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贾宝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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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凡是阅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叩问一个问题:贾宝玉是谁?他是物(石→玉)还是人?是人还是神?或是半神半人?先不说读者、评论者给他的界定和命名,仅《红楼梦》小说里的人物,就给他许多种评论。在父亲贾政眼里,他是个“不肖的孽障”;在母亲王夫人眼里,他是个永远的“孩子”;在警幻仙姑眼里,他是个“天下第一淫人”;在众人眼里,他是个“呆子”;在探春眼里,他是个“卤人”;在宝钗眼里,他是个“富贵闲人”;在皇帝眼里,他是个“文妙真人”;在妙玉眼里,他应是和自己一样的“槛外人”;在林黛玉眼里,他大约是个“知音人”、“知心人”。各种界定与命名都不是胡编胡言,即都说出贾宝玉的部分性情和人格特征,我在《红楼人三十种解读》里说他是曹雪芹人格的理想化,是作者的第一“梦中人”,没有错。我还把他放在“痴人”、“玉人”、“真人”、“槛外人”里阐释,也并非杜撰。贾宝玉的形象内涵太丰富,可以用多种角度甚至可以用密集的角度来观照他、解说他。过去说一千个读者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今天我们也可以说,有一千读者,就有一千个贾宝玉。这说明,贾宝玉这个形象不同凡响、意蕴非常,更说明,这个人物形象具有多重甚至千百重暗示,不可本质化地用某个概念来规定他。聂绀弩临终之前之所以念念不忘《贾宝玉论》,也一定是有满腹心事与评说想向读者倾诉。

因为贾宝玉的内涵太深广,所以必须用多种视角观照才能看清看明。我选择的是释、道、儒三个文化视角,并用上、中、下三篇阐释“释之宝玉”、“道之宝玉”和“儒之宝玉”。从儒的视角上看,宝玉是拒绝表层儒(君臣秩序)而服膺深层儒(亲情)的“赤子”;从道的视角上说,他是不为物役也不役物、逍遥自在的“真人”;从释的视角上说,尽管内涵无比丰富,却可以用一个字表述,这就是“心”字。今天我们就讲“释之宝玉”。从这一角度看,“贾宝玉是谁?”“贾宝玉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我将断然回答:贾宝玉是一颗心。贾宝玉是人类文学史上最纯粹的一颗心。这一回答不避贾宝玉这颗心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但侧重阐释它的纯粹性。在拙作《红楼梦悟》中,我曾说贾宝玉的眼睛是创世纪第一个黎明出现的眼睛,现在我还可以说,贾宝玉的心灵是创世纪第一个黎明出现的心灵。因为诞生于第一个黎明,所以它永远清新,没有尘土的污染,即使日后被污染了,它也会征服污染。

我还从哲学上说《红楼梦》是王阳明之后中国最伟大的一部心学,但它不是《传习录》似的思辨性心学,而是意象性、形象性的心学。而呈现大心学内涵的主要意象便是贾宝玉。王阳明把儒学内化和彻底化成单一的心学,认定心外无物,心外无天。“心者,性者,天者,一也”(《传习录》语),一以贯之的是心灵一元论,《红楼梦》也是如此一以贯之。我所以不薄高鹗的续书,就因为他保留了曹雪芹原作的心灵一元论,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仍然把心灵视为人生最后的实在而以“心本体”的哲学落幕,保留了《红楼梦》的形而上品格。在第一百一十七回中,挂在他胸前的“玉”再次丢失,当宝钗与袭人慌张寻找时,他说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我已经有了心,要那玉何用!”这是一句“重如泰山”的话,是贾宝玉到地球一回并即将离家出走时说的话。这是他对人生的一次总结。其结论是说,世界的根本,人生的根本,是“心”而不是“玉”,即不是“物”,哪怕是至贵至坚的物。曹雪芹的哲学本是原子释家的心灵本体论,高鹗没有丢掉这个“心本体”,很了不起。

中国大文化史上,可说有三次“心学”高潮,第一次是唐代慧能(《六祖坛经》)以宗教形式出现的自性心学;第二次是明代王阳明(《传习录》)以哲学方式呈现的良知心学;第三次便是清代曹雪芹以文学形式展示的诗意心学。《红楼梦》中直接引证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之语,并开辟说禅悟道的专章(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但没有涉及王阳明,这大约是因为王阳明在《传习录》中声明自己与“明心见性”的禅学不同(参见《传习录·答顾东桥书》),而且仍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致良知”的目的,这显然是贾宝玉不能接受的。因为贾宝玉的心灵完全超越家国内涵、历史内涵,乃属天地之心、宇宙之心。从俗谛上说,贾宝玉是贵族府第中的“富贵婴儿”,是贵族公子中的赤子;而从真谛上说,他则是超越父母府第的宇宙婴儿,他本是灵河岸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通灵来到人间,心灵仍然包容天、地、人。所以我说贾宝玉之心乃是无限广阔、没有边界的“婴儿宇宙”。“婴儿宇宙”这一概念借用的是吴忠超先生所译英国物理学家霍金的物理学语言。吴先生的中译本书名为《黑洞与婴儿宇宙》,讲的是大宇宙所派生的另一宇宙。我一直把心灵视为和外宇宙并存的“内宇宙”,它同样没有时空的边界。贾宝玉这个“人”所拥有的这颗“心”,其第一特征,恰恰是它的无限包容性。它天人无分,物我无分,内外无分。它爱一切人,宽恕一切人,接纳一切人。在他的心目中,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坏人。照说,那些常要加害于他的人,如赵姨娘、贾环应是他的敌人,但他却从不说赵姨娘一句坏话。贾环把滚烫的油灯推向他,企图烧毁他的眼睛,虽没有毁坏眼睛,却烧伤了脸,但他立即制止愤怒的母亲王夫人去报告贾母,为弟弟承担罪责。连企图烧伤自己眼睛的人都能原谅,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这与基督原谅把钉子钉在自己的手上的行为相似,也与释迦牟尼原谅曾砍掉自己手臂的哥利王的行为相似,均带有“神性”、“佛性”,所以我说贾宝玉是个准基督准释迦。

在拙著“红楼四书”中,我猜想释迦牟尼出家之前的状况大约如贾宝玉(生活在荣华富贵之中但心灵已超越荣华富贵),而贾宝玉出家之后应是追寻释迦牟尼,也许就是另一位释迦牟尼。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高度评价李煜(李后主)的词,说他有“基督、释迦担荷人间罪恶”的情怀,这一句话用于评价贾宝玉也很恰当。

贾宝玉的心,近乎释迦牟尼之心。说到底是一颗大慈悲之心。这种大慈悲处处表现在生活的细节上(如自己被雨淋,还只顾关心他人在雨中;玉钏不小心把滚烫的药汤洒到他手上,他却忙着问玉钏烫了哪里,痛不痛),但更重要的是始终守持一种无分别心,也就是没有等级分别、门第分别、尊卑分别、高低分别的情怀。他的前世是“神瑛侍者”,今世还是神瑛侍者。他所侍(服务)的对象不仅是林黛玉等贵族少女,也包括晴雯、鸳鸯等所谓“奴婢”、“丫鬟”以及平儿、香菱等下等小妾。因为,贾宝玉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奴婢、丫鬟、小妾等这些世俗概念。在他心目中,晴雯就是晴雯,鸳鸯就是鸳鸯。他一直保留着一个本真的自己,也用本真的眼睛本真的心灵看到他人真实的存在,即不是看到为概念所歪曲的面目(“奴才”、“奴婢”等)。他对晴雯、鸳鸯等非常殷勤,却无非分之想、只是极为尊重。所以他常颠倒世俗世界的位置,忘记自己的贵族主人(贵族公子)身份,反作侍者的侍者。他不把“奴婢”看轻,也不把“王妃”等皇亲国戚看重。他的身为王妃的亲姐姐贾元春返家省亲,整个贾府天摇地动,诚惶诚恐,唯独他若无其事,还是怀着一颗“平常心”和姐妹们厮混,口口声声叫宝钗“姐姐”,难怪宝钗要教训他: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第十七至十八回)在宝玉的心目中,元春就是元春,亲姐姐就是亲姐姐,他没有“王妃”、“帝王家”等概念。贾宝玉的心未被世俗的概念遮蔽,也就未被世俗世界的等级观念、门第观念遮蔽,因此,也就保持原有的本真之心、毫无势利之心,也正是最美最纯的心灵。

贾宝玉看他人能看到他们本来的样子,其原因是他自己首先成为自己,自己守持本真的自己。如果他已非自己而成为功利中人、概念中人,他就一定会带上势利的眼睛看他人,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但贾宝玉从天上(三生石畔)下来,却一直保留着一双“天眼”也可称“佛眼”。所谓天眼,包括两重意思,一是大观的宇宙眼睛;一是天真之眼。他的天真的眼睛没有杂质,没有遮蔽,所以能排除世俗的多种偏见,真实地看人,真诚地待人,平实地做人。他贵为公子,身为宠儿,但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其所以有这种平常心,就因为他有一颗无分别之心。禅宗讲“不二法门”,意义极为丰富,它包括慧定不二、天人不二、物我不二、内外不二等,但从心地上说,则是尊卑不二的平等。而这一法门,贾宝玉体现得最为彻底。

应当强调的是,宝玉的“不二”之心,并非理念,而是性情。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不二法门”,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释迦之念、基督之行。他的无分别心,乃是天性,乃是自发性、无意识性。换句话说,他的一切言行,全出自他的本心,他的心灵深处,他的天生所具有的佛性。所有的表现,都是自然的,不是人为的;即一切都是源于“心”,而不是来自“脑”。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在“变易”中总是被一种“不易”贯穿着。例如他对人的信赖,对“美”(少女)的崇尚,对“真”(诚实)的守持,就“不易”到底。头脑想出来设计出来的东西会变易,但心灵深处流出来的东西不会变。一个人如果刻意做好事,或意识到自己在做好事,那就不是真做好事,而贾宝玉做了许多好事,却不知自己在做好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天真”,如果他意识到自己在“天真”,也就不是真的“天真”了。这种自发与无意识,便是心灵。王阳明在《传习录》中曾给“良知”下过定义,他说:“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良知也”(第258页,之前孟子曾表述过的思想)。贾宝玉的这颗心灵,也是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无求而自得,无师而自通,所以它不是表现于一时一事,而是贯穿整个人生。如果用孔夫子“一以贯之”语言来表述,那就是宝玉天生的一颗至真至善之心,一以贯之,从诞生一直贯彻到出走之际。

贾宝玉的言论与行为,均出自本心本性,但我们却可以从哲学的高度上看到他的心灵乃是一元的心灵。这颗心没有二元对立,没有“你死我活”的综合。这正是禅宗的不二法门。佛的不二情怀,可由近及远,不断推演,以致物我无分,天人无分,甚至可以打破人与动物的界限,把慈悲推向大自然,推向大至狮虎小至蚂蚁的生命,以致可以舍身喂虎。而在近处则不分尊者贱者,承认身为下贱但可心比天高,地位不同,但人格完全平等。拥有不二法门天大智慧才有大慈悲。贾宝玉的无分别心,正是佛教不二法门的极端生命呈现,因此,他的无分别心,也正是佛心。与宝玉相比,身处尼姑庵里的妙玉,本应最具佛心,但她却留有明显的分别之心。贾母到她那里做客喝茶,她竭力奉迎,找最好的茶来款待,而刘姥姥到她那里,她却非常冷淡,给一杯茶喝,人走后她就把杯子扔掉,嫌刘姥姥用过的茶具脏。这种分别说明她的心仍然远离佛心,也说明她虽聪慧过人,但其心灵远不如宝玉的至善,更不及宝玉的大慈大悲。从哲学上说,她的血脉中还横贯着二元对立,完全没有“佛”的不二情怀。

贾宝玉的悲天悯人,没有世俗缘由(功利原因),也没有特定对象。他的大慈悲,乃是无缘无故的慈悲,无边无际的慈悲。佛家称这种无对象(爱一切人的无量对象)、无目的(无功利目的的无量之爱)、无原因(无动机的无量关怀)为“无缘慈悲”,这乃是慈悲的最高境界。“无缘慈悲”这一概念是前两年我读了甘肃省天祝藏族自治县天堂寺第六世什活佛多识仁波切的著作《藏传佛教常识300题》(甘肃民族出版社出版)获得的。他在此书第五十九题中说:

菩萨的慈悲是无缘慈悲(没有一定的对象原因),菩萨的智慧是无相智慧。

人的慈悲是有对象的,爱子女,爱亲人,仇人,都有一定的对象,都有一定的原因。平常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佛家讲的就是无缘慈悲,不讲原因,这是三种慈悲中的最高慈悲,没有局限性。

有缘就是有局限性,把人分成好的、坏的、亲的、远的,这就有缘了,有界限了。

贾宝玉的慈悲属于无目的、无动机、无对象也因此而无界限、无局限的“无缘慈悲”、无故慈悲,因此,宝玉这颗心可称为慈无量心,悲无量心,爱无量心。心在慈悲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