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英林像做梦一样在突然的一天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这让他很兴奋,也很意外。
正是入冬后的农闲时节,大山里的人们没什么活计可干了,靠墙偎着晒太阳又觉着太糟蹋了光阴,屯里的小伙子相约着进城挣几个零花钱。解英林没什么手艺,不会泥瓦活,也不会摆弄锯刨家什,他只会种庄稼和打猎,可大地开始上冻了,山上的野牲口政府又不让打,说是保护野生动物,就有些犹豫。伙伴们说,进城看看去吧,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也是好的,顶不济还能给家里省下一日三餐呢。解英林回家跟老爸老妈说了,爸妈就从板柜底翻找出一百元钱,说看看就看看去吧,可不能在外头跟人家打架,找不着活儿就赶快回家来。解英林没敢往让人眼热的大地方去,那一张票子连买张车票都不够,他扛着铺盖卷翻过两道山梁,坐四面漏风的大客车奔了沟帮子,又在沟帮子坐上火车,奔了邻近的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叫北口,有几十万人,楼不算很高,路不算很宽,人也不算很拥挤,但在解英林眼里,已是大得了不得了。
城里的活儿不好找,冰天雪地的,立着脚手架的建筑工地基本都停了下来,光有两膀子力气的劳动力不值钱,劳务市场上挤得这一堆那一堆,一天天泡在那里摔扑克逗嘴儿骂三七,一天只敢买两盒最便宜的盒饭吃。几天下来,一百元钱也所剩无几了。解英林知道再泡在劳务市场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便沿街去走去问。这一天走过,处粮库,见卷扬机的输送带正转着,几个人往输送带前送麻袋包。一个管事的人大声吆喊,快点快点,磨洋工啊,糊弄小鬼子哪?干不了的痛快给我滚蛋!那几个干活的人显然已精疲力竭,扔下麻袋包往回跑,两条腿都提了胯儿。那管事的又在骂,帮白吃饱!就你们这道号儿的,我往大街上吆喝一嗓子,能立马围上来一个连!解英林闻听此言,把裤带又往里勒紧一扣,就凑到跟前去,对管事的说,这位大叔,你老也不用去大街上吆喝了,就算我一个,中不?管事的斜了他一眼,说你小子倒能钻空子,先扛几袋让我看看吧。解英林便奔了粮食垛,先来的那几人见有人来抢饭碗,眼神里都像凝着冰碴子,冷冷的。解英林也不用谁来搭肩帮忙,腰一拧,臂一夹,二百斤重的大麻袋包已似贴在他身上一般,且两脚还一路小跑。如此来回五次,管事的见他大气不喘,就说话了,你也别给我强打精神浪,凡新来的都像喷了水的苦麻菜,支楞那么一会,早晚得打蔫。你能给我硬撑几天?解英林说,你要是供我吃饱喝足了一千一年都这样,不行我自个儿走人,不用你说话。管事的说,那你就留下吧,一天二十元,加班另有钱,吃大米饭我管你够地造,想吃带肉的菜我可供不起,馋急眼了,你就掂量自个儿的那俩钱儿吧。解英林在粮库留了下来,一干就是半个多月。
这一天,正是日当晌的时候,解英林吃过午饭,就奔了附近的一处邮政所。粮库刚发过工钱,数一数差点美出鼻涕泡儿,得先给家里寄回几个去,让老爸老妈也高兴高兴。从邮政所出来时,就见路口围了不少人,五六个精壮汉子正在叫骂厮打,有抡了棍棒的,有举了板凳的,还有的挥舞着啤酒瓶子,一个个酒气冲天踉踉跄跄,眼见是酒懵们刚从饭馆里冲杀出来。酒壮歹徒胆,酒懵们战得骁勇,奋不顾身,已有人头破血流,还有人已被棍棒击倒趴在冰冷地上叫爹骂娘。围观的人有摇头叹息的,也有人喊,“别打了别打了,讲理到派出所去!”可没人理会,喊的人便也无奈地离去了。那些不肯离去的却在鼓噪加油:“打,往死里打,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就赚了,问天下谁是英雄,就是你啦!”
解英林看不得这个。乡下人也打架,可打架就有人拉,见牛顶架还拉扯开呢,怎能看斗鸡似地唯恐不掐死一个呢?他拨拨围观的人走到圈里去,伸手就搪住了那根正往下砸的棒子,嘴里喊,“都给我住手!”执棒的人怔了怔,骂了声“我打死你个狗拿耗子的”,那大棒便带着风声直照解英林头上砸来,解英林灵巧闪过,顺势便抓住了那人的腕子,只略略往后一带,那人立刻呲牙裂嘴地叫起来,大棒也丢在了地上。其余的几个闪跳开,彼此对望了一眼,竟刹时间就由敌变友结成了同盟,恶狗一般齐向解英林扑来。解英林也不搭话,手擒腿扫,眨眼之间,几个酒懵都摔倒在地,再没了厮拼的气势。解英林骂,“就你们几头烂蒜,也想出来打架!赶快都给我滚犊子!”围观的人爆出一声好,那几个酒懵爬起身,癞狗似地奔窜而去,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解英林很高兴,也很得意,一是刚刚给老父老母寄去了欣喜与孝顺,二是给山里人出了一口恶气。城里人个个牛逼哄哄的,原来也有这般败类,而且这般不禁收拾,自己只怕伤人,还没使出正经拳脚呢。他大步向着粮库的方向走,晌午只给歇一个钟头,看样子也到时辰了,粮库管事的脸黑嘴臭,让人家啷(骂)出几句啥来,不值。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皮夹克的人快步从后面追上来,说:“这位老弟,我跟你说几句话。”
解英林停下来,不认识,“有事?”
追上来的人三十几岁的年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眼里飘闪着恳切与热情。
“刚才那一出,我都看到了。老弟见义勇为,且身手不凡,我深表钦佩。”
“钦佩啥嘛,拉拉架的事,不值一提。”解英林一笑,憨憨地说。
“从小跟名师练过?”
“啥名师,没事跟我爸学的。我爸说艺不压身,强强筋骨也是好的,有用。”
“老人家了不得,算得武林高手了。”
“高手不高手我可不知道,也没参加过啥比赛,祖传呗。早些年我爸好打猎,豹子、狼啥的都打过。这些竿山里的野物少了,政府也不让打,就在家侍弄庄稼了。”
“这么说,你不是本地人?”
“我家在山里。医巫闾山,知道吧?”
“知道知道,那可是北方的一处名山啊。人杰地灵,藏龙卧虎,自古以来就没少出人物,像耶律楚材,辽国名相,文武双全,是吧?今天认识了你,更知医巫闾山名不虚传啊!”
解英林被夸得脸红了,看样子这是个有学问的人。
“大哥可别这样说,我们那疙瘩出门见砬子,山上光秃秃,能混个肚儿圆都不易,可穷啦。”
“那你在城里做什么呢?”
“给粮库扛大包,挣俩零花钱呗。”
“你今年二十几?”
“二十三。”
“没娶媳妇吧?”
解英林脸一热:“穷山沟里的人,谁跟啊。”
“那我问你,想不想到部队里当兵?”
解英林一怔:“咋不想,我们山里的小伙子谁不想?可我们家哥儿俩,乡里说只能去一个,我让我兄弟去了,是去年入冬时走的。”
“那你跟我走吧,现在就走。”
“去哪儿?”
“去部队当兵啊。”
解英林一惊又一喜:“真的呀?”
“这种事我怎么能逗你。”那人从皮夹克内兜里摸出一个证件,展开让解英林看,“这是我的军官证,我是少校,是师后勤处的军务参谋,首长给我的一个特别任务就是让我随时物色既有正义感,又有些武术功底的年轻人入伍。我们部队执行的是一种特殊任务,这我以后再跟你细说。我今天是穿的便装上街,碰到你,算是巧了;你碰到我,也是巧了,不然我明天就要到师里开会,失之交臂,岂不可惜,是吧?”
解英林仔细看看军官证上的照片,又辨辨眼前这个人,果然是他,只是穿了军装更显精干帅气。照片上的人肩牌是两道杠,中间一颗星,解英林不懂军衔,可识字,证上果然注的是少校,名字叫贺学仁。
“贺……领导,我、我……”知道眼前真是一个说了就算的大军官,解英林竟突然口吃起来。
贺学仁亲切地拍了拍解英林的肩膀,说:“按部队里的标准称呼,你应叫我贺参谋。以后,凡是见了比你官大的,又一时不知职务,就一概称首长好了,别再叫领导,那是地方上的叫法。”
“我……我在粮库打工,还有好几天的工钱没算呢,我的铺盖卷也还在粮库。再说,到谁家串门子临走还得打声招呼呢,说不干就不干了,我总得跟管事的说一声,你说是不?”
贺学仁点头赞许:“好,这是做人的本分,讲仁义,讲信用。你快去快回,抓紧把善后事情办妥。工钱呢,人家能给。自然好,是咀自己挣的嘛,可人家说不到月底不结账,也不算故意克扣,不给也别强求,一生大事要紧。行李和随身带的日用东西,就随便送给谁,不要带子吧,部队都有统一配给,带到部队也没地方放。还有一点……”贺学仁沉吟了一下才说,“跟谁也不要说当兵的事,再清别人跟在你屁股后面追了来,我可搪受不起,并不是随便哪个人我都相得中的。”
“中,这我懂。”解英林连连点头,“贺……贺首长,”他忘了“参谋”,却记起了首长,电影电视剧里都这样叫,“你……你不是在诓我吧?”
贺学仁哈哈笑起来:“你这小伙子呀,我诓你干什么?翻翻你的兜,未必拿得出两张百元的票子,我值吗?要是想绑架你,怕是再加上我这样的三两个,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又敢吗?你要信得过我,就今天傍晚五点,哦,六点,咱俩再在这儿见面,那时我穿军装来接你,行了吧?”
贺少校转身而去。解英林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偷偷用手在大腿上狠掐了两把,眼看着没穿军装的少校大步走向人流中去了,看那步伐和行走的姿态,不是正经经过部队训练的人,还真走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