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究竟说来,陶志强只有55岁,而且身体那么健康,缺少了性,他的生活就不完整,某些时候,甚至是根本性的缺陷,把他本来就暗淡的日子一刀一刀地割开来,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因此,他对性的需求不仅仅是满足身体,还是对他受伤的心灵的弥补。既然不能结婚,也不能找一个女人长时间地同居(那在陶科看来,跟结婚没什么区别),就只能去找“小姐”了。沙湾镇多的是“小姐”。别看它只是一个镇,各种社会结构,与城市没多少区别;那些“小姐”据说都来自清溪河上的其他镇子,隐藏在沙湾镇的暗角,隐藏在夜晚的深处。不涉足其中,你看不到她们,更不可能认出她们。一旦走进去,你就深切地感觉到,有一种青春不是在随时间流走,而是被浸泡在镪水中,让它高速腐烂。哪怕你是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第一次跨进那样的场合,它都会给你带来一种疼痛。当然陶志强没去过,他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只是明白,沙湾镇到底就是一个镇,转来转去的,谁不认识谁呢?别说世代祖居的土著,就连被扔出镇子之外的三妹,她是个外来户,可几年之后,镇上的许多人她都能叫出名字了。陶志强想,如果我去那样的地方,被人认出来了,那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不敢想象,别人丢得起那个脸,他丢不起,他不能那么干!
比较而言,三妹那里就好得多,她毕竟是单门独户,只要不碰上别的人,就不会被发现;碰上了别的人,也能很方便地找出借口。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鼓足勇气,在那个秋日黄昏到了红瓦房。
三妹又被打了。那天陶志强离开了红瓦房,她像唱歌一样地关了门,就被抓住头发,拖进布帘之内,根本不容她分辩,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拳脚。她哭了,哭得无声,只让泼泼洒洒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凄楚和恐惧,反而把她被笑容掩盖的美逼出来了。三妹真是长得很好看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嘴唇丰腴而柔韧。只是她的好看一点也不起眼。
打她的人坐在简陋的床上抽烟,接连抽了好几支,才问:“你让他来干什么?”
“不是我让他来的,是他自己转路转到这里来的。”三妹抹了泪,委屈地说。
“就算是这样,可我不是叫你晚上不要招待任何客人吗?你为啥留他吃豆花?”
“我是想,”三妹的泪水再一次流下来,“他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她的脸上又挨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重,三妹的头转了好大一个弧度,再弹回来。弹回来后脸上就不完整了,一条被坚硬的拳骨破开的血口子,笑嘻嘻地对着打她的人。那人却并不着慌。在这块地盘上,他就是霸主,他没什么需要着慌的。然而,他也对三妹失去了兴趣,至少是今晚。明天,他就要去县里开会,开一个星期,县城里多的是比三妹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站起来,将扔在地上的烟屁股踢了一脚,说:“你要是还想在这里混,还想在这里丢心落肠地赚钱,就规矩点。”说完他将门帘一掀,朝外走了。
三妹顾不得淌了满衣襟的血,跑前来为他开了门,低声说:“何镇长对不起,何镇长慢走。”
三妹叫他镇长,其实他是副职。他叫何开勋,世世代代都是沙湾镇人。38岁之前,他在沙湾镇下游的黄金镇政府做办事员,地位跟退休前的陶志强差不多。过了那一年,他就发迹了,原因是比他略长的叔父在市里做了政府办公室秘书长。叔父被提拔不久,何开勋回到沙湾,做了办公室主任,并很快升为副镇长。何副镇长刚上台就展示了他的领导才华,清除沙湾境内的淘沙船,疏通并美化河道,将镇上的商厦店铺进行了规范,使镇子规整而不失繁华,爽洁而不落冷清。周年四季,何副镇长都穿着简朴的蓝布衣服或白衬衫;他个子瘦小,脸面又黑,穿着这样的衣服,真像刚从田里归来的农夫。何开勋也真像农夫一样亲切随和,哪怕是一个掏大粪的,他也愿意打招呼,愿意握手。但这必须是在办公场所之外,在他的办公地,也就是他权力的中心,他是决不会心慈手软的。何开勋当副镇长最多半年,就命令派出所的干警打了一个“小偷”。其实那不是小偷,而是来镇政府反应情况的老农民,由于从来没进过这气派庄严的地方,显得缩手缩脚的,看上去就像个小偷。恰逢那段时间镇政府丢了东西,何开勋就让干警将他抓起来,扇耳光不招,只说是自己老婆跟村长媳妇吵了架,村长就领着几个儿子把他辛辛苦苦种的几亩黄栀子给拔掉了。何开勋哪里听他的,令干警用铁丝捆了他的双臂,捆了整整一个晚上。老农手臂上的血回不来,竟残了,别说下地干活,连解腰带拉屎拉尿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