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我的妈妈是太不讲究了,我的妈妈是海边人,我去过我的姥姥家,那里的人都不讲究。潮汛一来,男女老少扑到海里,没日没夜的跟水斗,人就像海豚似的,浑身上下都是水。潮汛一过,家里家外、炕上地下摆满了鱼虾,屋子里就和船上一样,腥臭腥臭,到了夏季,窗和门都大开着,苍蝇四处乱飞,人和苍蝇一样忙着,谁也顾不上谁。其实海边人最闲的就是夏天,夏天天热,是封海的季节,大人不出海,就要把网拿到家里补,窗和门几乎全被拆下来,网从窗口拖进炕上,炕也是地地也是炕,夜里睡觉,不小心就沾了一身沙子。最要命的是,男人们不出海,女人们就撒了欢儿,饭也不做,天天走出家门,聚到海滩说笑打闹。我的姥姥可是和女人疯闹的好手,什么骂人的话都说得出口,姥姥故意把话往脏处说往狠处说,好遭来女人们的哄笑、反击,笑声越大,反击得越厉害,她就越开心。每年夏天,妈妈都领我回姥姥家和女人们疯一次,妈妈回到海边,可就像鱼进了海里,一进门就脱了鞋,光了脚板,甩了身上衣服,冲到海边那些女人堆里。我就是喜欢回姥姥家野跑,不知为什么,回那里就像过了年一样,无拘无束。无拘无束在沙滩上打滚儿,无拘无束和苍蝇一块飞跑,吃饭时无拘无束的巴叽。在姥姥家,吃饭时是要比赛巴叽的,谁巴叽声大,就证明谁家的饭有滋味,其实那面条除了海腥味,没什么滋味,你得用心巴叽,你只要用心巴叽,就真的能巴叽出又鲜又香的滋味。妈妈回一趟娘家,要把一年憋在肚子里的声音都巴叽出来,每顿饭,她都端着碗,来到街上,过瘾似的,把嘴唇弄得山响。每当这时,我都有些难过,因为我看到,妈妈吧叽一会儿,嘴巴就不动了,就痴呆呆冲院墙外的海边愣神儿,就像一个刚刚溜进海里的鱼,一眼又看见了密密麻麻晒在滩上的网。
说真的,没把奶奶炕上的床单掀起来撕了,没把奶奶的细脖子杯摔了,就已经相当不错了。很显然,大姑每次回来指手划脚挑三拣四,都是奶奶的一个节日,就像妈妈每次回海边姥姥家都是一个节日一样。奶奶不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这一点仅从我把漱口水蹾洒,她骂我那句话就可以看出。奶奶让大姑回来替她说话,是想让我们知道她的真正厉害……她教育的孩子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在那样的时候,奶奶的得意,简直就像飞在空中的沙子,一下子就乜了我的眼睛,我睁不开眼睛,我不想看奶奶。可是,听我说,在那样的时候,还有一个人我更不想看,你一定以为她是大如果说,大姑的指手划脚对于奶奶,如同一个节日,那么,对于姐姐,就是一场战争胜利之后的庆典。姐姐常常会用眼睛的余光斜睨着妈妈,之后在屋里来回走动,身子一飘一飘,飞舞的蝴蝶似的。姐姐根本不像妈妈的孩子,她除了在情急之下,一不小心做出了如妈妈那样冲的动作,很多时候,做事还是像奶奶和大姑的。姐姐非常崇拜奶奶和大姑,她常常在一激动往大姑家冲的半路上突然的停顿下来,放慢动作,变跑为走,因为奶奶曾批评过姐姐,“别像恁妈似的,野剌剌的。”你听,奶奶批评我和姐姐,用词都不一样,奶奶说姐姐“别像恁妈,”而说我“像了那个没教养的!”事实上姐姐确实是听奶奶话的,她不但在激动之中可以突然地刹住闸停住脚步,她还为我和妈妈吃饭时的巴叽声和我们打架,她骂我们像猪。她常常吃罢饭,筷子用力往桌子上一摔。为此,她从不跟妈妈上海边姥姥家,从不跟我和妈妈睡在一屋。你不知道这有多伤妈妈的心,“小死鬼儿,我白生了你一回!”
妈妈经常当姐姐这么说,但这没用,姐姐一点也不会因为妈妈难过而给妈妈好脸色。姐姐天生不喜欢乡下,不喜欢干农活,从十三岁那年寒假开始,她就学大姑,把自己打扮得青飕飕的,跟大姑上城里串亲戚。你知道妈妈最不愿意麻烦城里亲戚,在妈妈眼里,那才是真正的不懂事理,再说,姐姐已经大了,该帮妈妈干一点活了。可是姐姐就是要去,去也不要紧,在城里住够了,穿得青飕飕从城里回来的第一个晚上,你猜怎么样,她居然学起大姑,也指手划脚。姐姐指手划脚跟家里的卫生无关,也跟我们的教养无关,而是一再凭空质问,“奶奶为什么瘦了,你看奶奶气色多难看!”她的意思谁都听得出。你知道,姐姐完全可以做一个奶奶和大姑希望的那样一个爱干净的人,有教养的人,不爱乡村的人,她就是不可以站在奶奶立场上跟妈妈做对。站在奶奶立场上,这最让妈妈受不了,这意味着,在这个家里,她成了大姑的一双眼睛。妈妈其实并不能做什么,我是说,她的亲生骨肉总不该变成一股拘束她压制她的力量。那天晚上,妈妈真的火了,妈妈从灶坑抡起烧火棍,狠狠地抽了姐姐一顿。我说的狠狠,是说妈妈的心情,她确实是咬牙切齿,可那棍落在姐姐身上一点都不重,姐姐微笑着瞄着妈妈,目光里有一丝阴险的冷意,那意思好像在说:我不反抗,大姑会来收拾你!
大姑不久就回来了,大姑为她出了气,她不翩翩成蝴蝶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