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既见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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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张魁明原本在1958年就有机会为毛主席演出。从北京回来,他就成了省文工团的台柱。张德田也成了文工团的职工,工作就是专职伺候他爹。文工团四处演出,父子俩日子过得很充实。第二年毛主席来合肥,住在稻香楼宾馆,在给省长曾希圣的便条上写:沿途一望,生气蓬勃,肯定是有希望的,有大希望的。省里曾计划安排张魁明为主席演奏,但由于主席很快离开了,没有来得及。

四处演出的日子是紧张忙碌的,但盲艺术家为人民表演,被人民所喜爱并尊重,这种生活是过去无法想象的。充满激情,深有意义。转眼又过了一年,这一天,剧团正在南京演出,晚上,大家已睡下了。团长刘凤鸣忽然接到电话,上级指示,说毛主席在武汉了。张魁明、尹明山(吹笛子的,与张并称为双绝)立即前往武汉为主席演出。团长、张魁明、尹明山,以及张德田四人连夜搭飞机飞赴武汉。这是张德田老人一辈子唯一乘飞机的经历。

张魁明知道他为毛主席演奏的那一天是秋分,阳历是在1959年的9月初,但不会知道此时的毛主席刚从庐山上下来。上级安排,要为主席演奏一些欢快的曲子。当张德田扶着父亲走进东湖宾馆。走过红毯,走进一间宽大的会客厅,他的头脑都是乱的,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人。后来知道,从会客厅当中站起来的两位。就是毛主席和年初刚当选为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张德田把父亲安置好,就跟随工作人员去了旁边的小房间等候。工作人员看他是个小孩子,给他倒水喝,还给他拿点心吃。点心拿在手上还没尝,张德田忽然看见工作人员都站着不动了。都在侧耳倾听。原来,父亲悠扬的箫音已传了过来。

还是那首《百鸟朝凤》啊。张德田听人说过,《百鸟朝凤》是唢呐曲,唢呐音色亮,音域广,欢闹喜庆,最善于模仿,因此最能吹出百鸟音,但洞箫是不行的。洞箫的音色是低沉的、舒缓的,是内敛的、恬静的。几乎所有懂一点音乐的人都会质疑,洞箫怎么可能吹出《百鸟朝风》呢?但是,只有张魁明可以,这才是他真正的绝活,独有的技艺。他的秘诀在哪儿呢?所有人吹箫,一个时间只能吹出一个音来,他却能同时吹出复合的双音来;洞箫不善拟音,他却能吹出所有从他耳朵里经过的声音来,那是世间独有。隔壁房间的《百鸟朝凤》正在吹奏,开始是一个鸟儿一个鸟儿轮展歌喉,接着是两个鸟儿逞技对鸣,再下来几个鸟儿一起叫,再后来,凤凰出来了,驾临了,是光明啊,就像太阳降临大地,所有的鸟儿无比温暖。无比幸福。无比欢乐。于是百鸟一起争鸣,然后变为一起颂赞。热情,再热情;大声,再大声,华彩绚丽,无边无际,最终汇成了一个声音,声音愈大,声音愈稀,声音愈高,声音愈低,所有的,各色的,异类的,峥嵘的,骄傲的,羞惭的,都低垂下头来膜拜这无上的鸟王。

张德田感觉,父亲吹过无数次的《百鸟朝凤》,但这次是不同的。张德田深受感染,只觉得在这一刻,他也把全部的心,满腔的爱都献给毛主席了。

在赴北京会演之后,为毛主席演奏之前,张魁明曾回老家有过一个多月的小住。北京音乐学院一个叫冯家骏的年轻教师追踪而至,向他求学吹箫的技艺。张魁明说,你先吹给我听听。

冯家骏取出箫来,一曲悠扬。

张魁明凝神听罢,说,你这后生,你的箫气又长,音又准,比我好啊。还跑来跟我学什么?

冯家骏说,实不相瞒,我这只箫是家传,后来又投过多位师父,也下过近二十年的功夫了。但我天分有限,这几年来再没有寸进,我原以为,技艺这辈子就止步于此了。但在北京听了张老师您的演奏。就像我在黑屋子里,忽然开了天窗一样。我是诚心求教,请老师不要拒绝我。

张魁明谦虚地说。我一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会一点东西,净是瞎琢磨。我从来没跟过师父学,又哪里能给人当老师教呢,特别是你,万一教的不对。还不叫你笑话死我?

冯家骏叹了一口气,说。张老师你又何必过谦?北京的师父们现在都在传。“远听一台戏,近看一支箫”“一箫飞出百鸟音”。您的技艺成就又岂同凡响?我幼年时读书,读到《儒林外史》,开篇第一回上说元末大画家王冕小孩时给人放牛。在雨后看见村边荷花娇艳可喜,立志便要学画,就这么对着荷花独自摸索,仅仅三个月,画出那荷花的精神、神态、颜色,没有一处不像真的,人人都赞,好一幅没骨荷花图。这个故事我原来是不相信的。但自从见到了张老师您,我才知道这个世上真的就有绝顶聪明的人,能以自然为师,以世情为师,以人心为师,这才是取法其上,直得本源啊。我向您求教的,不是别的,就是箫的双音吹奏法,这是古乐书有记载的,现如今失传了技艺,可您把这个找回来了。我要学,只有向您学。

张魁明依然沉吟。

冯家骏再叹一口气,说。全中国能吹双音的,除了张老师您,据说还有一个,是高陵县的胡道满老人。他也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技艺,但没能参加全国的会演,很可惜,1956年他就中风了,现在,已经不能再吹箫了。他的身边,没有能传他箫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