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山村的夜幕拉得早,刚吃完晚饭,黑暗就像一个侵略者,一下子压迫过来。双溪村匍匐在山脚下,猫儿山也被吞噬得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夜风像偷袭的敌人,方才还悄无声息的,没等你醒过神来,忽地就扑过来,凉飕飕阴森森的。周边扶着爸爸领着妹妹,捧着香喷喷的炖鸡去医院看妈妈,刚走出屋门,便打个冷颤。走出大门,周边的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了远处往这边射来的几束鬼火般的车灯,不知为什么,周边的身子猛然耸动了一下。没等周边完全清醒过来,几辆轿车鸣叫着,射着刺眼的白光,“嘎吱”停在了面前,其中,还有一辆车安着警灯警笛。三个人在摇曳的强光下,懵懂地站住了,只听得一声吼叫:给我打!从车上呼啦啦蹿出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伙,直奔周边扑来。周边一看就明白了,他偷偷地俯在红叶的耳边斩钉截铁地说:告诉爸,千万别说我给钱的事,记住没有?哥,我记住了。红叶的声音发颤,却有一股凛然之气。周边说完又麻利地塞给红叶一个纸卷,说:保存好。在暴徒快要围上来的时候,红叶紧紧地抱住了哥哥的胳膊,周边一把推走了妹妹,急喊:快躲起来!红叶就势躲在了那棵默默目睹了周家几十年辛酸的大柳树下。
二合适没少喝酒,头脑晕晕忽忽的,直到十几个手持棍棒的恶煞把周边围起来暴打,他才一下子清醒了。他哭着喊着在人群外面蹦跶,可他的哭喊声被嘈杂的叫骂声所淹没,他自己也被人推搡一下,就倒在了地上。二合适从没见过这阵势,他蒙了,他只觉眼冒金花,大脑似乎冻僵,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小耗子,在地上蜷缩着抖动着抽搐着,仿佛灵魂已经出窍,仿佛天塌地陷了。
红叶站在大柳树下,一双既喷火又流泪的眼睛像一架摄像机,把夜幕下的一场罪恶全部摄进了镜头。红叶看到,先头冲上来的两个歹徒,被哥哥三拳两脚打倒了,红叶那个乐呀,差点没叫起好来。随着又上来两个彪形大汉,一番恶战,那两个人也被打得爬不起来。紧接着,又蹿上来三四个打手,只听哥哥大声喊叫:老大,有尿你出来,你这是犯法!又对着这些打手呼喊:弟兄们,你们别当鲁老大的替罪羊!这时,红叶看到哥哥身子发晃脚步零乱,打手们蜂拥而上一顿乱棍,哥哥倒下了!红叶真想冲上去把这些歹徒咬碎撕烂,可她不能违背哥哥的意愿,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几滴咸咸的黏液滴在手上……蓦地,灯光凌乱,笛声悲鸣,哥哥被他们扔到车上,几辆轿车一眨眼就消失了。
红叶来到爸爸身边,只见爸爸还佝偻在地上浑身发抖,见到红叶,他边哭边喊:红叶,这是怎么回事啊?红叶告诉他:是鲁老大干的。又嘱咐爸爸千万不要说哥哥给钱的事。二合适急了,不能,不能,老大是咱恩人,怎么能……红叶急了,大喊一声:人都快打死了,还恩人哪!红叶没时间多说,赶紧把西院的张发子找来。张发子是个小男孩,比红叶小三岁,虽然帮不了大忙,却在平时能为红叶做个伴壮个胆。红叶告诉张发子:赶紧用电话向公安局报警,又托他帮助照顾爸爸。
红叶骑着自行车,去市公安局报案。公安局坐落在南红大街,已是子夜时分,周围早已熄灯,一片漆黑,唯有公安局大楼上的国徽熠熠发光。红叶想:一报案,就像电影里那样,警车出动,警笛拉响,警灯闪烁,全副武装的警察,飒爽英姿,上车出发,不一会,鲁老大被抓,哥哥得救。想到这儿,红叶全身似乎长了不少力气。可红叶半天才敲开值班的门,一个睡眼惺忪的警察不耐烦地问:什么事?五更半夜的。红叶报了案。那位警察一激灵,眼睛突然睁大了:你说谁?红叶又重复了一句:鲁老大。警察一听,歪着脑袋,不屑地说:你没弄错吧?鲁老大是人大代表,又是民营企业家协会会长,怎么能干这种事呢!红叶又一遍一遍地申诉,那警察就烦了,粗声大气地喊:公安局是你们家开的?你说抓谁就抓谁呀?!红叶还是不服,又申辩。警察一挥手:出去!红叶不动,警察来气了,一伸手就把红叶推出门外。红叶欲转身,门“咣当”关上了,红叶当当敲门,屋内的灯刷下子关了。红叶大声呼喊:开门!开门!只听里面的警察大声喊:你再喊我把你扣起来!红叶知道,他们能做得出来。
回家的路上,红叶哭得死去活来。她已经精疲力竭,连车子都蹬不动了,就蹲在路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泣。嘎吱,一辆轿车停在了身后。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从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人还有点跛脚,从走路的姿势看就不像好人。红叶的身子兀地抖了一下,她把手往地上摸一把,又快速地往脸上抹了几下,只听身后的人说:咦,还是个小嫩货哪!另一个说:小妹,上车吧,让哥们儿疼疼你,怎么样?红叶猛地一转脸,嘿嘿,嘻嘻,哈哈哈哈!红叶傻笑又一甩头,头发也乱了。那两个人一看,披头散发,一张花脸,一起说:精神病!疯子!吓得狼狈逃窜了。红叶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她的泪,雨水般流淌下来……
红叶挪到家时,天已大亮。
这时,双溪村的人陆陆续续来到周家,屋里屋外挤得满满登登。人们不平、愤懑,责问声谩骂声把周家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很多人已在昨晚看到了现场的惨状,但不明白真相;可一听红叶提到鲁老大的名字,人们的喉咙像被掐住了,喧腾的大锅像釜底抽薪,一下子没了声息。接着,人们就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有人怜悯地看了一眼这个罹患的家,也有人无奈地吐了一口长气……
二合适和红叶还有邻居张发子,站在大门口睁圆了眼睛,等了一天,也没见到警察叔叔的影子。红叶又到法院喊冤,可庄重的法官,像办法盲班那样告诉红叶:小姑娘,法律注重证据,你的证据呢?红叶到市府找市长,被市府办主任挡了驾,满脸慈祥地告诉她:这事归公检法管,别乱跑乱告,啊。
人命关天,惊天血案,叫山不动,唤水不流,这是为什么?红叶想得头疼,还是想不明白。
红叶不服,领着张发子找到了鲁老大的豪宅。鲁老大的院子占地五万平方米,里面有网球场台球室麻将馆歌舞厅还有游泳池,深宅大院三重门庭三道门岗,每道门岗有两名保安一条藏獒,不用说放出来咬你,就是叫两声也得把你吓得三魂出窍。红叶从没来过,胆胆怯怯地走到两位保安跟前。没等红叶说话,保安就凶凶地拦住:干什么?红叶稳了稳神,说:我找鲁老大。有预约吗?红叶只好如实说没有,保安连解释的耐性都没有,用手粗暴地一指:走!红叶又要说话,话没说出来,保安更大声地喊起来:走——滚一边去!这一喊不要紧,藏獒也嗷嗷叫起来,红叶吓得一蹦,血冲脑门,但她的胸内一股怒气也同时卷起,她大声喊起来:我找我哥哥周边!门卫一听,仿佛打了个冷颤,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不知道,你……快走,你快走!两个门卫动起了手,连推带拽把红叶轰出大门外。红叶不服还要转身返回去。这时鲁老大的儿子一瘸一拐地从院里走出来,红叶一看,正是那天在路上遇到的那个臭流氓。红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拉着张发子紧走几步躲起来了。
红叶回到自家那座破旧的两间草房,一摊泥似的堆坐在炕边——她已经两天两夜没眨眼了。
红叶在抽抽噎噎中,仿佛置身在云雾缭绕之中,懵懵懂懂地站在大柳树下,等着哥哥回来,一抬眼,哥哥还像往常一样,一边喊着老妹,一边向她健步走来。红叶喊着哥哥,向哥哥扑去,一双手紧紧地把哥哥绷住,可抬眼一看,哥哥却满脸鲜血,呼吸困难,声音微弱地说:老妹呀,是鲁老大害死了我。说完,哥哥的身子轻得如同棉絮,红叶还想再紧点抱住哥哥,可哥哥没了。红叶撕心裂肺地一声惨叫:哥哥!一身冷汗,红叶醒了。红叶号啕大哭:哥哥呀,你在哪里呀?哥哥呀,老妹想你呀!红叶一阵惊悚,一阵孤凄,仿佛自己漂泊在一个孤岛上,四周是无穷无尽的迷茫和险恶,红叶第一次感到自己肩膀的稚嫩,什么都扛不了。可是,红叶挺了挺腰脊,使劲地攥了攥拳头,嚅动了几下嘴唇,不知叨咕了几句什么,脸却冷了,硬了。
二合适蜷缩在那铺半截小火炕上,觉得自己已沉在泥淖里,他在心里哭喊:谁来救救我呀!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寻找救命的枝枝杈杈。二合适一下子想起了牛刚,就对红叶说:咱们就找找牛刚牛局长吧。红叶一愣:牛局退休了,说话还好使吗?爸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是,两个人根据牛刚清晨散步的习惯,特意赶到猫儿山下三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