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么说吧,这么多年来,沙湾镇的领导要数谁最能干,还真只有何开勋。哪怕他的朴素与和蔼是假装的,可人家毕竟也装了,不像有的人,当领导之前谦卑得不得了,一旦有了个位子,猛然间就换了一副面孔,说话做事都摆出了派头,并且理直气壮地把“官气”当成政治待遇来享用。老百姓怕“官气”也厌恶“官气”,因此比较而言,他们当然喜欢平易近人的何开勋。谁都以为隔不上两年何开勋就会扳正,之后顺理成章地去县里乃至市里,轻轻松松地捞个处级干部。哪知他坐在副镇长的交椅上就起不了身,书记和镇长换了几茬,可就是没他的份,让他心怀怨恨地成了“几朝元老”。其实他叔父的官是越做越大的,当过副市长、市长,现在是市人大主任,可他就是将侄儿晾起来。这其中的因由,还是与何开勋让那个老农致残有关。尽管那件事以给老农五百块钱了结了,但到底传播出去,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叔父虽然保住了何开勋的官,却也知道了这个侄儿是他官阶路上的绊脚石,因此明确地对侄儿说:“如果你争气,就好好当你的副镇长,别的就不要多想了。”
久不晋升,何开勋就像一块在炼钢炉里长时间锻造的铁,变成了钢,越来越硬。他依然蓄着平头,穿着平平常常的衣服,在街上,依然亲切地与乡民打招呼,握手,可在他的内心里,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既然此生的经营只有这么大个气候,他就必须牢牢地把沙湾镇这块地盘攥在掌心里!何开勋这个副镇长比书记和镇长的权力大,他是地头蛇,书记和镇长都是外调来的,惹不起他,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叔父。大家从何开勋的久不升迁上,都说他叔父廉洁,可再廉洁,毕竟位置在那里,真的惹到何开勋头上去了,他叔父胳膊肘不会朝外拐。何况他叔父在市里做的一些无法拿到桌面上说的事情,也时时传回到镇里来。每届新任书记和镇长到沙湾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何开勋家里拜望他,何开勋往往是眯着眼睛,坐在他那把烂了一个洞的、发黑发光的藤椅上,安安静静地听奉承话,听得心里舒坦了,才把眼睛睁开,手一摊,让客人坐,随后说一些治理镇子的办法。他的办法真不少,让听的人不仅从表面上敬重他,还从骨子里佩服他,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指挥。因此,镇里开干部会议,总是书记和镇长先发言,何开勋最后作总结,他的话就是定案。
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三妹自然也知道。那天她把何开勋送出门,深感大祸临头,何开勋大概都已经回到家,洗了脚,上了床,她才敢把门闭上。闭上门她才发现自己脸上的血流了那么多,衬衫都变成血衣了,地上还有好大一摊,长条形的,像条巨大的虫,那虫向前爬了一段路,却被秋夜的寒气冻僵,就蛰伏在那里,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三妹摸了一把脸,脸上也是一条虫,只不过那条虫已经朽了,一抓就烂。好在没有新的血流出来。三妹想照照镜子,看自己伤成什么样了,可她不敢,于是用指头探了一下,指头都能塞进伤口。她闭了一下眼睛,觉得有些恍惚,就扶着门板站定,站了很长时间,腿都发了酸,才想到应该将血衣换下来,把屋子清扫一下。干这两件可怕的事情,她都显得出奇的平静,直到把血衣也洗了,往伤口上贴了胶布(自从经常挨打,她就把药棉和胶布当成生活必需品预备着),疲惫不堪地躺到床上去,才再一次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她的心里是悲哀的,可由于恐惧,她还体察不到这种悲哀。
“今天是撞鬼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的这句话,不知是指自己的遭遇,还是陶志强的突然到来。她更不会懂得,何开勋霸占她,毒打她,在何开勋那里是希望从另一种渠道得到补偿,可每次从三妹这里回去,他都要经受长时间的空虚的折磨。他在虐人和自虐当中,获得心灵上暂时的解放……
第二天就是赶场天,但三妹没有开业。她病了。她的血流得过多,睡到半夜,就发冷。平时她都只盖一床薄被的,还经常觉得热。她艰难地爬起来,从木柜里拉出一床棉絮搭在身上。然而这不仅没有止住冷,还冷得越发的厉害,她身上像装着一台发电机,突突突的,把被子和棉絮颠得老高,仿佛被子和棉絮都活了过来,正在跳邪恶的舞蹈。这么跳了一阵,她累了,被子和棉絮也累了,都大汗淋漓的了,于是她从冰窖滚入了火坑,浑身痒,骨头也痒,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自己被体内蓝色的火苗焚烧着,身体也像被倒悬起来,所有的重量都转移到了头上,要把头挤爆似的。这么烧了一些时候,她再次发冷,厉害地打着摆子。当曙色降临,她的骨头架子都被抽走了,不能动,也不能想,昨天发生的事情,似有似无。临近中午,许多乡民来到集市,来到她的门前,她听得见闹闹嚷嚷的声音,听得见打门的声音,听得见人们关切地议论她的声音,却无法剥离出其中的意义。那些声音就像河吼,把她带入很深很远的梦境。她就这样睡过去了,当她醒来的时候,遭遇的是另一个夜晚……
三妹接连几天都没开门,镇上人去买她的豆腐,或者想去她店里吃豆花,全都失望而归。到这时候,大家才真正认识到她的价值,才觉得这沙湾镇要是没有三妹,生活就少去了许多滋味和乐趣。大家都在谈论她,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永远不再回沙湾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