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妇女研究
思考题:
1.“走向女人”是走回头路吗?
2.为什么说“自我认识”是女性必修课?
今天能到这里来,我想有两个原因。
其一,我在国内较早从事妇女研究,20世纪80年代至今(2000年),二十年了。我读研究生时学的是西欧文学,当时国内没人做妇女研究,是什么原因让我走上这条路?这是今天我要讲的第一个内容。
第二个原因,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主持人希望我跟大家交流,分享经验和教训。整个20世纪90年代,我用很多时间跑田野,去农村山区,也去了沿海开发区和边远民族地区。海外除了美洲欧洲,还跑了非洲亚洲,确实很辛苦。跑来跑去,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寻找女人的答案。
前几年记者采访总问:“你为什么做妇女研究?”《走向女人》[3]就是为回答这个问题而写的。自己原本是女人,为什么还要“走向女人”?原因很简单,成长过程中,我在女性的道路上迷失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生在新中国,人人都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毛泽东语],把女人抬得很高。女孩子凡事都想和男人一样,“男人能办到的,女人也能办到”。那时候,如果有人提出搞妇女研究,我恐怕自己就是一个激烈的反对者。
掉进“女人”的陷阱
小时候,我不喜欢梳头,不爱穿鞋,喜欢爬树、打弹弓、光着脚满地跑……假小子一样。后来跟海外的女性做比较,感觉我们这个社会确实为女孩子的成长提供了宽松的环境,与男尊女卑的传统拉开了很大距离。想做男孩子,你去做就是了,没有那么多阻力,甚至还会受到鼓励。上学期间,没有感到什么性别压力,下乡做知青也一样,没人特别照顾你。可是,走上社会就不同了,你谈不谈恋爱?婚姻生活中你和丈夫怎么相处?家务谁去承担?孩子的事情谁来管……所有这些,让你领教传统的力量,像一条巨大的、无形的、宿命的绳索,有力地牵引着你,拉你掉进那个绵续了数千年的陷阱——那是“女人”的陷阱!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被人传成佳话,说他公而忘私;但换作是女人,如果她一日不是三顾其家的话,就要受到指责。我们讲“男女都一样”,可在现实生活中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社会用双重标准要求女性:一方面让你做和男人一样的人,在社会工作和公众领域中不示弱;另一方面让你依旧背负着女性的历史责任和家庭包袱,一不留神就露怯了,里外难为。面对政治高调中的“都一样”和现实生活中的“不一样”,如果你不甘隐忍屈就,不愿压抑自己保持沉默,就只有一条路好走:不再轻信说教,自己去寻找女人的答案。
寻找女人的“根”
到哪里去找女人的答案?
我自小对历史和哲学有浓厚兴趣,所以很自然地就在历史和哲学这两条轨道上穿行,读了许多书,结果是失望。过去的哲学家中没有女性,经典哲学理论中不是轻视女性就是完全忽视女人的存在——这让我非常吃惊:理性之光长久疏漏了女人,为什么无人对此发难?人类历史是女人和男人共同创造的,可“女人”在历史上整体性地缺席!这个发现对我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我曾奉为圭臬的历史和哲学存在重大缺陷,我们对人类社会的认识因此残缺不全。觉悟到这一点是一种解放,从此,我不再迷信甚至不再相信由男人书写的“历史”和“哲学”,决心自己去找答案:以女人的名义,向传统科学挑战!
20世纪80年代,我用很多时间寻找女人,在女人的故事中追问“我是谁”。[4]当时很幼稚,以为这是自己的私事,从来没想它跟“妇女解放”有什么关系。新中国成立后主张男女平等,妇女问题被“平等”掩盖起来,社会上没人提,女人自己也不多想。80年代改革开放,女童失学、女工下岗、女大学生分配难,还有“第三者”和“秦香莲”……各种妇女问题凸显出来,书斋里坐不住了,索性走出去:走访工厂,到个体摊贩中,去婚姻介绍所、街道居委会和法院做一线社会调查。在现场调查中我发现,妇女问题带有很大的共性,与我们笃信的“男女都一样”有直接关系,它让女人在“不一样”面前束手无策。因此我以为,面对种种问题,首要的是女性自我认识:对自己的身体、生活和女性人生道路,女人应该有清醒的认识,脱下“皇帝的新衣”,坦然说出自己的感受,我看这是女性的自我解放,是女人真正自立和自信的起点。
1985年初夏,我和河南妇女干部学校合作,第一次开设了面向社会的“女性自我认识”讲座。那时候做这样的事真不容易,“女性”是禁区,“自我”也是禁区,不像今天,“女性频道”说开就开起来了。这个讲座在社会上很受欢迎,一些妇女干部学校的老师在这个题目下讲过数千场,讲遍了全国。我还记得,第一讲课堂上,一位退休女干部听着课就泪流满面了,下来她跟我说:“你这课要早开10年20年,我后半生会是另一个样子。”后来《夏娃的探索》出版,我收到了很多知识女性来信。她们告诉我:你的经历就是我们的经历,你对女人的认识帮助我们认识自己。这些反馈给我很大的鼓励,让我有勇气也有了力量,决心把这件“私事”当作女人共同的事业做下去。
1985年秋天,我在郑州大学中文系开设“妇女文学”课。系学术委员会原来不同意:开“女作家研究”可以,开“妇女文学”不行。我说,如果不是“妇女文学”这课就不开了。好吧,系里同意了,课上却有男同学调侃:“李老师,什么时候开男性文学啊?”1986年4月天津一个文艺理论研讨会上,只我一人带去了妇女文学的论文。北大中文系一位老教授看了不舒服:“文学还能分性别吗?跟男女厕所一样了。”除去学界非难,政治上也有压力。按正统说法,被压迫阶级解放了,妇女也解放了;阶级问题解决了,妇女问题自然就解决了,你把妇女抽象出来是什么企图?要搞资产阶级女权主义吧!那时候,女权主义在政治上是禁区,不被社会接受。阻力不仅来自国内,海外也一样。我主编的“妇女研究丛书”的作者中一半是男性,在美国加州大学讲学时有人发难:“你的丛书作者中有那么多男性,你想拉他们做后盾吗?”因此你得解释:在中国,喊出第一声“解放妇女”的是男人,第一个解放女人的行动(天足运动)也是男性发起的,中国妇女解放道路不同于西方女权主义运动……讲清这一点并不容易,得学习历史,也要熟悉女权主义理论。整个20世纪90年代,一边跟海外学者合作做事,一边打嘴仗打文字仗;内外比较,实地考察,更坚定了我的看法:中国妇女解放是社会主义革命的结果,在立法层面上超越了女权运动,因此,我们不能跟在女性主义后面亦步亦趋。
学术研究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去发掘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我把妇女研究看作一块处女地,很奇怪,这么大的空白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没人关注?现在慢慢走过来了才意识到,不是因为无知,而是出于误解。我们的学术立场和思维方式,很长时间被传统的男性中心意识束缚着,框住了。解开这个套,把窗户打开,女性的天空自然就开阔了。
破解女性“神话”
“女人”是什么?
女人的答案隐藏在不同形式的神话中,被重重误解所误导。
要想知道“女人其实怎样”,首要的事是破解神话,至少涉及三套系统。
第一套来自传统。在中国,女子“三从四德”(从父、从夫、从子);西方也一样,女人是“男人的肋骨”(源自《圣经》)。历史上,女人存身于父权家庭,是依附于男人的。男人是女人的主人,这是一个历史的神话,中外都一样。
第二套是“解放神话”,出现在当代中国,“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破这个神话就要说真话:时代不同了,男女还是不一样。法权上男女应该是平等的,但在自然形态和历史进程中,女人不同于男人。我这样说了,批判和指责接踵而至,不仅有国内的政治压力,也有来自海外女权主义朋友的批评,说你搞本质主义,要把女性拉回传统。你得顶住压力,坦然面对“差异”。男女差异是客观存在的,正视差异是一种科学态度,是女性自我认识的前提。
还有一种神话,是女人自造的,来自法国存在主义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她在《第二性》中说:“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造成的。”这种说法被女权主义广泛引用。可我不大赞同。在我看来,女性是天生的,基于自然的生理结构;女人是被造成的因而可以自我塑造,但它的前提是正视“差异”而不是否认它。我们这里讲“男女都一样”,沿袭马克思主义妇女理论,在社会上抬举女人。我强调差异,想从大一统的“社会”范畴和“阶级”阵线中把“女人”剥离出来,以便女人在“自己的一间屋”[伍尔芙语]里看见自己的天空。我和波伏瓦的分歧,基于不同的社会背景和文化基础,殊途同归,都在敦促女性自我意识觉醒。
“男女都一样”这条路,我们走了几十年,在社会上是站起来了,内心深处却丢失了身为女人的自信。女性主义之重要,就在它给了女人一个重要武器:自信。它反抗女人的被动性,声张妇女自主权利,呼吁女人按照自己的愿望自我塑造;但它也有失误:枪口朝外,怨妇走向,面对挫折只在男人或社会那里找原因,丧失了自省意识,其代价是幸福——由此造成认识论上的失误,拒绝正视自然差异,关闭了客观认识自己的大门,其代价是健康。20世纪80年代在美国出现的妇女健康运动不是偶然的,是对60年代“性解放”的检讨和反驳。
女性“主体”意识
从古至今,在精神世界在审美领域,女人被贬被褒,或被看被说,被动地显现在神话世界里。不论旧社会还是新社会,被神化的女性与现实生活中的女人差距甚远。所谓“走向女人”,就是破解神话,在思想上摆脱被动的命运,将女性自我认识牢牢地建立在女性主体意识的根基上。
走出神话,回归主体,从哪里开始?
女性主体的确认,基于清醒的自我认识,涉及两个先验的前提。所谓“先验”,先于个体生命,先于阅历和经验,就女性而言,有两个基本规定性:
一是自然之在即我们的身体。身体也是思想的载体,女性自我认识一定是从认识自己的身体开始的。走向女人,首先要善待身体,在精神上与自然和解,在时代的变迁中不断寻找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正当方式。
另一是历史之在即女人的历史。女人不在史册却无所不在,她的历史足迹隐身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体现在恋爱、婚姻、性关系……人间事务的方方面面,于无声处藏身隐迹,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刻跳出来,执拗地影响甚至左右我们的人生道路。
驻足回望,走在妇女研究这条左道上,从冷寂到喧嚣,我似乎只做了一件事:寻找女人,认识自己。几十年下来,写了很多文章,似乎也只在讲一句话:自然和历史“就在这里”,是人之根性所在,因此也是女性自我认识的基本要素。无论什么时代,只有从这里出发:“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语],我们才有可能自主而自信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在精神上接近神祇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