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没看见那条河,我就不会往河里跳。
那天我在青年路上走,走到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就应该向左转,去东门长途汽车站,但我没有转弯。我在那红绿灯路口连停也没停一下,只管朝前走。那天飘着若有若无的雨雪,下午四点钟光景,行人不多,我的脚步声湿润而单调。
青年路怎会有这么长啊,我以前走过无数次,每次都是走到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就转了弯,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今天我像是被一根绳子牵着,不走到尽头,那根绳子就套住我的脖子不松。
终于,我看到了另一块路牌。我打算走到那块路牌底下再倒回来。
离路牌还有十来米远,我就看到了那条河。
来巴州城好几年了,我从来没看到过河,这河像是在我面前突然长出来的!
河的两岸都横着水泥栏杆,只在北面留有一个小小的豁口,一坡石梯直通水面。那定是为了方便清理水上的垃圾。我想也没想,就朝有豁口的地方走。不巧的是,在我到达之前,一个胖胖的阿姨已堵在那里了。她像是在散步,腿脚累了,身子热了,站在这里透透风。天气很冷,风很割人,她的头发里却缭绕着蓬蓬勃勃的雾气。她盯住我不放,很有几分严厉。我对这严厉很熟悉,城里人习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们。我本想躲开她,可想想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躲呢?我迎着她的目光走到她身边。她反而不严厉了,只是警惕地上下打量我。
别在我身上打主意,她说,我不会上你的当!
她把我当成了江湖骗子。
每年临近春节的这段日子,巴州城的江湖骗子都从地底下冒出来,将麦麸炒熟碾成粉末,说是医治心绞痛或癌症的灵丹妙药;用假美元跟你换人民币,甚至把手机模型当真手机卖。欺骗的对象,当然主要是像阿姨这样的中老年妇女。
我说,阿姨我又不卖东西给你,你怎么会上我的当呢?
她半信半疑,之后露出愧怍的微笑,说,姑娘你不上班?
我说我不上班,我来看河。
这河有啥好看的?
是没啥好看的,可我来巴州城好几年了,还从未看到过河。我以为巴州城没有河哩。
她哦了一声,以妇人常见的热心肠,给我介绍,说这条河名叫清溪河——姑娘你听听这名字,是不是听出意思来了?十年前,我们这些住在河边的人,要做饭的时候,提上锅伸进河里一舀就行,在河边晒太阳晒得口渴了,头伏下去喝就是,可现在你瞧瞧,都脏成什么样了,脏得甲鱼也会被毒死!现在你闻不到臭气,要是夏天从这条路上过,臭得你气都不敢出,回到家不把身上好生生刮一遍,那臭气就浸到你皮肤里,十天半月去不了。
阿姨说得忿忿然,我也装出在认真听的样子,其实她的话入不了我的心。
我只希望她快点儿离开。
她离开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四十二分,那时我看了看表,记住了时间。
启步之前,阿姨对我说:姑娘你别在河边待久了,这里风大,会把你冻感冒的。
我说谢谢您啦,阿姨,您慢走啊。
她一离开,我的心思就完全放到河上去了。我觉得这条河是我的!在别人那里,它有过去,在我这里,它没有过去,我不知道它十年前的景况,更不知道它百年前的景况,别人看到的是从时间里缓缓流淌过来的河,而我看到的只是今天的河,它只为我的今天而存在。
我被方形的石梯引到水边。水很安静,呈淡绿色。阿姨说这水能毒死甲鱼,自然也就能毒死人。想到这里,我笑了一下。此前我从没想到过死。我的一些熟人,包括我的男朋友李海,都说自己想到过死,我总是不信,死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怎么去想呢?——可这时候我想到了。我想死亡也跟这河水一样,是安静的,呈淡绿色的,一点也不给人恐怖的印象。
于是我故意让自己失去了重心。
河水长了满口牙齿,朝我身上又扑又咬。
你已经知道,我被人救了。
救我的是一个姓江的大厨师傅。河的北面,相隔一条不宽的马路,有家匾额血红的快餐店,名叫胡妹快餐店。快餐店地势略高,厨房的窗口与河相望。那天江师傅在厨房剁骨头,下刀太狠,骨头报复他,一粒骨星子蹦起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停下活揉眼睛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了我。那时我还没有跳河,江师傅正奇怪这么冷的天,一个女孩为何走到水边去,我的上身就像被伐倒的树干往水里倒。他冲了出来,不是从大门冲出来的,而是从厨房的窗口跳出来的。
被拎上岸,我没感觉到冷。人家说我嘴皮发乌,脸是青紫的,但我真的没感觉到冷。我只是觉得迷惑。阿姨说河里的水能毒死甲鱼,我下河的瞬间就喝了两口脏水,以为自己马上就七窍出血而亡,可是没有,我好生生地站在岸上,被人围观。我记得岸上很远的地方都不见一个人,现在怎么来了这么多?不仅有围观的群众,还有记者!后来我知道,这些记者是被电视台聘来抓拍和采访城市新闻的,他们比江师傅更早发现了我,很担心我只是因为无聊,去水边看看了事,他们希望我跳下去,因为他们需要这样的新闻;他们都是聘来的,弄不到新闻,饭碗就难保。当然,如果我跳下去后没有人救,新闻也不好做,他们总不至于站在岸边,拍摄我挣扎和死亡的过程。好在江师傅冲过来了。江师傅连鞋也没脱,纵身跃入水中,一把揪住了我散乱的头发。
记者拦住我,把话筒递到我面前问:小姐,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跳河?
我对他的回答是咯咯地打着牙战。
记者又问:小姐你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他把话筒凑得更近,像要捂到我嘴上来。
围观的群众对记者很不满:没见人家满身透湿啊?这大冬天的,让她把衣服换了再问嘛;没被河水淹死,倒要被你折磨得冻死了!
记者有些尴尬,也有些为难。他们怕我去换衣服的时候溜掉了。
而这时候的我,根本没想到溜,只是有一些酸楚涌上来,想哭。
救我的江师傅还湿淋淋地站在人群里。他的鞋子掉进河里了,只穿着一双黑袜子。记者正要去采访他,他却朝我走过来,抽着冷气说:看样子你不是城里人吧?走,到我们店里去。
他指了指胡妹快餐店。
快餐店很大,客人也很多。城里人吃饭没有个时间,仿佛该吃饭的时候,他们没空,不该吃饭的时候,反而有空了。见扛着摄像机和拿着话筒的记者拥着两个落汤鸡似的男女走进来,客人都停止了咀嚼。店老板也出来了。这是一个略显胖意、穿着时髦的漂亮少妇,大概就是“胡妹”吧。胡妹是在客人催要爆炒腰花的时候才知道厨师不在,听见外面的吵嚷声才明白厨师的去向,对厨师的擅离职守,她本来非常不满,见有记者来,便禁不住笑得像花儿一样,迅速将扛摄像机的记者推出门去。记者以为不让他拍,但她不是这意思,她说,我这店里出了个见义勇为的英雄,你们得把我的店名拍下来,让市民知道知道。记者说好的好的,便出去了。这时候,江师傅带我走进厨房,低声对一个惊呆了的女服务生说,把你的衣服让她暂时换一换吧。那服务生愣了一下,连连点头,过来拉住我僵硬的手,打开厨房的侧门,穿过一条浅浅的巷道,就是她们的寝室,她给我一套衣裤,让我换。我身上像装着假肢,动不了,是她像伺候婴儿一样帮我脱下和穿上的。
然后她说,走,到外面去烤火。
厨房的墙角处,生着一盆烧得很旺的大炉子,本是用来炖汤的,这时候把锅取下了。我接过一张不知是谁推过来的翻板椅,刚坐下,又一张椅子推过来,椅背上搭着我湿透的衣服。
很快,热腾腾的蒸汽,将我像茧子一样包裹起来,我成了透明的蛹。
记者又进来了,蹲在我面前,对我提了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跳河?
我听到了他的话,但明白不了其中的意思。我只有一个感觉:冷。冷得像身上装了马达,因动力太强而使劲颠簸,颠簸得像要飞起来。我紧紧地夹着双腿,垂着头,左手捏着右手的拇指。我的手一点儿也不漂亮,骨节嶙峋,创痕累累,与我的年龄很不相称;靠近指肚的地方,有一块接一块的血斑。那都是被铁砂子磨穿了皮肉造成的。
外间的客人很多都拥到厨房里来了,语调柔和地劝慰我:你给记者说嘛,有什么困难,他们可以呼吁帮忙解决。可是我说什么呢,为什么跳河,我自己也不知道啊。我说,我不知道……我来巴州城好几年,从来没看到过河,今天看到了,就突然想跳下去。一片哄笑声。这不可能,记者说,怎么可能呢?你没见过炼钢炉,要是突然见到了,未必也跳进去?
我没言声。要是我承认他说得对,他们就会把我当成疯子。
这时候,胡妹挤到了围观者的最前面,大声说:嚯,你们看,这妹子是不是跟我一样漂亮?
又是一片哄笑。胡妹说笑什么笑,我是当真的!她以惺惺相惜的腔调对我说:妹子,即便出了天大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出口的?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白天见得太阳,晚上见得月亮,你怕啥呢!
记者说,你看这位大姐讲得多好!你就放心大胆地说吧,你是从哪里走到河边去的?
从青年路。
上青年路之前你在干什么?
我本来打算去东门车站回家。我的家在宣汉县普光镇。我应该在青年路第一个红绿灯路口转弯,但我没转,一直朝前走,就看到了这条河。
为什么要一直朝前走呢?
我说不清,真说不清。那时候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记者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还是有事情想不通,不然你的心里不会空落落的。眼看春节就到了,你回家应该高兴,怎么会空落落的呢?看你的手,是在石材厂打工吧,是不是没领到工钱?
不,不是……我终于说出,我是被人抢了。我昨晚上刚领了工钱,回租房的时候被两个人在桥底下抢了。
人们唏嘘感叹,骂声四起。记者制止了吵闹,兴奋得声音颤抖:哪座桥?
我说通门桥。
通门桥在城西,三个月前,因出现严重裂缝而被封,但老也不见人修,用于拦道的那些帆布,也多有破损。我平时知道不能往桥底下走,昨晚是由于回家心切,想快快去把东西收拾好,就从那破损的地方钻了进去。进去没走几步,就出了事。
记者问,抢了你多少钱?
四百三十块。
屋子里鸦雀无声。我知道他们都在吃惊,被抢四百三十块钱就值得去跳河?不仅他们吃惊,我自己也吃惊,当我被长了牙齿的河水又扑又咬的时候,我就问自己:这究竟是为啥呀,不过就四百三十块钱么!但在那之前,我怎么也想不通,我的钱不是捡的,也不是偷的,而是把手磨穿挣来的,凭什么要被人抢走?这一抢,我分文不名,回家的车票也没钱买了。
记者的喉节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嘟一声响。你一个月的工钱就只这么点儿?
不止这点,十天前,我男朋友的父亲生了重病——他跟我在同一家厂里上班——他先回去了,把他自己的工钱和我的大半个月工钱都带走了。
你不是说来巴州城好几年了吗,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存款?
每次领了工资,我就只留下生活费,其余的全寄回家,哪有存款呢?我连怎么存钱也不知道。但记者说,照我们大家看来,四百多块钱无论如何都不该收走一条命。
我说,是的。
既然你知道,可你当时是咋想的?
我不是糊涂了吗?
怎么就糊涂到了那种程度?
我没回答。
停顿片刻,记者说,你能给我们描述一下那两个人是怎样抢你的吗?
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正回头看,一个人就抱住了我的脖子,另一个人在我身上搜,把钱搜走,就跑了。
你看清那两个人的样子没有?
我下了班又领了工钱过后,都快夜里十二点了,桥底下没有灯,没有看清。
记者又停顿了一下,把声音放低了:他们只抢了钱,没对你做别的?
我抬起眼,看了记者一眼,说没有。
记者以无比关切的声音说:你不要怕,把该说的都说出来,现在全城正进行节前严打,是恶人都逃不掉。
我说我知道,他们就抢了我的钱。
就这些?
就这些。
怎么可能呢,你就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啊?你长得这么漂亮……
我早就不耐烦了,质问记者:你究竟想让我说啥嘛。
记者换了一条支撑腿,空出来的手把搭在前额上天然卷曲的头发抹了一把,尽量使自己显得如女性一般妩媚,说:不要你说别的,只希望你如实反映情况。
我说的就是实际情况。
信吗?你们信吗?记者把脖子扭过去问围观者。
我突然暴怒起来,大声吼叫:我说的句句是实呀!
记者吓了一跳,失望地站起身。蹲得太久,腿有些麻木,他起身的时候趔趄了一下。
众人劝解我:姑娘别生气,记者也是一片好心。
记者笑笑说,我的好心肠都被当成驴肝肺了。救人的师傅呢?师傅在哪里?
那时候,江师傅已换了衣服,又去厨房忙碌了。老板胡妹把他喊了出来。江师傅说出的话同样没有意思,同样让记者失望。他说:看到有人寻死,未必你不救?说完他又进了厨房。跟大多数厨师一样,江师傅年纪轻轻,小腹却凸出来了,脸上也很胖,胖得给人浮肿的印象。
见记者没心没绪,是准备离开的样子了,胡妹突然大声说:喂,眼看就过年了,这位妹子没钱回老家,你们说该怎么办哪?大家是不是都献点爱心?这话还真管用,首先是她店里的员工,纷纷捐钱,接着是那些客人,男女老少的,也都在掏腰包,当所有的捐款集中到胡妹的手里,她数了一下,总共六百七十块。记者这才找到感觉,机子扫来扫去地拍。
巴州城离普光镇,要坐差不多十个小时的汽车,我是第二天清早才到的。
李海在车站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