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漱口盂儿事件传出去,被大姑查了个水落石出之后,妈妈很长一段时间,再也不往老李三妈家冲了,她变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嘴角拉得很长,尤其在吃罢晚饭,圈了鸡鸭,哐当一声插了门之后。我一点也不认为不像反抗姐姐那样反抗大姑就是服了输,妈妈只是忍气吞声,就像以往听奶奶骂我像她没教养时的忍气吞声。然而,以往忍下气,吞下声,都留给了老李三妈,妈妈去向老李三妈发泄。现在,话到老李三妈那里又长了翅膀,她便无处可去了。因为无处可去,每晚插上门之后,妈妈都要在屋子里弄出一些声音,不是故意把锅盖弄倒,就是抽冷子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很高,或者把一只夹克虫拍死之后,高音大嗓地骂一句臭不要脸。你一定会笑话妈妈,笑她真的没有教养,指桑骂槐。可是你总不能让妈妈憋死,其实即使这样,夜晚上炕睡觉,我也能感到有一种黏糊糊的气体在妈妈的腹中膨胀,在妈妈身体四周的外边膨胀。真的,在歇马山庄单调、重复、许多夜晚都像一个夜晚、一个夜晚又像许多夜晚的寂寞的夜晚,我感到了一种黏糊糊的气体在妈妈四周膨胀、壮大。
其实妈妈和老李三妈没几天就又好上了,是老李三妈主动找上门的。有一天,正午的时候,老李三妈两手裹着腰上的围裙,站在后门口,冲妈妈喊,“姜淑花,姜淑花。”她的声音很轻,像猫叫,但正在前院喂猪的妈妈一下子就听见了,她“哎”了一声,立即冲到后门。当妈妈冲到后门,老李三妈变戏法一样,从手中的围裙里变出一盘焖茄子。她没有解释一句有关漱口盂儿的事,妈妈也没问,妈妈只是高音大嗓,“妈呀”一声,一边说你看看三嫂,你看看三嫂,一边接过茄子,倒到自家的盘子里。当天午后,吃罢饭,妈妈就去了三妈家。妈妈走后,我听到奶奶在背后嘀咕,“鱼找鱼虾找虾,老鳖找王八。”
我不知道妈妈和老李三妈是不是像奶奶说得那样,属一路货色,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俩都野泼、能干,上刀山下火海,哪样都不怵。听庄上人讲,老李三妈在刚结婚那年,为一只鸡吃她家庄稼和大伯哥打起来,把大伯哥骑到身下,裤子都给扒了下来。几年之后,妈妈嫁到歇马山庄,重演了和老李三妈一样的戏。妈妈为的不是鸡吃庄稼,而是稻田里的水。队长温洪良不给妈妈稻田放水,妈妈就冷不防把温洪良放倒在稻田里,扒了他的裤子。妈妈是先成了老李三妈的接班人,然后才成了老李三妈的朋友。妈妈动辄就上老李三妈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老李三妈除了上山干活,做一天三顿饭,从不收拾家,她家的东西可以随便放。她不收拾家,又没有婆婆逼她,家的里里外外,也就像我的姥姥家,有一种自由随便的气象,有了一种无拘无束的自在。我曾看见妈妈脱了鞋,露着奶子,躺在她家晒着干辣椒的院子里跟她说话的样子,简直像尊神仙。你能想到那时节两个人眼对眼把奶奶喊漱口盂儿那一套把戏讲出来有多么开心,妈妈在那时可是眉开眼笑,嘴角向上翘,一点也不丑。
妈妈的丑,在歇马山庄可是有名的。妈妈的丑是真丑,不留一点余地的丑,即使是妈妈的孩子,我也这么看。人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说母丑,并不是嫌弃母丑,只是承认一种事实。妈妈个子不高,脸却很大,并且上面长满了黑点儿,妈妈有一个塌陷的鼻梁骨,男人一样阔大的嘴,妈妈的眼皮厚得就像脱了馅的饺子皮,并且一上点儿火,上眼皮就肿起来,鼓出一个疖子。还怪了,妈妈就愿意上火,一上火,不是肿左眼就是肿右眼,两只眼睛轮换着来,很少间断。妈妈丑,爸爸却是奶奶六个儿子当中最英俊、最帅气的一个,帅气的爸爸娶了丑陋的妈妈,这里边有一段故事。这故事我很小时就知道了。是说爸爸十四岁那年,大腿根后边烂了一个洞,一直烂到骨头,天天往外冒血水,差一点送了命。后来,大姑领爸爸上城里南北求医。十八岁那年,爸爸的腿终于治好了,那个洞一点点长满了肉。爸爸腿长满了肉,人也变得高大,帅气,到了二十几岁找对象的年龄,面对挤上门来介绍对象的,就挑剔起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爸爸再也不会犯病,尤其是大姑和奶奶。可是二十四岁那年,爸爸的大腿根又开始烂,又冒血水,直到二十七岁才治好,这一回,再也没有人上门提亲了,十里八村都知道了爸爸的病。后来,大姑不知从哪弄到线索,说山南头海边有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女子,就托人登门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