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适逢陶君寿辰,陶妻有孕在身。陶于海上乐园大宴宾客。酒至半酣,有女邀陶抽其菜奖,陶欣然而至,抽得麻雀一只。陶大喜曰:吾有子矣!有女不解,惑然问陶:何言汝有子矣?陶尴尬不已,顾左右而言他。女则追问陶君不已。陶大窘,不得已曰:以雀喻子,汝且细思之矣!”
一阵哄笑之后,就有人在叫:“谁呀?到底是哪位女士,都把老脸皮厚的陶越逼至如此地步?”
接着每个人都开始彼此环顾,只有子无还没有把头转过来,子无想:这是耶稣最后的晚餐,耶稣的信徒们都在寻找出卖耶稣的犹大,而我就是这个犹大。尽管我没有像犹大一样做出卖别人的事,做这件事的是陶越,但我跟犹大一样是这顿晚餐大家追寻的对象,而我也跟犹大一样做了一件难以出口的事。时间对于子无来说好像凝固了,一个念头飞进她的脑海,她想看看桌上那盘麻雀,如果这盘雀子还没被消灭掉,她就该向大家承认自己是那个女人,反之她就必须继续忍耐大家的猜疑。她缓缓地转过头,她看到那只盘里还有最后一只雀子。
子无缓缓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虚弱地说:“是我。”
翌日,子无带得得去看病。子无认为自己也有必要看一下病,因为她已经有一段时间失眠、吃不下东西了。昨天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吃完晚饭回来,她就跟苏恒吵了一架。苏恒说你真是有病,谁叫你承认是自己的?大家只不过开个玩笑,谁也没想到去追究谁。子无说我不认为是开玩笑,我害怕一切猜忌,如果我在大家猜忌的目光下还不供出自己,答案找到前一分一秒的时间对我来说都是折磨,弄不好我会爆炸。我说出来了,是救了我自己,是麻雀让我说的,我就知道麻雀有神性。
苏恒说麻雀?你在说什么?
子无说,我在说那天晚上的麻雀,你看吧,陶越真的会生儿子。
苏恒说你脑子是不是真有病啊?
子无说,我说的是事实,陶越真会生儿子!
苏恒说陶越生儿子关你什么事?
子无说关我的事,是得得的事,是得得是不是哮喘的事。
苏恒说你不仅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了,你看你今天的所作所言简直是戚线(神经病)。
子无说是戚线又怎么样?
苏恒说戚线!
子无就一个人锁进了房间,她先好好地哭了一场,说不出为什么。后来她就躺在那里开始想问题,问题很多:麻雀有没有神性?陶越会不会生儿子?得得是不是哮喘?如果麻雀有神性,陶越就会生儿子;如果陶越生了儿子,就说明麻雀有神性;如果麻雀真有神性,得得就真是有一点点哮喘……没有一个问题可以得出答案,后来她开始求证最后一个问题:我是不是真有点戚线?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天刚放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是很快就给得得的咳嗽声弄醒了,她再也无法入眠,就站到阳台上,呼吸到了凌晨凉爽清新的空气,好像自己的头脑在一刹那间给清新的空气滤醒了,她知道自己可以找到答案,那就是带得得到医院去。
她相信自己可以信赖医院,如果医生说得得是或不是哮喘,那就说明麻雀根本没有一点神性,她可以把麻雀的求证完全丢开,如果说是有一点点哮喘,嗨,麻雀,真有那么一点神性吧。
得得撩出小胸脯让医生听诊的过程又一次使子无陷入了罪犯等待判刑般的等待与焦灼的折磨中,子无忽然在一刹那间被一种深深的感伤震住了,她觉得活着真痛苦啊,有这么多这样的时候要去面对,如果她要这样活下去,她不会得精神病就该得心脏病了……她被自己这种想法深深浸染了,甚至要哭了出来,但是她看到得得在呆呆地看自己,得得有一双很美很美的大眼睛,见过得得的人都说,得得这样的眼睛,长大了不知要电死多少女孩呢。现在这双眼睛电击了子无:你是眼前这个完美儿子的母亲哪!但是奇怪的是她依然感伤,她怀疑自己对于幸福的感觉已经麻木了,如果有,也只能加重她的感伤,因为这种幸福使她的感伤充满了矛盾与彷徨。
但是得得到底是不是哮喘?如果是……如果不是……
“现在还不能断定是不是哮喘。”医生收起了听筒说。
“我必须知道是不是。”子无觉得自己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罪犯,等了半天法院不宣布了,她想叫:“是死是活你们给我一个结果,我不要再等待!”她认为眼前的医生如同法官戏弄罪犯一样戏弄了自己。
“这不是你想知道就可以知道的。”医生有些不悦,但她还算有比较好的职业道德,她说:“在临床上小儿咳嗽算得上是一个疑难问题,咳嗽时间长了有少部分孩子会发展成哮喘,关键是平时多注意保暖,加强营养,加强锻炼……”
“我知道要这么做,关键是我想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哮喘,将来又会不会发展成,你知道,如果一个孩子哮喘,会影响到他的一生。”
“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得哮喘的。”
“但有这种可能啊。”
医生笑了,说:“你这个人太爱钻牛角尖了,是不是要我告诉你是哮喘你才死心呢?”
“事实上你什么都告诉不了我。”子无颇为不悦地说。话刚落音,她就看到医生“啪”地一声合上了得得的病历,显然她克制着自己的冲动说:“你不信任我,你可以去找别的医生看,下一个,过来。”
一个肥胖的抱着孩子的妇女挤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把坐在凳子上抱着得得的子无往一边挤。子无差点给挤了个趔趄,子无没有发作,子无想:这么莫名其妙的医生我都没跟她计较,犯得着跟你这种没修养的人计较吗?
从儿科出来,子无去了内科。内科人很多,她等了很长时间才捱到自己进去。子无告诉医生自己吃不好睡不好,医生问是工作压力大吗?是家庭的问题吗?或是其他问题?子无说工作和家庭都挺好,只是孩子咳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哮喘。但是不对啊,在我怀疑他是哮喘之前,我就吃不好睡不好,有十多天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医生说是这样啊,没什么关系的,放松一点,不要胡思乱想,慢慢就会好的,不会是什么问题。
子无问不要给我开点什么药吗?
医生说没必要的,药吃多了对人没什么好处。
子无的心掉了下去,她冷笑了一声站了起来,她想自己又碰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医生。没人知道一切事态的严重性,苏恒、医生,而她的亲朋好友们更不知道。
原来,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没有谁能解决他(她)的难题,更帮不了他(她)。任何人自己只是自己。这是生活的唯一答案。
子无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走出了诊室,出到门口,她忽然觉得自己身边少了点什么,是得得!刚才自己在看病的时候他可是偎在自己身边的啊,怎么眨眼就不见了?子无冲回诊室没有看到得得,又冲了出来,走廊上只是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没有得得。子无迈着疾步像一条鱼一样在来来往往的人中间穿行,双眼发光,像在搜寻猎物的猎犬。走廊已经走到了尽头,她还是没有发现得得!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笼罩了子无,她想哭,但是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知道这时候哭是最愚蠢的表现,弄不好孩子找到了还让人看笑话。平时带得得上街,他就这样吓过子无很多回,但是这一次,天,会不会真丢了他?!天,自己这两天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因为自己的心不在焉,她会把自己的孩子弄丢了?
如果孩子真丢了,她怎么办?发疯,她想。
一种想发疯的愿望瞬间就紧紧吸住了她,使她欲罢不能。奇怪的是对于这种愿望她竟没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强烈抗拒,她甚至愿意贴近它,如一个纯情少女面对一个情场老手的诱惑,明知道不可以,但是欲罢不能,于是就采取半推半就的方式。
当她把一个人重重地撞了一下的时候,她才倏然惊醒,天,自己还没有发现得得,却还在胡思乱想啊!子无啊子无,你真是完了!她一下子瘫坐在长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