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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爹爹(2)

看到史美娟,吉迪的心咯噔一跳,她正一只脚前,一只脚后地站在公园大门口。她脚上的丁字带黑皮鞋,在一双白袜子的衬托下格外隆重。吉迪似乎想要逃开,但他的脚却加快步伐,载着他的身体向她跑去。

他的肩膀向左面倾斜着,像一架拐弯时的滑翔机。

史美娟将他带到卖门票的窗口前,自己往旁边一闪,示意吉迪买票。她幸福地看到吉迪腕上露出的手表。她心里闪过回忆,那些看上去很有身家的成年男人,就是这样露出腕上的手表,给他们的女人买一张公园门票的。这样的情形,让她这种从公园靠外白渡桥的一小条豁口里爬进去,时常因此被园丁驱赶的小女孩深为羡慕。吉迪脸上也有与他们相似的沉稳,这就是她想都没有想,就定下要到公园里见面的原因。她从小喜欢在公园里混,见识过这里形形色色的人,可她从小就喜欢看那些带着好看女人散步的沉稳男人。在她心里,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穿着皮鞋,戴着手表,见多识广却斯文地闭着薄嘴唇,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即使是1967年跳黄浦江自杀,也是这种男人最周正,不像其他人那样弄出很大的动静,死得像唱戏。史美娟曾见过一个端端正正的男人跨过堤岸上的围栏,向江中走去,就像在散步时一样不紧不慢,水渐渐浸没他的肩膀,他的脖子,然后,几乎是突然的,水面上就空了。这个公园里常有人自杀,为什么的都有,她第一次看到人这样静默坚决,心中震动。晚上忍不住在饭桌上提起,爹爹酒气熏天地说:“是只模子。”

吉迪腕上的表面上黄渣渣的,是很有来历的样子。史美娟心花怒放。

要不是吉迪提起,史美娟还没发现花坛后的高大铁皮板上,他们小时候红彤彤的毛主席像已变成正在欢呼着的红小兵画像了。她常来公园玩,已经习以为常了。倒是吉迪看出了变化。初夏时分,花坛里开满一串红。史美娟路过花坛时,趁门卫不注意飞快地将手在花上一撸。等走过花坛,她笑着将手掌摊开给他看,手心里已松松地握着一把细长的红花。偷花一直是她的拿手好戏。弄堂里的女孩子谁也比不上她伶俐。偷一串红吃,偷茉莉花给姆妈泡茶,偷草地上的野荠莱回家烧荠莱豆腐羹,偷树上的无花果哄弟弟妹妹,这些都是她的能耐。

她拿起一朵一串红,将花尾放到唇齿之间,轻轻一唆,花茎里的一小滴甜水就渗到嘴里。然后,她递给吉迪一朵,“你试试,里面有甜水的。”

吉迪照样试了试,果然花尾里有些甜丝丝的,他从未想到过还可以吃花,他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牙齿碰到花朵,但还是有股吃了肥皂般的感觉。见吉迪咧着嘴,她也皱起眉毛来笑:“要是碰到牙齿,就像吃到蜡烛一样的呀。”

微微隆起的草坡上站着一只孤零零的白色凉亭,有一家人穿得整整齐齐的,聚拢在亭子前拍全家福。史美娟告诉吉迪:“我家也在这里照过全家福的,在我姐姐和哥哥到黑龙江兵团去插队落户以前。我全家都来了,阿姨爷叔家的人也都来齐了,他们来,多少要带点礼物来,我爹事先就吩咐姆妈不要买全带到黑龙江去的东西,看亲眷们都送了些什么再说。我爹爹精明得很。我们家人多,镜头里摆也摆不下,他就拼命让我们挤拢去。大家都摆好功架笑,笑得我下巴都酸死了,可爹爹还没有把所有的人都摆妥当。真正将我们笑死了。”她打量着那户暴露在镜头里的人家,他们喜气洋洋的,不是家里的孩子从乡下回来探亲了,就是外地的亲眷来做客了。在他家拍照的时候,她高高兴兴地想到姐姐走了以后,她可以占用姐姐的抽屉了,那可是一只带暗锁的抽屉。而且,她终于有了一床独用的被子了。在她们家的那条街面上,像她这么小就有独用的被子,已经算是条件好的了。而且,她家还有一架照相机,爹爹年轻时从中央商场里淘来的旧货。她能理解站在最前排的孩子们脸上的骄傲。

走下草坡,就是堤岸。一条白色铁皮船正缓缓经过江面,一孔孔的舷窗下,都拖着黄色的锈渍。吉迪看到堤岸边的椅子上,已坐满了人,大多是成双结对的男女。他看见一个穿蓝罩衣的女人,正专心致志地给将头搁在她大腿上的爱人抠耳朵。另一对男女,却紧紧贴着脸,满脸都是情不自禁的笑容,看上去就像新闻片里的两只随风摇曳的苹果。自从看过《列宁在1918》以后,吉迪似乎再也没看到过男女亲热的场面,他心里轰地响了一声。这里果然能看到男生们私下传说的“十三频道”。吉迪发现长条椅上的人都手脚不怎么安分,他们的脸上,也都有种奇怪的,类似于被责备后,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吉迪慌忙闪开眼睛,并侧过肩膀来,好像要为史美娟挡住堤岸上的不雅。而史美娟却嘻地笑了声,说:“看好,他们马上就要吃‘铅丝’了。”

吉迪在班上听到世面上流行的切口,叫接吻“铅丝”,“铅丝”不是真的铅丝,而是英文kiss的意思。这都是热衷做小阿飞的男孩的作为,他从未尝试过真的在生活中使用阿飞的语言。但他此刻勉强自己说:“你们这里叫吃铅丝啊,我们那里叫扯铅丝。”他看到她手指上细小的疤痕,想:那是当初的肉刺留下来的吧。

“反正差不多。”史美娟怕在这里深究下去,要是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哪个字,她还真说不清楚,这本来就是孩子们口头流传的,本来就不计较哪个字。

“你看,还在谈朋友的人都坐在椅子上。已经敲定的人就到树丛里去了。”史美娟顺手指指他们身边正经过的冬青树丛,将话题转开,“你看到那边地上白花花的东西了吧,就是他们留下来的塑料纸,垫屁股用的。联防队的人最喜欢抓这种野鸳鸯了。到晚上来捉,特别是夏天,能从树丛里提出一长串来。捉到办公室里去审问,然后让单位来人领。”

“你怎么晚上也会到公园来的?”吉迪问。

“我们来乘风凉。带着席子来,铺在草地上,这样躺在草地上才舒服呢。我们街坊的小孩一来就一帮。我弟弟他们奔来奔去,我们女孩就在草席上躺着讲梅花党的故事,还有塔里的女人。”史美娟四下望了望,“这些都是手抄本呀。”

吉迪也听说过手抄本的事,好像都是些黄色故事,可他没机会借到,可也不敢问史美娟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家的风格很谨慎,懂得规避,他没想到这女孩这么口无遮拦,就像她说话时运用口腔的方式。

公园的小径将他们引导到一个水池旁边,水池后面陈列着一座太湖石假山。吉迪想起小时候在这里野餐,老师就将茶桶放在水池的宽沿上。有两户人家集合在假山前照相,还有一对情人在旁边等待。史美娟的脸突然红了,冲其中一家人队列中高瘦但头却圆大的男孩子挥了挥手,“洋钉!”她叫。

“番茄!”那个男孩将眼睛从她身上扫到吉迪身上,似笑非笑地回应道,“哦唷,番茄今天要炒蛋哉。”

她的脸更红了,吃吃笑着抬起手来,好像要扑过去打他。又转过头来对吉迪解释说:“他叫我番茄,因为我小时候脸上长冻疮,总归很红,好像血色很好。”

吉迪“噢”了一声,她脸颊上是有些淡褐色的斑痕,他开始以为是蛔虫斑。她喜洋洋地回望着他,看到他飞快地调开眼睛,她以为吉迪吃醋,就赶快解释=“洋钉是我家邻居,洋钉的爸爸妈妈就要回新疆去了。他住在奶奶家。他其实没有上海户口,毕业时很讨厌的。”但是,吉迪看起来也并没有因此而高兴起来。他说:“他们不该选在假山前照相,这样看起来,像花果山上的猴子。”

史美娟本想要笑的,但没笑出来,就又不想笑了。洋钉一家人虽然不好看,而且弄堂里的人也的确常常开他家身材的玩笑,但她不想吉迪笑话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