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病房宽大的沙发上,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子照在他的头顶上,稀疏、灰白的头发在阳光里显得干枯而脆弱,而他脸上的神色却是那样沉静安详。
一眼望去,曹禺先生显得有些老态了。
我迎上前去,向先生问好。先生站起身来,李玉茹女士上前扶着先生,向先生说:“你们老家来人看你。”听李玉茹女士这么一说,我忙递上一张名片,将先生扶坐在沙发上。
“啊,你叫谢克强,黄克强的小老弟,是吧?”
我望着先生傻笑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先生的幽默使我的怯意与拘束少了许多。
“《长江文艺》我知道,那是个很老的文学刊物呵,李季在那里当过主编,对不?”
我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回答了先生的提问,又讲了讲《长江文艺》的近况以及这次拜访先生的目的。
“就说我们湖北话吧,你是哪个县的?”
我一听先生说着武汉话,乡音乡韵,倍感亲切。想不到刚才先生还是京腔京韵,这会儿说起武汉话还那么地道,便用我的黄冈方言与先生对话。
“黄冈,杜牧当太守的黄冈,王禹偁写《黄冈竹楼记》的黄冈,苏东坡被贬当团练副使而后写出前后赤壁赋和《赤壁怀古》的黄冈,对不?”
一时间气氛活跃起来,于是,我趁机将一张刊有曹禺先生文章的报纸递给他,征求他的意见。
“既然你们要配发照片,那就发这篇吧!”先生接过报纸,读了起来:我是潜江人!
多少年来,我像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走过不少地方,没有一处使我感到这是我的故乡,是我的父母之邦。我像一只南来北往的飞鸟,山山水水,高山平原,我认识很多人,听过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声音,但是没有一处使我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动心,你“潜江人”,这三个字,使我从心里觉得温暖、明亮。人问我,“你贵处那里?”我答:“潜江。”我从来没有到过潜江,但是近八十年了,我认为我是潜江人。这种贴心的情感不知怎样造成的,我爱潜江,这不是模模糊糊的两个字,这是其中有血有肉的联系;大约是从我婴儿起,父母的声音笑貌,我的家乡带来的食物,或者家庭中那种潜江空气,使我从小到大认为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潜江人。
“月是故乡明”。我真觉得潜江的月亮,比哪个地方都圆,都亮。这种乡土的情感也许有点偏执,但我认为中国人的爱国思想,有一个原因是从乡土来的。一出国门,人家问我:“先生从何处来?”我便答:“我是中国人!”
我病了一年多,一天也不能出院。这次潜江开一次这么隆重的会,我确实不能参加。我只感到,我工作一生的成绩不多,也不能令人满意,只凭潜江故乡人的深情才办得这样光彩。老实说,我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不值得我的众多老乡和许多朋友如此看重的。我打心里感谢潜江父老、家乡的领导和各位专家学者。我是十分感谢的!
依依乡情,句句情深。李玉茹女士神采飞扬,忙对我说:“先生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你看他,简直像个老孩子。”
是的,他和现实世界已经愈来愈远,疾病和病房给他创造了另一个世界,他体验着与昔日完全不同的生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