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3年第02期
栏目:第一篇
在歇马山庄,要是有人在大街上喊:“给我漱口盂儿——”那肯定是在嘲笑我的奶奶。漱口盂儿,奶奶用来漱口的一只杯子,瓷的,你可能没见过,它样子挺怪,粗肚子细脖子,鸭舌头样的口儿,肚子上印满了云雾一样朦胧的花。我从来不叫它漱口盂,儿,只叫细脖子杯。那是我们家的老古董,就像奶奶一样。奶奶却说它比奶奶要大至少五百岁。奶奶今年八十二岁,按她的说法,这只细脖子杯已有五百八十多岁了。奶奶根据什么算的年龄我不知道,反正从我记事起,她就老是念叨:“别小看这漱口盂儿,它可是贵重物,你看,这上边还有字,它是俺结婚时的嫁妆,比俺要大五百岁!”
我看过,那上边是有字,宣德,宣德是什么,我不知道,庄上人都不知道。我们知道奥运会和世界杯,却不知道宣德,这没办法,电视不演,我们凭什么非得知道?庄上人拿漱口盂儿嘲笑奶奶,并非因为奶奶把这粗肚子细脖子的玩意当成宝贝,不是。人们嘲笑奶奶,是因为奶奶都八十二岁了,牙都没有了,饭后还要漱口。你知道,在歇马山庄,只有年轻人刷牙,也就是结婚前后那么几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还要漱口,不让人笑话才怪呢。
每一次饭后放下筷子,奶奶都冲我或姐姐喊:“给我漱几盂儿——”奶奶耳不背,说话的声音却很大。奶奶最初是冲妈妈喊,后来妈妈活儿累,不给她好脸色,姐姐和我又一天天长大,她就冲我们喊。
“穷摆谱!”每一次奶奶支使我们,妈妈都这么小声嘀咕。
说心里话,一天三遍给奶奶端细脖子杯,我真有些不耐烦,刘桔的奶奶就从来不摆谱。在这一点上,姐姐表现得比我好,她有时不等奶奶喊,只要看见奶奶放下筷子,就赶紧跳到柜前,端细脖子杯舀水递给奶奶,那样子就像电视剧里演的城里的服务小姐。我不行,要是哪天姐姐先吃完饭上学去了,桌子上只剩下我,我的脸就会像妈妈一样拉长,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端倒是端了,可往饭桌上放时,没有好气,使劲一蹾,水立即晃了满桌,奶奶这时就怒气冲冲,喝一口水,在嘴里漱一漱,噗地一声吐到地上,骂道:“小兔崽子,像了那个没教养的!”
奶奶把我和妈妈归为一类,说我没有教养像了妈妈,言外之意,是说我们要是像了她,像了她给老申家留的根,就有教养了。可奶奶从来就不知道庄上人怎么说她,庄上人说:“就她有教养,把个婆婆生生给气死了。”
奶奶气死了婆婆,庄上人都这么说,可是没有人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回我问妈妈,妈妈说,“还不是她穷摆谱摆的。”我其实一点都不在乎奶奶怎么说,教养值几个钱!要是歇马山庄老人都漱口,我敢保证福广、刘桔、永华他们,都和我一样,没一个好东西,当然姐姐除外。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侍候老人,问题是你别耍威风,别用那样的口气支使我们,你应该和和气气哄着来,你应该说:二胖,给我倒杯水呗。
有一天,奶奶骂我像了那个没教养的,一下子被在堂屋里捣猪食的妈妈听见了。妈妈不像我,不在乎那个不值钱的玩意,脸蹭的一下就紫了,像猪肝,她把两手从猪食盆里抽出来,攥住身前的围裙,眼睛盯住通向东屋的门,那样子好像她要冲到东屋跟奶奶理论理论,可是妈妈呆立一会之后,不是冲进坐着奶奶的东屋,而是冲出后门,直接奔了后街老李三妈家。后来好多回,只要听到奶奶骂我的话里捎了她,妈妈都一口气冲进后街老李三妈家。好像奶奶骂我的根源是在那里。
奶奶自嫁到申家,就用细脖子杯饭后漱口,算一算,至今她至少也用了六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她年轻时谁侍候她,想必是自个侍候自个,听大妈讲,自从她给儿子娶了媳妇,娶了我的大妈二妈三妈四妈五妈,侍候她的事就轮到了五个媳妇身上了。我的爸爸是老六,爸爸快三十岁了才娶了妈妈,爸爸娶了妈妈后,奶奶就把那五个儿媳分出去,只跟我的妈妈过。从此,那功课一样饭后必操练的事就落到了妈妈和我们身上。我是说,奶奶饭后漱口的历史这么些年了,喊漱口盂儿的事被庄上人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我的大姑偏不这么认为,大姑说:“早先歇马山庄,就没有谁拿漱口盂儿来挖苦你奶奶,都是这几年!”你得明白大姑的意思,她把责任推到妈妈头上。大姑说,这不像话,这太不像话,这是祸害你奶奶。有一回,大姑不知在外面听说了什么,急匆匆来到我家,揭开风门。大姑揭开风门,把目光对准妈妈,她说:“姜淑花,街上人都讲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讲什么?街上人讲什么俺怎么会知道?”妈妈开始语气很硬,很有底气的样子。可是,大姑后边跟了一句话,使妈妈一下子说不出什么了,目光也雾一样飘起来了。大姑说:“这事没完,我非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