蛛精呢。老蒋说,怎么,你真以为老房子里有什么东西吗?
瞧这老蒋,上了这把年纪的半老男人,居然连哄带吓带诈骗,可惜我不吃他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