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之心的纯粹与纯正,不仅呈现于对待他人,而且呈现于对待自己。他生有一双通灵的眼睛,这一双眼睛不仅观世界,而且“观自在”(《心经》语),所以他能“自看自明”;所谓自明,乃是自知之明。贾府里的大小权贵,多少人吃喝嫖赌、“颠倒梦想”(《心经》语),但没有一个敢于正视自己的弱点、自己的人性黑暗,唯有干干净净的宝玉,总是把自己界定为“浊物”。他宣称:“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这种宣言不光是对着别人,也对着自己。他是男子,所以也不例外。他喜欢靠近少女,是因为少女是“清净女儿”,可借助她们以立身于“净土之中”,并非为了满足欲望。
佛教讲“观”、“止”两大法门,还讲“观”门四念,即“观身不净”、“观心无常”、“观受是苦”、“观法无我”,这四念是观的起点,前三念是人生观,第四念是宇宙观。而第一观是观自身,这是观门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而贾宝玉恰恰真诚地观看自己,正视自己的“不净”。他第一次见到秦钟时,就“心中似有所失”,这便是他在参照物面前看到自己如“泥猪癞狗”。第七回记载宝玉这一瞬间的心绪: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宝玉自始至终都确认自己为“浊物”。世人知道他带着通灵宝玉来到人间,自然视他为“玉人”,而他则正视自己是“浊人”。高鹗的续书延续了宝玉这种心灵状态。在第一百回中,贾宝玉因思念死去的黛玉,痴想黛玉能来入梦,期待落空之后,他自言自语道:“或者她已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是我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离家出走之前,他与薛宝钗进行一场辩论,论辩中他又说:
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之心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嗔在贪、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第一百一十八回)
认定自己是“浊人”,可见他视己为浊物,并非戏言。这是对自己的一种真诚的认知。对此,我曾作如下评说:
一个贵族子弟能看到自身的“粪窟泥沟”,这是很了不起的自省精神。能自看、自省,才能自明。“人贵自知之明”,能自看自明自知才真高贵。《五灯会元》卷二载有崇慧禅师对僧人解说菩提达摩,说“他家来,大似卖卜汉,见汝不会,为汝锥破卦文,方生吉凶,尽在汝分上,一切自看”。意思是说,达摩从印度来,就像一个占卜大师,只告诉你一条真理:卦文是凶是吉,其实都在你身上,全靠你自看自决。宝玉见了秦钟后如见到一面镜子,接着便是自看,再接着的“自思”之语,便是自己读出的卦文,明晰、诚挚而谦卑。在偌大的贾府中,具有“自看哲学”的,只有宝玉一人。(《红楼哲学笔记》第八十四则)
曹雪芹对自己的一个笔下人物(夏金桂)曾作如此概说,说她“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世间这种人其实不少。但宝玉的心灵恰恰与之相反,他视少女若菩萨,视自己如粪土。这不是自贱,而是自明。而宝玉的自明,除了天性之外,他还能“自审”。第二十二回,有一句话写了“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这几个字容易被忽略,但它们却写出宝玉的一种极为重要的心灵状态,这是贾府上下唯一的精神现象。贾母、贾政从未自审过,即使如林黛玉、薛宝钗等最聪慧的女子也未自审过,能“垂头自审”的只是宝玉一人。
也只有宝玉一个人,能承认自己“落后”,心悦诚服地接受在诗赛中总是“压尾”的评判,海棠诗社成立之后第一次比诗,宝钗被评为第一,黛玉第二,宝玉为最后,评判人李纨对着宝玉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立即回应说:“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第三十七回)。贾宝玉从不与人争风头,争面子,更不争第一,天生不争虚荣虚名。自己输了,就为胜利者鼓掌。这之后,宝玉又和姐妹们竞作菊花诗,宝钗写了《忆菊》、《画菊》;宝玉写了《访菊》、《种菊》;史湘云写了《对菊》、《供菊》;黛玉写了《咏菊》、《问菊》、《菊梦》;探春写了《簪菊》、《残菊》。个个都写得好,大家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此时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这一结果,是黛玉三首夺得第一、二、三名,其次才是探春、史湘云、宝钗的诗,而宝玉连“次之”一级都没有沾边,属最后一名,然而他一听完李纨的评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为公道”。(第三十七回)出自内心拍手叫好,为诗人,也为评判者。这种不计排名最后、衷心为胜利者鼓掌(为比自己更强的人鼓掌)的行为,乃是一种极高尚的品格。唯有纯粹之心,才能在此时此刻仍然感到极大的快乐。中国历来多的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服他人第一”的酸楚心态,少的是宝玉这种不争天下第一而为天下第一者叫好的健康心态。这便是心灵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