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留在长治的那些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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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人具鸡黍

长治二中百年校庆时,我写过一篇回忆母校的散文,题为《在艰苦岁月中磨砺》。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所经历的中学时代,真正是一段不平凡的生涯,从整风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到三年困难的遭遇,都在我们的成长中留下了一些深深浅浅的年轮。

中学时期,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学习阶段,是知识急剧增长的时期,是思想性格走向成熟的时期,是人生观基本奠定的时期。正是在中学时期所受到的诸多方面教育和锻炼,使人一生中用之不竭。

回想那个时期的学习、生活和成长的经历,既有课堂的教学、师长的训导,也有社会环境逼使下的磨砺。除此而外,我自己主动的方面,就是阅读,我特别热衷于读课外书,这使我受益匪浅。

有成语曰“开卷有益”,大概出自陶渊明所言。他说:“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我或许受了古人的影响,那时候真的是拼命地读书。这句话到现在,似乎不宜再用。我看见市场上书籍累累,大多粗制滥造,不仅内容荒诞浅薄,而且行文粗陋,错字连篇,读之非但无益,而是必受其害。所以,不能再相信开卷有益的话了吧。

我的青少年时代的阅读,却是真正受了益的。初中那三年,读了许多的现代文学作品,学校图书馆中凡有名诗人、作家的书,我几乎挨个儿借来读过。上了高中,又喜爱上外国作品,尤其是苏俄的作品,当年比较流行。如普希金、果戈里、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高尔基、萧霍洛夫等等,他们的作品,都曾使我醉心。其它如英国哈代、法国巴尔扎克、美国马克·吐温的小说,其人物和故事情节,也都印象颇深。

对于中学各门功课的学习,似不很费力,除了课堂听讲,课后基本不用复习,作业都能完成,这就有了较多的阅读时间。对于其它课外活动,很少参加,唯有看书如饥似渴,书一到手看得很快,确似狼吞虎咽,不求甚解。除了文艺作品,我也浏览哲学、历史、政治方面的读物。如读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真正读懂的地方不多,却也抄了不少笔记。

现在想来,阅读的直接好处,是能以增进语文和写作,我的作文每得老师称赞。课外阅读或许对于其它课程的学习,也会有间接帮助。初中班主任张宏彬老师、高中班主任曾健老师和其他带课老师,本身都是知识丰赡的读书人,对我的阅读无不一味支持。

语文教研室主任陶訏老师精通古汉语,或受其影响,我对古典文学的学习兴致尤浓,除背诵唐诗宋词外,还把《古文观止》置于手边,熟读了不少名篇。后来在1978年报考研究生时,文史专业规定考外语或是考古汉语,可自选其一,我选了古汉语,成绩不错,这便是中学时候的基础。

教语文课的陈奉雄老师,出身文学世家,风襟儒雅。他曾嘱我读书宜博,以拓宽知识面,多次对我讲过他的家族的读书传统。他的祖父陈三立、父亲陈衡恪,尤其是他的叔父陈寅恪博览群书、学贯中西的治学经历,在我的心目中树起了一个让人肃然仰瞻、高骞莫及的形象。一次陈老师从北京回来,把他在西单旧书店买的一本《论衡》送我。我当时读这本书,实感深奥费解,而其中能择出一些精辟的语句,颇富哲理,亦使我每有启迪。

那个年代的同学中,对于《三国》、《水浒》等古典小说,都不陌生;但说起《红楼梦》,似乎觉得中学生尚不宜读,无不敬而远之。一天在校团委书记杨石秀老师的办公室,看到他的书架上有《石头记》,分上下册,厚厚的两本,我随口问道:“杨老师,这书我们能看吗?”杨说:“书是借图书馆的,放了暑假你拿去看吧。”到放暑假的时候,杨老师真的让我把《石头记》带回了家,于是,整整一个暑假,功夫就消磨在了这套书上。

长治二中的图书馆,设在古庙的大殿中,宽敞的阅览室陈列有多种报刊。负责图书管理的白君燕老师,人说她是广西白崇禧家的亲支,处事谨慎,仪态温文。同学去借书的时候,她总会嘱咐几句爱护图书的话,不要在书页上勾画,不要折角等等。她知道我酷爱看书,一见我便主动招呼,问我想看什么书,她会随时准备好。现在蓦然间想起她那种和霭态度,及我当年借书的情景,恍恍然如同昨日。

除了从图书馆借书,假期或是周日常到书店看书。上南街路东的新华书店,有一位女经理认住了我,问我是不是将来想当作家,让我看《青枝绿叶》,还说刘绍棠如何年轻有为,那时还没有“反右”。我蹲在书架下一看两三个小时,如《骆驼祥子》、《三里湾》那些长篇小说,连去三四天就能看完一本。

东街后来也开了书店,似乎是长治县所属。该店的经理从高平县调来,因为我在高平读小学三四年级时,也常去书店,他好像认识我父亲。一次我和同学到了东街书店,新上架有巴金的《秋》,我便取下来看。因为《家》和《春》都已看过,就等着书店上这第三本了。刚看进去,同学急着拉我走,我说:“等我看完这两页。”同学说:“拿回去看。”我未稍犹豫,跟着同学就往外走。刚要出门,经理过来了:“喂,同学,交钱没有?”我的脸上一下涨得通红,无言以对。经理说:“你在高平上过学吧?我认得你,这本书可以留着你下次来看,再不许偷偷拿走!再偷拿就报告你们校长了!”此事让我很觉羞愧,同学说是他的不是,但我不能埋怨他,自己接受教训罢了。同时我也暗下决心:一定攒钱把这本书买回来。此后我每月从家里给的生活费中节馀一元,三四个月中就把巴金这三本书陆续买了,都是1957年11月印本,一共四元钱,至今还都保留着,只是多年多人借阅,难免破损了。

那些年在我的成长中,曾经给予过真诚帮助的每一位师长,都会让我常常想起,让我感动。我觉得长治的人好,当年的社会风尚也好,爱读书、学习好的孩子曾经受到每个长者的关爱。我们曾经经历过那样的一个尊重知识、重视读书的年代,那是我们的幸福。

使我充满感激之情的,还有很多的结下真挚友情的同学。我们曾经一起读书、一起劳动,一起跑步、一起唱歌,一起排着队打饭,一起蹲在饭场上一边喝稀饭、一边谈古论今。

“暂时困难”的三年,正是我读高中的时期,也是同学们患难与共的三年。那时粮食定量减少,实行“低标准、瓜菜代”,配给瓜菜顶粮食,四斤山药旦折抵一斤粮。一天晚饭,从食堂打出来一碗稀汤,几根菜叶都能数得出来,我一气之下,带着几个同学去找校长,怒声怒气地说道:“校长,你看看我们吃的是什么饭!”老校长一脸无奈。粮食不足当然怪不得学校。我那时血气方刚,常有一些过激之举,操行评语中每每说我“有骄傲自满情绪”。尽管有此缺点,仍然一直受到老师们的爱护,同学们也一直选我当班长,这种长期结下的恩谊,使我没齿不忘。

从上初中二年级时,因父亲工作调动,母亲随之搬家离开长治,我便成了完全的住校。每到星期日,同学们大都回家,孤身住校难免落寞之感,常常被同学邀到家里吃饭。几年之中,我去的次数最多的是守清同学家,他家住府上街,学校旁边,来往近便,他的母亲尤其慈善。士荣家在紫坊村,春盛家在邱村,锦文家在角沿村,福梅家在李家庄,土成家在南营,雪根家在长子门,等等,都是我熟悉的去处。那是一个家家户户粮食紧缺的年代,走亲戚吃饭都会难为情,我到了同学家里却能像一家人一样,同吃一锅饭,亲切而随意。青少年同学的那种亲近而又单纯的感情,大概是别的任何关系都不可比拟的。

1962年高中毕业,我离开了长治。阔别十多年,当我返回长治工作的时候,已是文化大革命接近尾声之际,访续故知,重温旧谊,老同学又恢复了联络。这时,生活条件有了改善,到同学家吃饭也可以鸡黍薄酒、开轩小酌了。因而,使我想到了孟浩然的那首《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诗中既有友人的情意,又有农村的风味,清新而淳朴。

在社会经济的迅速变化中,五星酒店,华馔盛宴,极尽豪奢。然而,那种高贵的外象,却也掩饰不住内隐的俗靡和精神的萎悴。唯有“故人具鸡黍”的情味,最珍贵、最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