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贾宝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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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因为宝玉的“本质”是一颗“心”,所以他的恋情也是一种不同凡响的心恋。我曾说他与林黛玉的恋情乃是“天国之恋”(不是和薛宝钗的那种世俗之恋)。所谓天国之恋,除了指前世在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天界恋情之外,还有另一层意思是地上的心灵之恋。贾宝玉始终爱着林黛玉,其所爱并非肉体与外形,论容貌,黛玉可能还不如薛宝钗,但是贾宝玉却对林黛玉一往情深,不仅有爱,还有“敬”。他一方面是兼爱者,即爱每一个人,尊重每一个人,这就是所谓的“情不情”;但从心灵深处而言,他又是“情情”,即只钟情于一个知己,一个知音人,一个知心人,也只爱一个人,专爱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林黛玉。

林黛玉到了贾府,他们第一次见面,林黛玉就感到似曾相见,“何等眼熟”,而贾宝玉则直言无讳地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红楼梦》第三回)常人听到这话,都会笑宝玉胡言,其实,这是真的,因为他们的心灵早已恋爱过了。天上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那段恋情早已积淀在他(她)们的心里,或者说,早已进入他们的潜意识之中。这是一种感性神秘,现在科学还解释不了。从第一次相见开始,贾宝玉和林黛玉就开始相恋,恋了整整一生即恋到死,没有一天停止过。每一个白天与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在“心心相印”、“心心相思”,都在发生灵魂的共语与共振。贾府里虽然那么多美丽的少女,包括薛宝钗、史湘云以及丫鬟、戏子这些少女,但是没有一个像林黛玉这样让贾宝玉如此倾心,如此爱慕,如此投入整个心灵。因为只有林黛玉这颗蔑视功名利禄、蔑视仕途经济的心灵和他相通相近,能让他爱恋。薛宝钗雍容雅丽,长得很丰满,宝玉甚至痴想她身上的肉能给一点林妹妹就好,但贾宝玉只把她当作“好姐姐”,甚至也可以当作好妻子,但不能成为“知心人”,贾宝玉始终未把心交给她,也始终未和她真正地相恋过、热恋过。因为贾宝玉这个“人”只有心灵之恋。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心灵热恋,正是二千多年前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所揭示的“精神之恋”。柏拉图提出这一理念后,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很少见到实践者。现实生活中具有精神维度的人,也很难做到纯粹的精神恋爱,他们追求的情爱理想必定也是身与心皆可投入的对象。而在人类文学史上,我们也从未看到像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样动人这样迷人又这样真实的精神之恋。这是人类文学史上最纯粹、最精彩并且是具有最深刻的思想内容与心理内容的精神恋爱。尽管宝玉少年时曾与袭人有过一次云雨之情,之后经红学家们考证,也与秦可卿有过肉欲之情,但这种偶然的、短暂的情感表象,都不是恋情与爱情,唯有宝黛这种心与心热烈的相印、相惜、相思,才是真恋情。

因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情爱其“本质”是心灵之恋而非世俗之恋,所以他们在相恋的过程中,一旦使用世俗语言,总是不免要“失语”(即辞不达意),因此总是要吵架。只有在使用另一种语言即超世俗的语言时,他们才能心心相契,彼此进入心灵的“狂欢”。这种语言就是禅语、诗语、泪语甚至是“空语”、“无语”(沉默的无声语)。宝玉写下禅偈说“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为证。无以为证,是立足境”,这已经够超俗了,但林黛玉还给他补上“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这才把他们的精神之恋推向彻底的审美境界(无任何世俗的支撑点)。黛玉因为爱得太甚太切,所以常常多心,此时宝玉会用禅语告诉她: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听了这种心灵恋语,黛玉就会衷心高兴。这种禅语以及诗语的含蓄、高雅、美妙、深邃,只有懂得中国语言和中国文化的人才会拍案叫绝,这是人类文学中绝无仅有的大精彩手笔。宝黛心灵之恋的泪语、诗语较好理解;禅语深些,需不断领悟;而“空语”、“无语”则是更深邃的情感表述,更难神会,也容易被读者忽略,而这恰恰是曹雪芹描述心灵之恋的绝唱,美极了,深极了,可是没有说出口,没有声音,只是在内心深处的流动与相互碰撞,这正是“无声胜有声”的心语,也恰恰印证了慧能的“不立文字”、“明心见性”那种最高的情感真实。关于这种心灵之恋的绝妙语言,笔者曾在多年前的红楼悟语中作过表述(《红楼梦悟》第一百四十三则):

林黛玉与贾宝玉有一节最深的相互爱恋的对话却是无声的。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俗。心灵之恋只可用心灵,使用的语言是纯粹心灵性的,精神性的,禅性的,不可立文字,只能以心传心,所以两人都没有说出口,更没有立下文字,这是心灵之恋的“无立足境”,至深的“情”入化为“神”,至深的“色”入化为“空”。这是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所表述的一节: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这段对话既无声,也无言;既无心证,也无意证;完全是超越语言、超越文字、超越逻辑、超越是非判断的心灵交融。宝黛的对话,往往是灵魂的共振,此段心灵的对话,更是灵魂的共振。倘若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话语来形容,这种的无声对话,恰恰比许许多多大声表达强百倍。老子说“大音希声”(《道德经》第四十一章),曹雪芹则抵达到“大音无声”。心灵中最深刻的对话反而没有声音。

曾有诗人说,灵魂也需要爱情。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心灵不仅一般地“需要爱情”,而是心灵本身整个地沉浸在爱情之中。柏拉图所说的“精神恋爱”,只是哲学家的思辨,他没想到,两千多年后的东方大文学家曹雪芹,倒是真的创造出一双精神恋爱的诗意形象,从而把精神之恋推上美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