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静默的辽阔与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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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与动物从远古走来,有着相似的谱系,共通之处和亲密的程度,比想象的还要多,只需等到某一个时刻,辨认出彼此的踪迹——我们的和咪咪的踪迹。

它已经属于这个家。

或者说,它早就属于这个家,以前只是暂时的别离,现在它回来了。

它知道是谁把它领回来的,对它哥哥(我们的儿子)特别好,它的身体里装着一口钟,每到下午6点,就叫我们为它开门,门打开,它飞奔下楼,去接哥哥。哥哥要把自行车放进车棚,因此它事先去车棚外的草丛中候着。它跟哥哥一同回家。清早,它又送哥哥出门。它看着他骑车出了小区,便悲哀地叫着,一声连着一声,直到我们下楼,把它接回来。哥哥吃饭的时候,它跳到沙发背后的窗台上,为他舔头发。哥哥喜欢打篮球,常出汗,头发很容易脏,咪咪要把他的头发舔干净,让他在女生面前显得漂亮些。如果他动一动,它立即伸出前爪,把他的头压住,意思是你别急,还没打理利索呢。哥哥做家庭作业时,它就伏到他的书桌上去,尾巴一摇一摇的,守着他。

哥哥上学去了,它在家无所事事,不停地进进出出。楼上楼下,都是它的领地(至少它自己这么认为),它把领地一遍一遍地巡视过了,就回家睡觉。它最喜欢躺的地方,是我的腿。我两条腿并起来的宽度,刚好适合它躺。遗憾的是它不喜欢我抽烟,我一抽烟,它就很不乐意地跳开。上午11点半左右,下午5点半左右,它必然到我的书房门口,执着地叫我,是说快吃午饭了,或者快吃晚饭了,请我丢下工作去休息,去客厅看电视,它好躺到我的腿上来。我看电视的时候,是不抽烟的。

不过许多时候,它朝我们叫,没有任何物质上的要求,只是表达自己的情感。那种叫声颤巍巍的,水灵灵的,如果它能说话,该是多么动人的言辞。夜里,一家三口要是躺在床上讲故事,说笑话,或者念书,它听见了,必飞奔而来,一跃而上,偎在人与人之间,成为一家四口。它专心致志地听,偶尔叫那么一声,表明它也懂某个笑话的玄机。同时提醒你:别光顾自己乐,还要注意它的存在。

你说:“咪咪,摇摇尾巴。”

它果然就摇了。

你说:“咪咪,摇快些。”

它就加快速度。

它懂得许多人话,比如它出门时,你交代一声:“咪咪,早些回来。”它要是答应两声,一定是很快就回来了;没答应,就要很久才回来。它答应的声音不是“喵”,而是“唉”,两声连在一起:“唉唉。”再比如,你说:“咪咪,洗澡。”听到这话,不管它是蹲在电视机上,客厅墙角的书堆上,还是躺在人的怀里,都会飞纵而下,朝门口奔跑。它不想洗澡。你把它捉住,抱往卧室的卫生间,其间要转三道墙角,每过一道墙角,它都伸出前爪,把墙角抱住。

有了咪咪,我们才知道“藏猫”这个词来源于生活。咪咪经常故意逗人追它,但谁追,它是要选择的。我追,它一般不理睬;阿华追,或者它哥哥追,它就跑得特别欢实,跑到一个地方藏起来后,你不再追了,它又出来,故意呜的一声,从你面前经过,你再追,它再跑,再藏。清早听到哥哥起床的窸窣声,它便匍匐在卧室外的墙壁后面,扑棱着前爪,哥哥一跨出门,它迅速冲过去,勾他的腿。

它热爱这个家,因为爱,它生怕这个家发生变故。如果两人吵架,它必跳出来制止,谁的声音大,它就抱住谁的腿咬上一口,咬一口还止不住,就咬住不放。但它极少咬它哥哥,它哥哥进入青春期后,头上长了角,身上长了刺,稍不留心,就惹到了他,就跟父母大吵大闹。正在变声的男孩,嗓音粗哑,怪异,是又低沉又鲁莽的那种,而且喊出的每句话都用了力,脖子上绷起青筋,为的是把父母的声音压住。他的声音分明比父母的都大,咪咪却不咬他,而是咬我们。

这家伙,为一己之私心,也常常放弃原则。

咪咪是我们小区的名猫。不是说它品种名贵,它不名贵,它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猫,鼻头白色,身上黑、棕混杂,肚皮上有条白线,从颈部一贯到底,端端正正,像衣服的拉链。它有名,是因为它简直不像一只猫。它要陪我们散步。从没听说过有猫陪人散步的。当人们看见咪咪悠闲自在地跟在我们身后,或者欢天喜地地跑在我们前头,就会惊叹:“天哪,猫还陪主人家散步吗?”这声惊叹让我们和咪咪都感到骄傲,但这句话的错误在于,我们不是咪咪的主人家,它自己就是主人。

它从不出小区。我们出北门,它就跟到北门;出南门,它就跟到南门。快到门口时,它伏在汽车底下,或者园圃的芝籽花丛中,变着腔调,凄哀地叫。它是怕我们一去不返了,那样它就成了孤儿。这叫声让我们脚步迟重,往往多次返回它身边,对它说:“咪咪,我们去一会儿就回来,你好好躲着,别在路上乱跑,免得车撞了你。”除担心它被车撞,还担心它遇到大狗,或者以折磨动物为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