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我们把性爱活动提前到了周五晚上。第二天一早,在我结束了市场慢跑之后,罗茜开始感觉有些想吐。我知道这是怀孕头三个月的普遍症状,而且多亏了我的父亲,我方能使用正确的词语。“如果你说自己恶心(注:想吐(nauseated)和恶心(nauseous)拼写相近,但在意思上有差别。),唐,你就是在说自己让人作呕。”我的父亲特别在意词语的正确使用。
进化理论对于怀孕初期的晨吐症状有一些非常不错的解释。在胎儿生长初期,母体的免疫水平有所降低,呕吐可以避免母体消化掉有害物质。在这一阶段,母亲的胃部会对不适宜的食物产生高度的抗拒反应。因此,我建议罗茜不要服用任何药物来干扰这一自然进程。
“我听到了。”罗茜说。此刻,她正在洗手间,双手扶在盥洗盆上,“我会把沙利度胺(注:沙利度胺(thalidomide),镇静剂的一种,曾被用作防止孕妇呕吐的药物,但因易导致新生儿畸形而遭禁用。)放回柜子里的。”
“你在用沙利度胺?”
“开玩笑的,唐,我在开玩笑。”
我告诉罗茜,很多药物都能穿透胎盘壁,导致婴儿畸形。我举了一些例子,还有它们可能导致的畸形症状。我相信罗茜不会服用其中任何一种药物,但这些有趣的信息都是我几年前读到的,我想与她分享。谁料,她竟关上了门。那一刻,我意识到罗茜肯定服用了一种药物。我赶忙打开门。
“还有酒精。你怀孕多久了?”
“差不多三周了,我估计。我马上就好了,关上门行吗?”
她的语气告诉我,给出否定的答案可不是个好主意。这简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来说明计划失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这些后果甚至创造出了一个特殊的恶名,即便是在不那么重视计划的地方也能通用。这就是意外怀孕。如果不是意外怀孕,罗茜就可以提前开始戒酒,也可以安排好医学评估排除所有风险,我们还可以借此开展项目研究,证明精子的DNA质量可以通过每日性爱活动提升。
“你最近还抽烟,或者吸大麻吗?”罗茜在不到一年前戒了烟,偶尔还有复吸的行为,特别是在喝了酒的时候。
“嘿,别再吓我了。都没有。你知道该担心点什么吗?是类固醇。”
“你在使用类固醇?”
“没有,我没用类固醇。但你让我感觉压力很大。压力能产生皮质醇,这是一种类固醇激素。皮质醇也能穿透胎盘壁;婴儿皮质醇水平过高,会诱发抑郁症。”
“你研究过这个课题?”
“也不过是五年而已。不然你觉得我博士念的什么?”罗茜从洗手间出来,舌头伸在外面,这形象可和科学权威毫不搭边,“所以,在接下来的九个月,你的任务就是不让我感到有压力。跟我说:罗茜一定不能有压力。继续。”
我重复着这一指令:“罗茜一定不能有压力。”
“实际上,我现在就觉得有一些压力。我能感到皮质醇在上升。我需要有人帮我按一按,舒缓一下。”
还有另外一个同样关键的问题。我一边搓着按摩油,一边用着尽量不引起任何压力反应的语调问道:“你确定你怀孕了吗?去看过医生了吗?”
“你还记得我是个医学生对吧?我测了两次。昨天早上,还有告诉你之前。两次都是假阳性的概率基本应该不存在吧,教授?”
“没错。但你也一直在吃避孕药啊。”
“我肯定是忘了。要么就是你天赋异禀。”
“你是忘了一次还是忘了好几次?”
“忘了的事情还怎么记得?”
我看了看药盒。这是罗茜住进来之后,一并带来的若干女性用品之一。药盒上有小小的圆形标志注明一周七天。这样的系统看起来挺有效率,但如果能标注上具体日期则会更好。我的头脑中浮现出一幅带有闹铃的数字分药器的图像。但即便是现行的系统,它的设计也明显旨在帮助那些智力水平远远低于罗茜的女性,避免在用药上出现错误。她应该一眼就能看出少吃了几次。罗茜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觉得有孩子你会很高兴的。”
我会感到高兴,但是是那种“搭乘的飞机在两个引擎全部失灵后,机长宣布成功重启了一个引擎”的高兴——能够活下来让人高兴,但出现这样的事故本身就令人震惊,必须对事故的原因展开深入调查。
显然,我花了太久的时间反应。罗茜又把她的判断重复了一遍。
“你昨晚说你很高兴的。”
自从和罗茜举行了教堂婚礼,以纪念罗茜无神论母亲的爱尔兰血统,还有和她的父亲——菲尔,施行了“把女儿交给新郎”的传统礼仪,违背了罗茜一贯的女权主义原则,且因为什么(敏感的)规定,而带着身穿一袭她坚决不会再穿第二次的绝美白裙、戴着面纱的罗茜,仓皇逃离散落在我们身上的彩色纸片之后——我认识到,婚姻生活中,理智一定要给和谐让路,并甘居其后。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认可抛撒五彩纸屑这项活动。
“当然,当然,”我说,我一边努力保持着理性,避免对话冲突,一边在记忆中搜索,往罗茜赤裸的身体上擦按摩油,“我只是想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从科学家的角度来看。”
“应该是在周六早上,你出去买了早饭,又模仿了《罗马假日》里的格里高利·派克之后。”罗茜回忆道,“你应该经常穿我的衣服。”
“那次我穿的是自己的衬衣吧?”
“你倒还记得清楚。你说得对,我让你脱掉的。”
6月1日,我的人生被改变,再一次被改变。
“我以为不会就这么怀上的,”她说,“我以为要好几个月,甚至几年,就像索尼娅那样。”
回想起来,那是最好的时机告诉罗茜,吉恩要来了。当时她坦承自己是故意没有用避孕药,因此也给了我机会坦承一些事情。可惜我后知后觉,当时一心只想着按摩的事情。
“你觉得压力小些了吗?”我问道。
她笑了:“我们的孩子已经脱离了危险,不过是暂时的。”
“来点咖啡吗?我把你的蓝莓麦芬放到冰箱里了。”
“接着做你手头上的事。”
接着做我手头上的事的后果,就是挤掉了早餐和合气道练习之间的时间段,因此我也失去了与罗茜讨论吉恩难题的机会。我回来之后,罗茜建议我们取消博物馆的行程,好让她继续写论文。我则利用空出来的时间开始进行啤酒研究。
戴夫开车载着我来到一座位于高线公园和哈德逊河之间的新建的公寓楼,我也惊异于所谓“酒窖”其实是39层一套公寓中的小卧室,位于顶层公寓的正下方。公寓里没有人住。戴夫在卧室里装满了制冷面板,搭建了一个复杂的制冷系统。
“应该在天花板也装上制冷面板。”戴夫说。我同意。这样做会更节能,任何安装面板的费用都能通过后续节省的电费赚回来。自和戴夫结识以来,我对冰箱有了更多的了解。
“你为什么没这么做呢?”
“是公寓管理方的问题。我想他们早晚会同意的,毕竟这个客人不在乎花钱。”
“那看来这个客人要么是特别有钱,要么就是特别爱喝啤酒。”
戴夫向上指了指。
“两者皆有。他买了两套带四个卧室的公寓:这一套他专门用来放啤酒。”
他把手指摆到唇边,这是表示安静和保密的通用手势。一位瘦小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的脸上布满皱纹,一头银色长发绑成了马尾。他的体重指数约为20,年龄差不多65岁。如果要猜他的职业,我会猜是水管工。但他如果真的曾经是个水管工,后来买了彩票一夜暴富,那他肯定会是个严苛的客户。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英国腔。“你好啊,戴夫。带你的兄弟来了?”水管工伸出手,“乔治。”
我依照常规,并对乔治进行了评估,施以中等力度,握了握手,“唐。”
社交礼仪完成了。乔治开始巡视房间。
“温度设定在多少?”
戴夫给出了答案,但我推测这并不是一个正确的答案,“对啤酒来说,我们一般会设定在45度,华氏度。”
乔治似乎并不满意:“算了吧,你想要把酒都冻上?如果我要喝拉格,我就用楼上的冰箱了。跟我说说,你到底对真正的啤酒有什么了解。艾尔啤酒(注:根据发酵时间长短,啤酒可分为拉格啤酒(lager)和艾尔啤酒(ale)两类。艾尔啤酒发酵技术要求更高,品质更好,带有更加浓烈的口感,酒体饱满,常见于精酿啤酒。)。”
戴夫能力很强,但他更依赖于实践和经验。两相对比,我更擅长阅读,因此我要花那么长的时间才能掌握合气道、空手道还有鸡尾酒制作中的表演部分。但戴夫在英式啤酒方面的经验可能为零。
我代表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对英式苦啤来说,理想温度为10到13摄氏度。波特啤酒、斯陶特啤酒和其他黑啤酒的最佳贮存温度为13到15摄氏度。换算成华氏度,则苦啤为50到55.4度,而黑啤为55.4到59度。”
乔治微笑着:“澳大利亚人?”
“没错。”
“我原谅你了。继续说。”
我继续讲述着正确贮藏艾尔啤酒的方法。乔治看来对我很满意。
“真是个聪明的家伙。”乔治说,他转向戴夫,“我喜欢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哪里不行,也懂得如何向人求助。所以唐会来看顾我的啤酒,对吧?”
“呃,并不是,”戴夫说,“唐更像是……是个顾问。”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乔治说,“多少钱?”
戴夫是个极有商业道德的人。“我要回去算一算,”他说,“你对于这些装备满意吗?”戴夫是指全套制冷、绝缘和穿透屋顶的管道设备。
“你觉得呢,唐?”乔治问。
“绝缘还差一点,”我说,“会很费电。”
“犯不上找这么多麻烦。我已经跟大楼管理员结了不少梁子。他不让我钻屋顶。我先省省吧,等到我装旋转楼梯的时候。”他大笑道,“其他的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很信任戴夫。
乔治把我们带到楼上。与其说这是一套公寓,不如说是家典型的英式酒馆。三间卧室被打通,和客厅连为一体,客厅里摆了好几套木质桌椅。吧台配有六个水龙头,与下方的酒窖通过管道相连,墙面上高挂着一台大尺寸的电视。屋子里甚至还有一个乐队的表演台,有钢琴、鼓和扩音器。乔治为人十分友好,从冰箱里取出精酿啤酒给我们。
“垃圾。”他说道。我们站在阳台上喝酒,视线跨过哈德逊河,望向新泽西。“好东西周一才运过来。跟我们一样,坐船过来。”
乔治回到屋子,拿来一个小小的皮包。
“来吧,把坏消息告诉我。”他对戴夫说。戴夫把这一要求解读成乔治在索要发票,便把一沓纸递给他。乔治大概看了看,从包里掏出厚厚的两卷百元大钞。他把一卷给了戴夫,又从第二卷中数出了34张钞票。
“103,400。差不多了。不用麻烦你的财务能手了。”他把名片递给我,“唐,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乔治说得很明白,他希望我每天早晚都去酒窖看一看,至少头几周要这样。戴夫需要这份合同。在索尼娅怀孕之前,他放弃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开始自己创业,但目前还没赚到什么钱。索尼娅打算生产之后便辞掉工作,而养孩子本身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戴夫是我的朋友,我别无选择。我不得不调整日程计划,空出时间,每天往切尔西跑两趟。
在我的公寓楼外,我被大楼的管理员拦了下来。以往我都会竭力避免与其接触,担心会有被人投诉的可能。
“蒂尔曼先生,您的一位邻居多次向我们投诉。很显然,您袭击了他。”
“没有。是他先袭击了我,我只是用了一点点的合气道技巧,避免我们两人都受伤。而且,是他把我夫人的内衣都染成了紫色,还对她出言不逊。”
“所以你袭击了他。”
“没有。”
“我听起来倒正相反,你刚才已经向我承认对他使了合气道。”
我刚想争辩,可还没开口,他就又抛出了一席话。
“蒂尔曼先生,我们有一个很长的候补名单,大家都想住到这栋楼里来。”他的手势似乎是在支持他的论点,“我们把你赶出去,第二天就会有人住进来,正常的人住进来。我不是在威胁你——但我也会向公寓所有人汇报。我们绝不欢迎怪胎,蒂尔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