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小老赵没怎么注意耿秀英的身材,这会儿与拎水的大汉一比,才注意到,她原来那么娇小苗条,又穿着连衣裙似的蓝大褂,跟在大汉身后,就像人猿泰山后面跟个布娃娃。不知为什么,此时小老赵头脑里突然冒出个怪念头——要单论身量么,这“红楼服务员”倒和自己挺“蹬对儿”,算得上“两小无猜”。只不过这“小”,不是年龄小,而是个头都小。嘿,嘿,没来由!无缘无故,怎么会想到这个?!
大汉提水进了屋,将水倒在一个个搪瓷盆里,然后朝小老赵平伸出一只手。
“水牌!”
“楼房哪有水牌?给你一角钱行不?”耿秀英哄小孩般说道。
“钱?不要。就要水牌。”
“唉,唉,唉,得了,明天一早,我给你送去!”
“嗯,那中……”
大汉说着拎起空桶,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这人哪,啥都好,就是半痴半傻,缺心眼儿……”
耿秀英望着大汉背影,惋惜地说。
“哎,对了,水也有了,我赶紧给你煮挂面吧。”
“我会,我自己来吧。”
“别客气啦,赵工,你们哪,都是做大事的人,我能伸把手,为你做点事,挺光荣的。”
自从那天停水的事儿后,耿秀英每天为小老赵整理房间特别仔细,发现什么需要缝缝连连,就会不声不响地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针线,坐在床头一针一线地缝连起来。
小老赵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总觉得,对这位热心又柔顺的“红楼服务员”有点欠亏。他想找个机会答谢她一下。不久,这机会来了——
那天,耿秀英照例在傍晚六点敲开了小老赵的房门。
“今天没什么要打扫的。这是工会发给正式职工的两张电影票,临时工可能没有。今天晚七点开演,就在厂区前面的露天电影院。你把票拿去,找你的工友伙伴去看吧,来得及。”
“啥片子?”
“票是工会刘主席亲自送到我工作间的,说是苏联拍的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很好玩。”
“……”耿秀英显出几分失落的神情,“可惜,我看不懂,再说我在这儿没有知近的伙伴,连真正的熟人都没有……”想了想,抿嘴笑了笑,又加了一句,“除了挑水的张老三,可惜,他也看不懂电影……”
“倒也是。”小老赵难得地露出笑颜。
大概这笑颜鼓舞了“红楼服务员”,她竟大胆提出了一个叫小老赵猝不及防的请求。
“赵工,组织上发给你电影票,是叫你别再加夜班工作。要不,我陪你去看电影,你还能给我讲讲电影里的故事。”
“这……”小老赵犹豫了一下,一则这不是他的本意,二则那年月男女共同去看夜场电影可不是小事,何况厂里发的票,熟人太多。
“不方便就算了。”耿秀英好像猜到了小老赵的心思,口里喁喁说着低下了头。
“不,一起去,咱们一起去。”
赶到露天电影院,前面的加片已经开演了,二人摸着黑进到场子里面,找个靠边的木凳坐了下来。
自从在北京清华毕了业,分配到哈尔滨,小老赵没看过几场电影,更从没进过露天影院。这会儿坐在木凳上,四外望望,景致还真不一般。露天影院的场子很大,像个足球场,前面是浅浅的舞台,张挂着大银幕,场中是一溜溜简陋的木凳,此时大半坐了人。
场子四周,围了一圈高高的木板墙,墙板参差不齐,曲曲折折的墙缘线,在夜空中就像远方山脉的轮廓。在这山廓起伏处,突有一根高塔般的黑柱,傲然挺立,直入星河,这是工厂锅炉房的大烟囱。如今看来,这烟囱未免大煞风景,可那年代,人们很为此骄傲,因为那是当时工业化的象征。
再仰头望望夜空,天穹深蓝墨青,早春新月一钩,满天繁星点点,衬映着放映机投射出的电影光柱,明暗交替,再加上一阵阵夜风徐徐拂面,小老赵不由得感到,在自己日日夜夜机器人般的拼命工作之外,竟还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时光,这叫他立刻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正片开演后,耿秀英果然看不大懂,可经小老赵几番解说之后,很快入了戏,越看越高兴。看到滑稽可笑之处,还忍不住笑出了声。就在电影演到女主人公假扮她哥哥,穿着男装,被迫与人决斗,那种战战兢兢,浑身发抖,让两个人搀着上前斗剑的情景时,耿秀英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左摇右晃,身子发软,自觉不自觉地瘫倒在小老赵的肩上。
小老赵伸出胳膊扶住耿秀英,只觉得她在自己臂弯里,仍止不住笑得微微颤抖……
一周后,下午快下班时,厂工会刘主席推门走进小老赵的工作间。
小老赵抬头见是他,忙放下手中的制图笔,热情相迎。
“刘主席,又有什么福利,要你送上门?”
“不是,不是,今天找你,有点事。”
“你的事?”
“不是。要说么,应该算是你的事。”
刘主席的话音开始变重,表情也严肃起来。这位刘主席身材高大魁梧,光头秃顶,平时说话挺随和。小老赵知道,今天这种声音和这种表情,说明今天的谈话,不是两个人之间的闲聊,他是组织上派来的,是代表组织说话的。
“那好,请坐下说吧。”
“赵工,听说,你最近和小耿走得挺近?”
“小耿?哪个小耿?!”
“就是你们那个红楼服务员,耿秀英嘛。”
“她……”
小老赵立即想到三天前那场电影,准是有人反映到组织上了。可是,那天两人去得晚,散场走得也晚,露天影院内外几乎没灯,什么人眼睛这么毒,偏偏就看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