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望了望浑浊的岷江,快速走过红军桥。
平日里的红军桥,一定漫步着老人、小孩,还有十指紧扣、相互依偎的情侣,此时此刻,这座连接汶川新县城和老县城的跨江步行天桥,却冷清得令人心虚。天桥下有条弧形的公路桥,自然没有车辆行驶,因为不远的地方,山体滑坡,道路受阻。步行天桥和公路桥在岷江上空交叉着,重叠着,蜿蜒着,呈现出现代和磅礴之美。桥的下面,便是奔腾不息、逶迤千里的岷江。江风吹来,有五月末梢轻轻淡淡的凉意。
走到江岸,丁香回头望了一眼气势宏伟的天桥,突兀间伤感起来。七十多年前,红军走过的虽然是一座摇晃不定的陈旧索桥,但那是一支庞大而豪情万丈的队伍,今天索桥变成了造型别致、高大宽敞的钢筋混凝土天桥,整座桥上却只有她一个人经过。从成都出发,经雅安、小金、马尔康、理县到达汶川,一路上风雪飘摇、险象环生,经过近800公里的长途跋涉,最终到达的地方,竟然是一座与繁华和喧嚣毫无瓜葛的小城。
尽管如此,丁香还是有一些欣慰,汶川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尸横遍野,房屋全毁。
几个身穿绿色军装的战士,排成一列,迈着正步在街上行走,走到十字路口,一声口令,双腿并拢,一转身,又折回去,继续迈着正步,向远处走去。
左边的一座楼房正在实施爆破,楼前围着绳子,绳子上间隔不等地拴着几条红布条,墙壁上用红漆写着几个大大的“危”字,“危”字被或圆滑或粗糙的红圈圈着。正在忙碌的是几个身着迷彩服的人,戴着颜色不一的安全帽、口罩、手套。两个电钻竞赛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大理石门柱和水泥墙壁被钻出一个个规则的圆孔,尘雾中弥漫着浓烈的水泥粉末味。
右边不远的地方,有二三十个军人正在摧毁几间平房,一面墙正中被粗壮的绳子拉出两个不规则的大洞。她走到近处,目不转睛地看着。没有人注意她的到来,这让她感到踏实和自在。丁香发现,人一旦脸上戴上口罩,头上戴顶帽子,而且是有檐的帽子,身体和心灵就完全一致了,自由和随意就完全属于自己了。
战士们喊着口号,拉动绳子,房屋巍然不动,没有任何倒塌的迹象。一个战士喊一声口号,所有战士跟着他呐喊,有人还把绳子绕在自己的腰上、胳臂上,再一阵呐喊,哗啦几声,倒下的是一面绿色的墙,而不是房屋。战士们一个倒在一个身上,嘻嘻哈哈乱成一行。
丁香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无遮无掩,酣畅淋漓。一缕浊气从她头上萦萦绕绕,缥缥缈缈,合着尘埃、惶恐、惧怕、疲惫,飘向汶川的上空。忽然,她感到自己身轻如燕,恍若天仙,在彩云和雄鹰间袅娜翩跹。三天两夜的西行路上,她一直神经紧绷,高度紧张,这一声笑,把她释放了,挽救了,安然了。
丁香望了望天空,依然喜眉活目,放任自流地笑着,笑着笑着就不笑了。终于千里迢迢来到汶川,汶川却是一座孤寂破败的小城,接下来的时间里,该何去何从,做些什么?
战士们你推我搡,陆陆续续站起来,相互拍打身上的泥土,继续做着摧枯拉朽的工作。丁香从飘忽不定的思绪中回归,安放好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把帽檐压低了一点,向战士走去,直接走到喊号子的那位战士跟前,显然,他是这支队伍的领导。丁香看了看战士的肩章,知道他是一位排长。排长见丁香向他走来,眼神波动了几下,旋即就镇定了。
丁香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们不能这样干。
排长坚定地说,我们在奉命帮助灾区群众拆除危房。
丁香本来不笑了,看见排长两只眼圈黢黑,熊猫一样怪模怪样,眼睛闪动的时候,睫毛尖上的尘粒跟着上下闪动,汗水在脸庞上曲里拐弯地散漫着,有雁过留痕的印迹,她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但没有笑出声音。
停顿了一下,丁香说,可你们的方法不对啊。
排长快速闪动着长长的睫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这里很危险,请你尽快离开这里。
丁香说,我马上就走,不过你们得找几根钢筋棍或粗木棍,竖在里面的墙壁上,再把绳子横着套在上面拉,这样可以增加墙壁的受力面积,就会事半功倍。
排长疑惑地望着她。丁香整个脸部被口罩和帽檐遮挡着,露出的只是一双含笑的眼睛,她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便放心大胆地继续笑着。战士们站在原地没动,神采各异地看着她,有的嬉笑,有的诡秘,有的忍俊不禁,有的惊惧,有的茫然,有的熟视无睹。少顷,一个战士像突然间反应过来一样,高腔高调地“噢”了一声,眨眼间手里便多了两根不规则的钢筋棍,瞬间又跑进危房里面,竖起钢筋,套好绳子,闪电般跑出来。排长迟疑地离开丁香,还没走到战士跟前,战士们全都收住斑斓的表情,握紧绳子,严阵以待。
排长高喊一声——一二三,战士们齐声呐喊——一二三,一二三……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尘烟四起,纷纷扬扬,整面墙轰然倒塌,随之倒塌的还有亲密无间的房屋。战士们向后躲闪,欢呼雀跃,有的双手扇动袭卷而来的尘土,有的用手捂住鼻子,一个小战士三步跨栏,腾空而起,扑向找来钢筋的战士,双腿弯曲,从后背环住战士的腰部,双臂吊在战士的脖子上。遭到突然袭击的战士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差点倒下,立即被几个喜笑颜开的战士轰轰烈烈地拥抱住了。
看见战士们围成一团,庆贺他们的胜利,丁香笑得更加开心。她向街道走去,刚走几步,就被追过来的排长挡住了去路。排长急转身在她面前站住,啪的一声,立定,向她行了一个军礼。
她慌忙站稳,不知所措,轻咳了一声。
排长行过军礼,铿锵有力地说,我是XX部队一名战士,感谢你指导我们工作。
丁香立即严肃起来,满脸真诚地说,不用谢,只是举手之劳。
丁香继续行走在汶川的大街上,街上尘土飞扬,寥落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