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都出发的时候,丁香怎么也想象不出汶川的样子,甚至在十多天前,也就是5.12地震没有发生以前,她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不知道川西北还有这么一个羌族、藏族、汉族人集聚的县份。十多天来,汶川像有毒的空气一样,紧紧伴随着每一个人,令人魂牵梦绕、焦虑不安。当她搭乘一辆运送药品的赈灾车辆前往汶川的时候,更多的是对未来路途的无知和茫然。
出发前,卡车直接开到成都附近一家制药厂装车,一名女工一手提一箱二十斤包装的药品,一手大幅度摆动着。看见丁香,愣了一下,快速把药箱码到车上,在地上转着圈儿,转着转着就转到丁香面前,伸手拽了一下丁香的衣袖,一惊一乍地对她说,怎么穿这么少啊,可是要翻越夹金山和梦笔山的,当年红军翻越这两座山的时候,牺牲了好多人哟,不是打仗死的,是冻死的。
另一名女工把抱在怀里的药箱码好后,也走过来,轻言细语地对丁香说,凑什么热闹啊,就在我们药厂帮包药、分药、装车、打打下手,也是为灾区人民做贡献嘛,跑那么远干什么,好危险的。
喜欢转圈儿的女工立即反驳,那可不一样,历来战争都分前方和后方,汶川是前方,成都是后方,你去吧,我支持你。
话刚说完,人又旋转起来,转远了,又转近了。当她再次转到丁香面前的时候,变戏法似的抖落出两件厚衣服,直接塞到丁香怀里。丁香执意不要,她清楚来这里只是装药,装完药就走人,肯定难有专程送还衣服的可能。
女工像猜出她的心事一样,边把衣服塞进她的背包,边说,只是可穿可不穿的工作服,不用还的。
丁香迟疑着,心想夹金山和梦笔山真的那样可怕吗?既然那样危险,怎么还有赈灾车辆日夜兼程地奔驰在这条生命线上。丁香迟疑的当儿,女工已经给她装好衣服。丁香按住女工的手背,取出一件还给她。女工不乐意了,拉扯着她,要把衣服全给她。
丁香说,真的不好意思,我什么都没干,反而得到你们这么多帮助。
女工说,这个时候,没有人来四川观光旅游、幸灾乐祸、袖手旁观,只要能来灾区,我们都要感谢的。
最终,丁香只留下了一件蓝色夹克衫。卡车驶出厂区大门的时候,丁香看见的是一派繁忙景象。两名女工继续把药箱从车间往外搬,再装到其他车上,女工匆匆忙忙,轻轻巧巧地走来走去,连望都没望她一眼。她知道,以后肯定不会再来这里,或许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来,也可能几天后就把这件事忘了。而就在这短短的四十多分钟的装车时间里,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工,送给了她一件御寒的衣服。这种毫无防范的交往方式,她觉得新鲜又亲切,女工们快乐热情地对待她,她却浮萍一样曼妙着,去了,麦香一样游弋着,走了。
山路是没有路灯的,汽车在黑夜中独自前行。丁香知道,雅安通往宝兴一路的山有一些高峻,有一些巍峨,还会有一些瀑布飞流直下。瀑布真的就流泻下来了,飘飞在车身上,洒落下来的还有碎石和泥土,碎石、泥土和水花儿混合在一起,她分辨不大清楚,不知道是些什么稀罕物,惊愕地仰头观望,眼睛都困乏了,也没搞清楚是什么东西。第三次再有水花和碎石飞溅到挡风玻璃上,把挡风玻璃击打得叮叮咣咣的时候,恰好车灯格外明亮,发出柔美而淡雅的光芒,碎石和水花儿在夜色中光鲜着,飘摇着,窸窣着。
丁香全看清楚了,一下子明白过来。明白后的她,脑袋嗡的一声响了。她希望车停下来,随便找个什么理由,返回雅安,不再前进。雅安离成都很近,有华美宽敞的成雅高速公路,可以轻快地返回成都,回到暖阳浩荡、蝶飞花舞、来了就不想离开的成都。如果现在不下车,不作出果断决定,到了更加幽深的崇山峻岭,就不好意思要求返回了,即使返回,也难找到返回成都的车辆。
车没有停下来的任何迹象,继续行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高山峡谷。在稍微宽敞的坝子或平坦地带,透过车灯妩媚娇柔的光晕,能够看清雾霭在弥漫和升腾。水波在闪光,一点两点星的光芒。天上是没有星辰的,一定是车灯辉映在溪水上,映照出来的景致。
戛然而止,车停住了,停得有些突兀,有些措手不及,还有一丝慌张。司机果真知道她退缩了,反悔了?知道她希望回到祥和温馨的大后方成都?她错愕地侧过脸,一动不动地望着司机。司机是一位藏族小伙子,言语不多,押运车的是唐山来的一位中年男子,很疲惫的样子,一上车眼睛似乎就没有睁开过,一直在昏昏欲睡。
丁香想解释点什么,想对司机说,只是一点点动摇,没有完全放弃,还是希望跟大家一起上路,一起去汶川。司机手握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丁香也随着他的眼神搜索,看见路面隐隐约约有东西晃动。会不会是大熊猫?这里是大熊猫栖息地,如果能在漆黑的夜晚路遇大熊猫,该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
她把头伸出车窗,晚风妖娆着山花野草的清香,视觉也立即清爽透明起来。不远的地方有一辆白色面包车,一男一女正在路中间拉拉扯扯。司机按了一下喇叭,男人和女人还在撕扯,间或有争吵声和哭泣声。司机又按了两声喇叭,男人用力拉扯女人,女人极力反抗,反抗一阵,毫无起色,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心疾首地大哭起来。
丁香自言自语地说,醉得真厉害。
司机轻轻地叹了一声,推开车门下了车。丁香也跟着下了车。
见有人走来,女人泣不成声地哭诉起来,他邀我弟弟一起去汶川收购樱桃,地震的时候,他跑出来了,我弟弟却没有了……
女人的嗓子显然已经沙哑,黑夜里,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感觉得出她非常年轻。她一个劲地哭嚎,哭着哭着,声音就小了,不一会儿,又大声嚎叫一声,然后又渐渐变弱。男人一言不发,木呆呆地站着不动,任由女人高一声低一声哭泣。丁香在女人面前站住,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她知道,人最大的灾难就是失去亲人,最大的悲痛莫过于此,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空洞乏味,弱不禁风。她掏出纸巾递给女人,女人接住了,但并不擦拭眼泪,继续抑扬顿挫地哭嚎。哭着哭着,浑身颤抖,一口气噎在喉咙,没了声音,一会儿,又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丁香的心向下沉去,意识告诉丁香,女人不能再哭了,这种哭已经抵达生命的底线了,虽然她不清楚生命的底线到底有多深多远,但女人快要耗尽和掏空自己了。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在这雾霭缭绕的空寂山间,这种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哭泣,随时都会危及生命。丁香返回驾驶室,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女人。女人摇摇头,继续长长短短,高高低低地哭泣和呜咽。
丁香再次掏出纸巾,弯腰帮她擦拭眼泪,并低声劝慰:或许能够联系得上哩,可能很安全哩,别太伤心啊。
女人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找了,哪里都找了,他的手机停机,家里人手机白天黑夜都开着,专门等他联系,他却没有跟我们联系,啥线索都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呜……他一个人跑出来了,他活着,我弟弟却没了,我弟弟才十九岁。
丁香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机械地拍着她的肩膀。
司机发话了:是不是车坏了,需要帮助吗?
男人低声说,车没事,她还要去汶川,我赶来拉她回去,太危险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汶川。
司机说,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男人不情愿地小声嘀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会有结果了。
丁香听得出男人已经精疲力竭,心灰意冷。丁香继续拍打着女人,女人的身体不太颤抖了。她把矿泉水递到女人手上,女人接住后,向嘴边凑了两次,才喝到水,然后用游丝般的声音说,谢谢你们,汶川的路不好走,车开慢点。
男人拉住女人的胳臂向上拽,女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缓慢地向面包车走去。
丁香和司机上了驾驶室,谁也没有说话。车继续行驶,继续行进在更加浓郁的夜色中。飞瀑稀少了,水珠儿不再飘洒纷飞,鸟儿受了惊吓似的,凄凄楚楚,懒懒散散,期期艾艾,落落寞寞。
一个火苗,两个火苗,一行火苗。蜡烛,真的是蜡烛,一行飘飘忽忽的烛光,金光灿灿,摇摇曳曳,暖如春光。
山高谷深,夜色空蒙,怎么会有蜡烛的光芒?仅仅是因为道路,山野间的漆黑道路,才有这一行晚风中的明亮烛光?是要照亮前往汶川的这条生命线吗?还是要祭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