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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们都说不知道吕红梅去哪里了。他们说他进去后,红梅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中间好像回来过一次。有一个人说,吕红梅早已去了省城,还说在省城碰到过她,不过没打招呼。吕新问是哪里碰到的。那人态度暧昧,支支吾吾的。吕新说,你直说吧。那人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是舞厅。因为认识反而不好意思。所以没打招呼。”

那人说完这话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安慰道:“她具体在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那人的安慰让吕新难堪。他低下头,不敢看那人的眼睛。

“是哪家舞厅?”他问。

“名字忘了,现在舞厅名字都差不多。”那人想了想,说,“地方倒是有印象,好像在城北立交桥附近。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他不想再多打听了,到省城再说吧。

一个晴朗的早晨,吕新锁上家门,找女儿去了。

二十十多年没来省城了。省城当然同他二十年前所见不一样了。有一种完全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其实同满眼的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拥挤的街道无关,可能缘于他的心里。生活对人来说其实只是一个习惯,在里面,他慢慢习惯了一切,好像他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里面的一切都很有规律,起床、睡觉、干活、吃饭。他出来后,反倒不适应了。过去,他的耳边都是管教人员的吆喝声,现在没有了,但他的耳朵总是竖着,总觉得警察随时会出现在他面前,教训他。这让他显得有些鬼鬼祟祟。

他来到城北,他首先要寻找的是那人所说的立交桥。他小心地穿行在城北的马路上,东张西望,显得有些焦虑。此刻在他的心里,立交桥是一个复杂的形象,这个形象和女儿的形象合二为一,好像他的女儿变成了一座固定的桥在那里等着他。就像他在女儿课本上读过的神女峰的故事。这一想象让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吓了一跳。他回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神情诡异地对他笑。他不由得一阵紧张。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向他兜售旧西装。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年轻人拉进了一间黑暗的房间。他对黑暗非常敏感,视觉一下子变得敏锐起来。他看到这屋子里堆满了旧衣服。有一股生石灰的涩味弥漫其中。

当他出来的时候,身上穿了一件旧西服。他是花一百元钱买的。他不能不买,那个年轻人把他的衣服扒去了。替他换上了这件衣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新奇的陌生感。他确实比以前精神了不少。那年轻人显然很高兴,说他穿上西服后看起来像个艺术家。年轻人还问他来省城干什么?他说,来找人。他还问立交桥在什么地方。年轻人说就在附近,他可以带他去。

立交桥果然在附近。其实不是立交桥,是人行天桥,并且已非常破旧了。他站在立交桥前,有些茫然。立交桥究竟不是红梅,在阳光下它显得相当笨拙,相当漠然。是啊,他到哪里去找红梅呢?他看了看附近,有好几家舞厅。看到舞厅,他好像嗅到了红梅的气息,心中又涌出希望。

夜幕降临了,舞厅的霓虹灯亮了起来。霓虹灯一亮,就显得相当暧昧,也给人一种幽深曲折的感觉,又有诱惑又让人难以靠近。吕新是壮了胆子进去的。但看门的不让他进入,他再三哀求也不行。他说他找人。他们问找谁,他报了女儿的名字。他们说,没这个人。

几家舞厅几乎都是同样的情况,让他非常失望。也许是因为幻觉,他似乎嗅到了女儿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既孤独又忧伤。他觉得女儿就在附近。他打算等到舞厅打烊,在鱼贯而出的人群里寻找红梅的影子。

舞厅里出来的女人都非常年轻。有的是被男人带走的。有的是三三两两结伴出来的。她们衣着裸露而时髦,身上的香气让人窒息。他意识到红梅今年应该已有三十五岁了,她不可能与这些女人为伍了。他想象不出三十五岁的红梅是什么样子,也许已经是个中年妇女,像所有家庭妇女一样,蓬头垢脸,邋里邋遢。总之,红梅大概不可能像这些女人那样光鲜吧。他想。

他来到在立交桥附近的广场。夜晚的广场依旧聚集着人群。大多是一些外地来这个城市打工的人,一时找不到工作,因这里离火车站近,就聚集在此。吕新奔忙了一天,也有点累了。他没找旅店,他打算像他们一样,在广场上将就着躺一宿算了。

那个卖旧西服的年轻人又过来了。他十分严肃地问吕新有没有找到人,好像吕新寻人的事对他很重要。吕新摇了摇头。小伙子问,你找谁啊?吕新说,找女儿。

“你女儿跟人私奔了?”小伙子来了兴趣。

“不,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

“怎么回事?你出事了?”小伙子的目光里隐含着一丝狡黠的光亮,好像他早已把吕新看透了。

“是的,我坐牢了。”

“我看出来了。看你的样子也像是从里面出来的。刚出来吧?”

吕新点点头。

“你满脸是里面的气味,外面的人脸上都是油亮亮的,眼睛贪得要命。你没有。”

吕新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此人长得很壮实,眼睛很细,说话的时候不喜欢盯着人看,但偶尔瞥过来一眼,目光里会射出一缕锐利的光。这会儿,他满身洋溢着热情,好像吕新是他久未谋面的朋友。

“你犯什么事进去的?”

“嗨,说来话长。”

“呆这么久,杀人了?”小伙子内行地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别不好意思。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也是从里面出来的。”

说着,小伙子递给吕新一张名片。

吕新接过来。名片上写着一个名字:黄德高。看到这名字,吕新差点笑出声来。他把表情尽量装得庄重一些,继续看。名片上毫不客气地写着黄德高的头衔:德高公司董事长、总经理。

“有什么事,你找我。”

吕新小心把名片藏好,然后点点头。

“你晚上住哪儿?”

吕新踌躇了,他不好意思告诉那人他将在广场将就一宿。小伙子似乎看穿了他,他爽快地说:“没地方住吧?到我仓库里住一晚吧。和小日本的西服住一晚总比呆在广场强。你放心,西服没有艾滋病,都消过毒了。”

小伙子说完,就转身走了。吕新觉得如果不跟上去,会对不起这个叫黄德高的人。他觉得在这件事上,小伙子真是道德高尚。他不由得迈开脚步,紧跟着小伙子,朝那条幽深的弄堂走去。

这天,他是第二次糊里糊涂来到这间屋子了。他进屋后,小伙子也没同他多说,关上门走了。明天见。小伙子说。他还没回答,门就砰一声关闭了。他站在那里,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这天晚上,他躺在弥漫着旧衣服特有霉气的屋子里,想着女儿吕红梅。她在哪儿呢?明天怎么办?继续找下去呢还是回家?后来,他就不去想这些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又进入了肮脏的看守所里面。不过,这种气味倒是他熟悉的。不久,他就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