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既见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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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安徽文学》2018年第04期

栏目:非虚构

张魁明

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三返昼夜,用师万倍。

——《黄帝阴符经》

张魁明吹洞箫,以民间盲艺人之身跃为中国第一流的演奏家,这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并不稀奇。在此之前,新中国已发现了创作《二泉映月》的瞎子阿炳。1950年岁末,政府要请阿炳去北京表演,但那时他已天天吐血,濒于死亡,他惋惜地对来接他的人说:“谢谢共产党,我恐怕去不了了。”张魁明的际遇则要好得多,不但到北京表演了,还进入中南海,得到周恩来、朱德、刘少奇三公的接见。两年后,又应邀为毛主席做了表演。

张魁明出生于1908年,十八岁时因病致盲,为遣无聊,方才拿起了洞箫,三十岁时技艺大成,足迹踏遍皖北、豫西、鲁南,又名张瞎乎。出门卖艺,要人牵杆,先是他爸爸领,背琴携箫,一去百余日,离家数百里,风餐露宿,一家老小全指望着他的卖艺所得。也因此娶了妻,生了子。父亲死后,儿子也大了,大儿子接着伺候他。跑江湖人有百哀,瞎子又最受人欺辱,三十年代永城县城大街上。恶少逼他吹狗叫,他一吹,狗也叫,一圈人哈哈笑,他也赔着笑。后来名气渐渐大了,也有高兴的时候。最挣钱的一次。是抗战刚胜利时,白庙集驻扎的国民党十八师做庆贺堂会,下帖子专请他去,一曲《小花嗓》吹罢,满堂叫好。大洋像雹子一样落下来,大家哈哈大笑,他也咧开嘴笑。后来新中国成立了,他是无产者。政府按规矩给他家分了田地牲口,这样就不必再辛苦奔波了。国家非常重视民间曲艺,地方上把人才推荐上去,张魁明真正大放异彩了。1955年参加亳县文艺会演,1956年参加阜阳行署会演,1957年年初技惊省城,当年3月晋京。此时一路跟随他的,已换成了二儿子张德田。

当年进京时才十三四岁的张德田,如今已然七十开外了,我在他父亲的原籍五马镇张楼村找到了他,老人还能务农,正在下地栽“花子”(芍药)。等他忙乎完,他引我去家中坐下,一杯水一支烟,我问他说,他讲我听,娓娓而谈。说得最详细的当然是他父亲京城扬名和为主席演奏的事。

说,在1957年3月北京举行的第二届全国民乐舞蹈大会演上,张魁明又拉弦子又吹箫。拉弦子的曲目是《哭干娘》,他使的乐器叫“大坠子”,两根弦,学名叫坠胡。他拉《哭干娘》,展现了世间人情最悲苦的一面,又饱含了自己对命运的感叹,那旋律是一咏三叹,一波三折,荡气回肠,摧人肝肠。张魁明乃江湖人也,他平常表演这个曲目时善耍一个绝活,人多时就会显露要好。怎么说呢?哭干娘。哭干娘,拉到中段开始哭时。一句紧似一句,一声痛似一声,涕泪滂沱,弦急如江河下高岗,弦切如暴雨过松林,那琴弓、琴弦高速磨擦,就容易将一根弦子拉断。何时断,何处断,张魁明全然不管。观众只听“铮”的一声人心紧,急看去,依然声未断,弓在弦,一根弦,仍然五音俱全。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残曲残弦,倒叫它更加缠绵悱恻,触景伤情,定能让一场的人都掉下眼泪来。到了北京会演上,张魁明又拉《哭干娘》,也拉到中段了,他振奋精神啊,手上使劲啊,拼命地拉弦啊。拉啊,可那根弦就是没断——也许是因为重大比赛特意换了好弦。谁料到呢?怎么办呢?评委正被弦音吸引,对面台上的盲乐师却突然停了下来,腾出右手放在弦上一摘,“铮”的一声响,硬是摘断了一根弦。好嘛,现在是一根弦了。一弦奏才是张瞎乎的绝活嘛。一曲终了,张魁明洋洋自得,评委们却面面相觑,全无掌声。是绝活啊不假,但也得看在哪儿,皖北第一,放全国就不稀奇了。此时北京,此处这个剧场,全国的好弦子都在这儿了,你张魁明的弦再好,是最好的吗?怎敢逞这个能,耍这个宝?这叫卖弄啊。于是,这一项打分非常低。张魁明长叹一声,便又吹箫。吹的是一首《百鸟朝凤》。而他的箫吹得可真是好啊,这一曲箫,当真是全天下独一份儿的箫音。评委们都是大行家,听着听着,全变了脸色,一曲终了,都站起来鼓掌。

但最终,张魁明只得了第二名。出人意料的是。在这次全中国民乐高人济济一堂的盛会上,评委们将第一名的殊荣授予了一个12岁的男孩。那男孩,瘦瘦小小的,拉的是一件四根弦的大瓮子,是少见的瓮胡,器高有一米二,男孩坐下来,瓮放腿上,琴头高出男孩一尺来。但男孩拉弦拉得确实好,比张魁明的弦好。但能否比得上张魁明的箫呢?张魁明是不服气的。但一个评委私下向他解释,说,国家朝气蓬勃,民乐百废待兴,我们都得展望未来。这孩子他有潜力啊,到你这个年纪一定会超过你的。张魁明听了一撇嘴,走了。回招待所对张德田说,比将来,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他固执地认为,还是因为摘弦子把评委冒犯了,因此自责,后来又受人指点,因此谨慎地收敛起多年积成的江湖习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