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志强没进屋,他说我不坐了,你自己忙。屋子里那么仄逼,简直没法坐。一个还冒着余烟的大土灶,占去了大半空间,两张圆形餐桌又把墙角塞满了,中间一条需侧身才能过的巷道,长年累月湿淋淋的。巷道的那一端挂着一张花布帘子,布帘里面是三妹自己的世界,是三妹的秘密。那个世界太小了,放下一张床,人就没法转身了。但秘密却很大。早有人说三妹在那屋子里接客。那些男人,有镇上的,也有村上的,都是喝得酒气熏天之后,到她这里来买欢。三妹经常被那些男人打,白皙饱满的脸上,时不时带着青紫疙瘩……陶志强本来都已经转过身要离开了,可他禁不住侧了头,认真看了一眼三妹的脸。三妹正在麻利地收拾灶台,昏黄的灯光底下,她的脸白得让人伤感。陶志强朝旁边的大片荒地走了两步,对着足有人多高的苦蒿说:“三妹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晚上要当心哟。”
三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差点流下泪来。对她这个单身女人而言,荒地里真是藏着无限杀机。有时候,半夜三更的,苦蒿丛中还像有人说话,又不敢大胆地说,只的,像在策划什么阴谋。她还常常听到里面传出哭泣的声音、奔跑追逐的声音,以及莫名其妙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笑声。三妹很害怕,可她又向谁去诉说呢?谁又来关心过她呢?因此陶志强的那句话,使她脚底升起来一股暖意,直灌头顶。但到底说来,她是孤独惯了的人,不善于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情,她只是揭开大锅簸箕似的竹锅盖,见底部还摊着一片豆花,就说:“陶叔叔,你从没吃过我做的豆花,你尝尝吧,我招待你。”
陶志强连连摆手。陶志强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逃掉。三妹却哐当一声从壁橱里拖出一口碗,将那片又实又嫩的豆花铲进了碗里,问陶叔叔爱不爱吃辣椒。都到这个份上了,陶志强再要拒绝,显得不合礼仪。他跨进了屋,在餐桌上坐了,说他不怕辣。
三妹在给碗里加调料,端上来的豆花,辣椒放得很少,却多了几大勺子炒黑豆。“辣椒坏胃,莫吃多了,人上了岁数,吃些磨牙的豆子,有好处。”三妹说罢,在陶志强对面坐下。自从妻子去世后,陶志强就没跟一个女人坐得这么近过。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陶志强有些感动,也有些沉醉,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他舀了一勺子黑豆放进嘴里,黑豆像被点燃的鞭炮,在他嘴里噼噼啪啪地炸开来。他的牙齿粗壮,整齐,有足够的力量打整那些从口腔进入肠胃的东西,根本不需要磨。三妹想跟他说几句话,可是他头也没抬,口也不离,就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三妹笑了几声,三妹说陶叔叔你没吃晚饭吧?陶志强没回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的确是吃过晚饭的,一大碗鸡蛋面,当时还觉得饱得不行,才过了不到一个钟头,那些食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三妹说:“陶叔叔,要不我再给你煮碗粉丝。”说罢就伸手来端陶志强面前的碗。陶志强看到了她的手,那是一双长期被水浸泡的手,白,却白得不够真实,指节处椭圆形的窝儿里,盛满了生活的辛酸。陶志强说:“我够了,不要了。”
他站了起来,向三妹道谢。
三妹并没过多地挽留,只说通向街区的煤渣路黑乎乎的,脚下小心些。陶志强只唔唔地应,连多看一眼三妹也不敢。他不知道,三妹正处在恐惧之中,三妹希望他一直在这里呆下去……
陶志强还没走完那段煤渣路,一条黑影就从荒草地里钻出来,进了红瓦房。接着,红瓦房的双扇门响起唱歌一样的声音。
这季节,本来不必烤火,可陶志强一回到家,就把炉子生上了。他需要那股让人昏昏欲睡的煤烟味儿。然后,他打开电视机,双腿几乎骑在炉子上,看那些他并不喜欢的节目。他把遥控板拿在手里,电视里的人影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一句话还没说出半句,他就换了频道。几十个频道被他翻来覆去地走好多遍了,手都举软了,摁键的大指拇发酸了,他才停下来,任随里面的主持人跟两个相声演员插科打诨。他们都与他无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的内心,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人,与他有关。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自己今晚的行为是可耻的。一个在镇政府干了一辈子的人,虽自始至终连一个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也没捞到,是真资格的“老下级”,可他毕竟处在沙湾镇的核心,几十年来接受着乡民的尊敬,到退休之后,却想去干那种事,实在太可耻了。他把手伸到升腾起来的蓝色炉火上,把手心手背都烤得血红,烤得针扎一般地痛,并发出怪腔怪调的低低的呻吟。
“丢人哪!”他终于出声地说。
宽敞的、空空落落的屋子里,发出瓮声瓮气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