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贾宝玉论
11356000000003

第3章

贾宝玉这种无分别的纯一之心,形成他的许多世俗世界中十分罕见的心灵状态,也可以说是心地特征。这些状态与特征,因为太稀有,所以让人觉得“怪异”。然而,正是不同寻常,他才“独一无二”于人类文学之林。这些特异心灵状态,如果逐一说来,恐怕太烦琐,这里只说他对任何人的绝对信赖、绝对不猜忌、绝对不设防。从而容纳一切人,心灵向一切人开放。

宝玉心中不仅没有敌人,而且没有坏人,更为特别的是没有“假人”。他是一个真人,也以为他者都是真人;他是诚实人,也认定他者都是诚实人,也都像他那样,永远讲不出假话。他通灵之后来到地球,就对地球充满信赖,而且这种信赖带有绝对性,一点也不怀疑,一点也不掺假。贾府上下各种人都知道他这一性格,所以常常把他视为呆子。贾宝玉对人类的信赖一直保持着,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混沌”。他永远保持着这种混沌,从不会因为遇到什么挫折而开窍。袭人知道他的混沌,就利用他的这一“混沌”哄他开导他。袭人知道宝玉心里也有她,离不开她的朝夕照顾,就吓唬他要“出去”即要离开贾府了,宝玉立即信以为真,急得“泪痕满面”,央求袭人留下。袭人此时才和宝玉“约法三章”:“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宝玉立即笑而表态,“你说,哪几件事,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这之后袭人便郑重向他提出“改坏毛病”、“好好读书”、“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三个要求。(参见第十九回)袭人为了“开导”宝玉,编造了吃酥酪肚子疼的故事,编造了两姨妹要出嫁的故事,编造了他妈和哥哥要赎她“出去”的故事,宝玉样样信以为真。他不会想到人会瞎编故事,更不会想到与他朝夕相处的袭人会瞎编故事,会有这等小小的心机心术,所以袭人一“哄”他就上当,不仅要答应袭人的三个条件,而且就是三百件也肯答应。这里,我们看到宝玉对袭人的绝对信赖。可贵的是这种信赖,不仅及于袭人一人,而且及于所有人,就连从老远的乡下前来认亲的贫穷老太婆刘姥姥信口开河说的话和瞎编的故事,他也不懂得问“真的吗?”,也是“信以为真”,一信到底,所以才有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的另一番故事。刘姥姥杜撰的是她所居村庄去年冬天下大雪后突然冒出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的冬天童话。刚开个头,就被贾母身边的丫鬟们打断了,谁也不信刘姥姥的胡扯。可是贾母和其他人一走,宝玉却拉住刘姥姥,细问那女孩是谁。刘姥姥只好再继续胡编下去,说“这个女孩叫做茗玉,生到十七岁便一病就死。”宝玉听了,顿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又编出“女孩父亲因思念而盖了个祠堂,并塑了茗玉小姐的像,用香火供着,但因日久年深,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尽管刘姥姥愈编愈离谱,但宝玉还是句句听、句句信,深信不疑并决定第二天就去拜访祠堂,准备重新修庙,再装小姐塑像,还要给刘姥姥一些代为烧香的钱。最后贾宝玉又问清地点村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出来。贾宝玉把刘姥姥的胡诌当作真情,第二天便带着茗烟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去找,从一早到日落,找了一整天,才在东北角田埂子找到一座破庙,茗烟先进去看了拍手道:“哪里有什么女孩,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可是宝玉还想改日再找。贾宝玉自己从不撒谎、胡诌、瞎编,也深信别人不会撒谎、胡诌、瞎编。他相信一切人,信赖一切人,一个死心眼信到底。(参见第三十九回)脂砚斋在批语中透露全书最后的“情榜”,贾宝玉的考语是“情不情”,意思是说他对一切无情人无情物也报以人间情感。借用这一语言方式,我们还可以补充说,贾宝玉不仅“情不情”,而且“真不真”、“善不善”、“佛不佛”。即以真诚的态度对待一切不真之言和一切不真之人,以善良的态度对待一切不善之语和一切不善之人,总之是以“佛”的态度对待非佛不佛的万物万相。

宝玉的心地如此敞亮,因此心胸便向一切人敞开。他信赖一切人,也能容纳一切人,他不仅能容纳奴婢、戏子、丫鬟,而且能容纳被视为异类的社会槛外人、局外人,例如柳湘莲、蒋玉菡等人,甚至连妓女云儿,他也可以坦然与之饮酒喝茶而无任何邪念邪行(参见第二十八回宝玉和薛蟠、冯紫英、蒋玉菡、云儿的饮喝游戏情节)。妓女是最没有地位的社会弃儿,供人玩弄的下等尤物。但贾宝玉仍然把妓女视为“人”,而不是视为玩物。宝玉对待任何人,都有一种善良到极点的态度,这种态度是与曹操那种“宁可负天下人,不能让天下人负我”相反的立身态度。贾宝玉没有“负我、负他”这套理念,但他所有的行为语言都表现出这样一种做人的心灵准则,这就是重要的并非“他人如何对待我”,而是“我如此对待他人”。他人欺负我、欺骗我、损害我、负我,那是他人的事;而不欺负他人、不欺骗他人、不损害他人、不负他人,这是我的事,是我应有的品格。贾政把他往死里打,打得伤筋动骨,打得个个心痛,可是宝玉自始至终没有对父亲说过一句怨言,也不在别人面前诉父亲的苦,他照样像以前那样对待父亲。因为在宝玉的心里,父亲打他,打得太过头,这是父亲的事,而我如何对待父亲,则是我的事,我的品格。孝敬父亲,是我的心灵原则,我不会因父亲的痛打而改变这一原则。

贾宝玉这种不计较他人如何对待我、只重我应如何对待他人的品格,便是至善。《中庸》所倡导的道德品质是“止于至善”。贾宝玉正是至善的生命极品。这种极品宣示的是宁可让天下人负我,但我绝对不负天下人。这里我想穿插几句关于我自己的话。二十年前我离开祖国的时候,在北美寂寞的岁月中,曾经在阅读《红楼梦》时受到极大的启迪。这一启迪就是对待自己的祖国也应像贾宝玉对待父亲那样,不管祖国如何对待我,我都应当永远敬爱祖国、热爱祖国。因为祖国如何对待我,那是祖国的事,而如何对待祖国,则是我的事,我的品格。我曾在老舍的《茶馆》和白桦的《苦恋》里听到剧中人埋怨“我爱祖国但祖国不爱我”的感慨。但贾宝玉的立身态度启迪我,不应有这样的埋怨与感慨。因为爱不爱我,这是祖国的事;而爱祖国,则是我永远不可改变的心灵原则,当然也是我永远不可改变的道德原则。用贾宝玉似的心灵对待祖国,就是要用绝对真和绝对善的原则对待祖国。

宝玉以绝对真与绝对善对待他人(包括对待亲人)就因为他的心灵纯粹,世俗的各种灰尘都无法进入、污染这颗心灵。常说“出污泥而不染”,宝玉就是一个典范,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少女是水做的),男人是泥浊世界的主体,他们总是为“权力”、“财富”、“功名”三大污泥所腐蚀,但宝玉身在又富又贵的权势之家,却蔑视权势与钱势,更不追逐功名。所以在他身上,我们看不到世俗人常有的生命机能,如嫉妒机能、算计机能、贪婪机能、仇恨机能、猜忌机能、报复机能等,这种生命特殊性,便是佛性、神性。

宝玉的心灵特征性是自然形成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种特性,也不要求他人拥有这种性情。他人会嫉妒、会算计、会贪婪、会猜忌、会报复、会仇恨,他也从不去嘲笑、去干预、去论争、去攻击。他充分尊重别人的个性,包括尊重别人的“偷情觅爱”。在第十五回里,宝玉和朋友秦钟随王熙凤到铁槛寺,之后又随凤姐到水月庵。其时庵中的老尼陪着凤姐,小尼智能儿则与秦钟调情。宝玉看在眼里,绝不干预他们的私事。半夜里,满屋漆黑,秦钟和智能儿相抱在炕,被宝玉撞上,宝玉也止于逗笑。秦钟深知宝玉的为人,反而调唆宝玉求凤姐在水月庵多住一天,好让他与智能儿多幽会些时,宝玉也真的为秦钟央求凤姐,成全秦钟与智能儿的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