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就住在我家这条街上,她家与我家之间,只隔了一个院子。大姑可不比一般乡下女人,没有外边的事她不知道,这是姐姐的评价。姐姐说,“问一问咱歇马山庄谁知道什么叫寻呼台,也就大姑吧。”大姑确实和山庄女人不一样,山庄女人只要结了婚,都死心踏地过日子,就像妈妈那样,当然也有不安心过日子的,比如被人们常挂在嘴上的玉柱媳妇和成子媳妇,那都是刚结婚的新媳妇,但她们再不安分,结婚一年下来,只要有了孩子,也就安分了。她们再不安分,除了家里、田里,顶多也就初一、十五逛逛集,或到理发店把头发多烫几个卷。而已。可大姑却不同,大姑一干完农活,就肩上搭两个帆布包,上城里串亲戚去了。歇马山庄很多人家都有城里亲成,可是人家都不和城里亲戚走动。比如妈妈,我的大舅二舅在城里搞基建,都在城里安了家,妈妈就从来不去。妈妈说肩膀不一般齐,去了给人添麻烦。大姑却不管,大姑也不是不管,她不认为这是给人添麻烦,她说城里人可怜,吃不上新鲜大米、疏菜和鸡蛋,她要给城里亲戚送去绿色食品。
大姑送去绿色食品,带回的往往是一堆灰色衣物。城里人真怪,他们扔掉的衣服全都没花儿没颜色,灰拉巴叽。但这似乎正是大姑想要的。她从城里回来,穿一身灰拉巴叽的衣服在街上走,庄上人要问她,“怎么进了趟城就把自个搞得青飕飕的?”青飕飕,是素色的意思,在歇马山庄,只有进棺材的人才穿素色,才青飕飕。可足庄上人这么说大姑,大姑并不生气,她不但不生气,还故意亮开嗓门,“你以为城里人都像你,就好大红大绿,那叫土气。”
就像妈妈当着奶奶的面不说什么,背后却要说奶奶穷摆谱一样,庄上人当面不说大姑什么,背后却要嘀咕:穷讲究,真叫穷讲究,过好你的日子得了。刘桔她妈一见我就说:“二胖,你大姑那么稀罕城市,当初干嘛不找个城里人!”我也这么认为,她既然那么在乎城里人怎么说怎么看,何苦只从歇马山庄嫁给歇马山庄,何苦只从东院嫁到西院?我是想,她要是嫁到城里,就不会知道庄上人怎么说奶奶了,她就不会一抬脚就揭开我家屋门指着妈妈说话了,她调查起来,也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没有等上两天,大姑就真的查了个水落石出,大姑当妈妈说出了一连串的名字,王老三媳妇听姜老二媳妇说的,姜老二媳妇听大有媳妇说的,大有媳妇听后街老李三份儿说的。大姑说到老李三份儿,停下来,看定妈妈。老李三份儿,就是老李三妈,就是妈妈一生气就从后门冲出去的人家。你一定能够想像出妈妈当时的可怜相,她先是眨巴两下厚眼皮,嗓眼发出唔的一声,吞杏核似地吞下一口唾沫,之后,低下了头。这时,我真想冲大姑喊一嗓子:你给我滚你凭什么管妈妈的事……,我也想冲妈妈喊一嗓子,你凭什么那么听大姑的,就是说了又怎么样,奶奶本来就不该当我们耍威风……
我没喊,不是我怕得罪大姑,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姐姐,稀罕穿那种灰拉巴叽的衣裳。姐姐一听说大姑从城里回来,就疯了一样冲到大姑家。我们家里人都愿意冲,我其实是说那脚步里带着一股风,那风掼在她们身上,让外人看了很野泼,像是冲。我没喊,是不想让大姑当着妈妈的面骂我像了那个没教养的,因为我知道,天已经这么晚了,妈妈不可能一赌气冲到老李三妈家,妈妈赌了气,还不能冲,她会多难受。
事实上,大姑来我们家指手划脚,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了,我们家是大姑的娘家,她常常借回家给奶奶送好吃的机会,挑三拣四,什么床单不干净,窗玻璃不干净,什么吃饭不该弄出巴叽巴叽的声音,给奶奶盛饭两手必须高高举起,本来大姑送给奶奶的东西我挺馋的,可是一听大姑说那样的话我的胃就满了,肚里的馋虫就吓跑了。你知道,大姑眼神儿对着我和姐姐,可实际上谁都明白,她指的是妈妈,因为妈妈吃饭时弄出的巴叽声比我们还响;妈妈家里地里活忙,根本没有空儿洗奶奶炕上的床单。关键是,妈妈认为乡下人铺炕席就行了,没必要在炕上铺什么床单,这和饭后漱口一样,属穷摆谱。大姑才不管妈妈怎么想,她一挑起来就没完没了,并且一边嘴上说,一边用手去摆弄奶奶的衣襟,去拣奶奶肩膀上的头发,或者去把一条脏毛巾洗净,擦奶奶屋子老柜上的灰尘,那样子仿佛只有她才是奶奶的保护神。而每当这时,你就看吧,平素无精打采糊里糊涂的奶奶,一下子就变了样,她坐在炕上的腰板格外挺直,没牙的嘴上,两片干瘪的唇紧紧抿着,苍老的目光穿过我们,射向窗外,射向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她压根就不晓得我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