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转学到了长治市第一完小,即是后来的梅辉坡小学。
那是1954年的晚秋。父亲奉命到长治专署文化补习学校培训,母亲带我和弟妹随后搬家同来。学校早已开学,校长看了我的转学证,叫语文和数学老师分别出了考题,我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答了两个小时考卷,其中的作文题是《为什么要转学》。作完考卷,老师频频点头,似极满意,翌日我便正式进了课堂。
专署文补校在游岭上,父亲就近租了民房,全家住到了参府街。我上学时,沿西大街,折进梅辉坡,坡上就是校门。
西大街的两侧,虽然平房低矮,却是店铺相接,而且常有集市,街头颇多热闹情景。我肩挎书包,经常在那些零卖花生瓜籽、肉丸小吃、日用杂品的小摊小贩中穿行而过。街上绝无汽车,自行车也极少,只有骡马大车时而扬长驰过。遇上有结婚大礼登场时,四对高头大马在音乐声中轩昂而来,新郎新娘和陪伴者都一律戴了墨色眼镜,气派十足地高坐在马背上,看热闹的人摩肩接踵,站得一街两行,这大概是西大街上最好看的风景。
最冷清的是冬季。那两年的寒冬真正地酷寒,上学的路上冰坚雪滑。
每天早晨,我和二弟先给家里抬两桶水,然后才去上学。水管在街口处,平时锁着,井盖底下的龙头也关着,冬季如果不关闭井下龙头,上面的水管就会冻死。每日开关一次,甚是麻烦。我们提前将空桶摆去排队,自来水公司的人总是姗姗迟来。等到那人来后,先打开井盖,拧开底下的开关,然后用钥匙开启水龙头的铁锁,排在最前头的水桶的主人交上二分钱一张的水票,于是乎,每日一度的供水节目便正式开始了。水桶早已排成了长长的一溜,心急只嫌水流慢。挨冻的两只脚不停地跺地,水桶却只能一挪一挪地前移。等到把两桶水抬回家里,往往误过了上课的时间,慌慌张张赶到学校,老师已经进入教室,只好在门外高呼“报告”。如果到得太晚,“报告”亦不敢喊,须在外面冻着,候到下一节课才能进门。这种挨冻的记忆,我以为颇有一些程门立雪的意味。
冬季天黑得很快,傍晚回家时极感凄冷。街头甚至阒无一人,只能听见自己的鞋底在积雪上摩擦得吱吱作响。这种时刻,从挂着“清真”招牌的饭铺中飘散出来的香气最具诱惑力的。我能感觉到那儿的油糕是何等地香腻,羊肉丸子汤是何等地热烫,然而却是空让人垂涎。记得母亲做午饭的时候,给我一毛钱去打醋,八分钱一斤醋,剩回二分钱如数上缴。所以,天天上学经过大街,从来不进任何商店,即使在那种傍晚又冷又饿的时刻,绝对不敢真的产生吃油糕和喝丸子汤的奢望。
除了走西大街之外,还有一条上学的通道。参府街直向南去,那条街叫石桥南,西面有民房、有清真寺,东面只是陡高的土墙,土墙上有着一条被人爬出来的坡道,坡顶即是明代的皇城。站在土墙高处,可以俯瞰大半个长治,那时仍然明显地呈现着潞安府古城的轮廓。
现在作了烈士陵园的那座皇城,原是明代的藩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将他的诸多皇子封为郡王。据史书记载,其二十一子封为沈简王,自永乐六年就藩潞州,遂称潞简王,递传九世。明朝灭亡,潞藩城也就成了一座废园。
我所记得的皇城,西北面的城墙已经残破。从残墙越入园内,树木葱郁,杂草遍地。穿行林间小路,出了皇城东门,紧邻着小学的校门。只要天气晴好,我上学时总爱攀登城墙、穿越皇城。斜插过那一片茂草丛林的时候,蝴蝶在眼帘前翩跹,蚂蚱在裤脚上蹦跳,鸟啭虫啼不绝于耳,这种情景,至今仍然时而浮现于在眼前。
我们一些同学,常到烈士陵园玩耍,亦爱看篮球比赛。那里的灯光球场,是当时长治唯一的一处。若是考试前到园子里复习,找一个幽静处背书,脑子记得又快又牢。梅辉坡小学有幸傍着这样一处绝佳风景,为我们的读书年华增添了许多的情趣。
校内的环境亦多情趣,操场尤其舒畅。老师们不仅注重教好主课,对于音乐、美术、体育都很尽心。校园里洋溢着做操的呼喊和歌唱声,显得生机勃然。那时特别流行小人书,班上同学有个小书箱,装满了古今故事的连环画书。学校的图书馆虽小,课外书却可以随时借阅。管图书的老师姓魏,对我关照有加,鼓励甚多,放假期间让我把一大摞书带回家去,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青年近卫军》,还有《彷徨》,即是鲁迅自己设计封面的那种民国版本。
学校有宿舍和食堂,我也曾住校上灶,但时间不长。母亲为了省钱的缘故,还是让我回家吃饭。包括参府街在内的下西街,属回族人民聚居,住在那里必须尊重民族习俗。租赁住房时,房东问我们家是否吃肉,本来我们在农村就极少吃肉,母亲便向房东作了承诺。只有每年春节时,母亲才打发我到英雄街割一点猪肉,就近在同学家里做熟后再带回来,家里就不会有那种炒肉的气味。我们全家七口人,靠父亲七八十元工资支撑,幸好那几年物价平稳,粮油供应情况良好,虽然蔬食简素,并无生活之忧。
石桥南的街西侧,有个横街叫铜锅巷,粮店在那巷中。因我的两个妹妹尚在婴幼,母亲不能脱身,父亲忙碌公务,买粮就成了我的事情。粮站人员帮我把五十市斤的整袋面粉放到肩上,我能坚持走一二百米,放下来歇一会儿,然后再扛。沿街民居的大门口有碾台或是石磨,我歇的时候正好把面袋靠在那石台上,这样歇两次就能扛到家了。虽很吃力,内心惬意,我完全明白肩上扛的是一袋标准八一粉,对于当年的居民来说,那无疑就是最为宝贵之物品啊!
过去都说长治有“三宽”:大马路宽、茅坑口宽、女人的裤脚宽。虽是玩笑,却都属实。我们住的参府街,中间是高于地面的宽敞的马路,两边有下水道,而从马路到宅院的大门还有好几米的距离。街道如此之宽,亦可见这里曾经驻有重要机关,地位非同小可。
所谓“参府”,即是古代的军事机关。清初设在潞安府的军事长官,为“副将”衔,级别为从二品,至今人们还习惯称为“将府”。到咸丰年间,改为“参将”衔,降格为正三品,“将府”改为“参府”。他们的官阶都高于潞安知府。
参府街北端的横街,叫西斜街,东接上党门。越过西斜街上行,坡上名为游岭上,那里有古老的清真寺。清代的武职官员,除“副将”、“参将”外,还有“游击”一职,游岭上或许因为住过“游击”武官而得名。但也俗称作“牛岭上”,抑或古时候的牛牧之野。
我家租房的那个院落,是一个两进的大院,前院的左侧还有一个偏院,房主和客户共住十多户人家。二进院坐西朝东的五间房带有阁楼,阁楼下的左侧过道通往后院,大约曾经是后花园,或是库房之类,仅有三间北房。我家租住了后院这三间房子中的两间,租金每月五元。女墙极矮,足以豁尔远望。院中并有槐树一株,夏天尚可纳凉。
房东和我母亲相处融洽,家务事每得相互关照。有年秋天,我跟着房东主人去收割庄稼,他们的田地在城外很远处,晚风吹过旷野时,秋熟的清芬扑面而来,那情景颇足回味。
我家租住的两间房子,除了睡觉的大炕和做饭的火灶,几乎没有多馀的空间。因此我常常上到房东的阁楼上,楼板上面铺了草席,就在那里看书和睡觉。从阁楼的窗户向远处探望,正对着上党门。我时而凝目眺看那高耸着的古老的钟鼓楼,想象着上党古城的种种典故和传说。诸如唐明皇月夜吹笛的缥缈,潞简王制琴好乐的雅逸,陆登殒命抗金的忠烈,单雄信与秦琼的千秋节义,这些情味都早已经感染到我那年少的心灵中。一天我忽来兴致,想画画钟鼓楼,伏在阁楼的窗口,一边遥望,一边描绘,画成一幅粗劣的写生,院里的大人们看了,还都啧啧称好。
这里说的,都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今日之长治已经发生了惊人的巨变。城市规模拓展,高楼如云,经济繁昌,商旅辐辏,晖光日新,绝非昔比。然而,也不免让人稍有遗憾,上党古城的痕迹和那种古穆的韵味,总是愈来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