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三十岁的女人在一起,她们不想聊天,不想逛街,不想去咖啡厅坐坐,也不想去吃饭,无论是粤菜、川菜、上海菜……她们会干什么?
我所以说了这么多“不想”,当然意味着我和另外两个三十岁的女人曾经经常以这样的活动打发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和钟芹芹、史小玢差不多在十年前认识,那时我们刚从不同的大学毕业,分到同一家单位,钟芹芹在财务处,我在行政处,史小玢是日语翻译。我们常在一起逛街、吃饭、聊天,成了好朋友。不久,钟芹芹嫁了个阔佬回家做太太了,史小玢跳槽,我呆在原单位嫁了原任男朋友,我们三个常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赶到一起,聊天、逛街、吃饭、喝咖啡……这样的活动搞了近十年,现在我们觉得有点腻味了,我们想我们还可以干什么?
“你们总得给我找个老公。”有事没事史小玢总要这么说。好像其一她自己在这件事上已无计可施了,其二这已成了我们当仁不让的光荣任务。史小玢在找老公这件事上吃了不少苦头,变得又脆弱又有些不知羞涩,我们也就容着她每次把她的请求唠叨一遍。不是我们不想帮这个忙,这年头,三只脚的猫、两张嘴的蛤蟆都找得到,就是老公不好找,更何况史小玢这等人物的老公。所以史小玢的请求只能变成了一种唠叨。谈起生意来宰人不见血的史小玢在这件事上就这德性,一定叫那些恨不得吃了小玢的同行乐得吐血。
“洛琳,听埃尔顿·约翰就要把高音部打到最高档,要不,你怎么听他的悠扬?”这是最爱挑三拣四的钟芹芹,她嫁了个好老公,有钱又疼她,把她疼得不知天高地厚,嫁之前还挺柔顺的女孩子,现在就变成这德性。小姐我当然饶不了她,我说:“你爱怎么听自己调去,在我家里没有伺候人的奴婢。”
“哎,你们只管吵嘴,断是没人管我的死活了。”史小玢又在呻吟。
“我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大眼瞪小眼坐着怪无聊的。”钟芹芹好在不计较别人的攻击,她一向雷厉风行,“今天来个新节目,我们喝酒去。”
“喝酒,喝酒又能怎么样?”史小玢已快断气的声音飘过来。史小玢是两面人,别看这里颓废得像大烟鬼,出了门满大街里瞧最精神的那个一准是她。
“这个主意挺不错。”我附和,还能有什么新花样呢?
结果我们就到了“明香”,我们从前常在一起吃饭的地方,这里的海鲜挺有名。三人喝了三瓶红酒。喝到史小玢开始哭,钟芹芹红着脖子还叫上长城干红和七喜,嘴里一个劲地嚷:“我怎么还不醉?还不醉?”
我买了单,拉她们上了出租车,在车上她们都在嚷不回家了,不回家了,我们住“五洋”去。钟芹芹老公的公司在“五洋”宾馆包了几间房,有一间总空着,平时我们想彻夜聊天了就会去那边住一晚。
这个晚上,在五洋宾馆,我向她俩“交代”了我的“秘密”,其实写在小说里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无非是一个已婚女人,她在心里爱着另一个男人,尚且没有发展到婚外恋的程度,单恋而已。但是她俩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异口同声地说:“我真羡慕你,有人可爱。”
“说来听听,此人到底是哪路神仙,抑或何方妖怪?”钟芹芹挤到我的床上来了。
“我要提供什么资料给你评判他是神仙还是妖怪呢?”我问芹芹。
“相貌,风度,气质,智商,悟性,幽默……”钟芹芹开始搜肠刮肚。
“相貌不错,风度挺好,气质颇佳,智商一流……”
“行了,芹芹你别问如此弱智的问题啦,情人眼里出西施,要不人家怎么爱了十多年,她能说一个不好?”史小玢有点不耐烦,她只对让我们给她找老公的话题感兴趣。
“缺点当然有啦,比如就不够幽默,但他是儒雅型的男人啊。”看来我没醉酒,我还知道说那人有缺点。
“一说人家的缺点马上就为别人辩解,看来小妮子你还迷得不浅。”钟芹芹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看着我。
我说是的。
说完这话,有一会儿沉默。最后史小玢说:“我好像有点伤感,我们睡觉吧。”
芹芹咕咕地笑着说:“伤感,好‘雅婷’的词儿啊,也不看老姑婆你配不配。”
我说我睡不着觉的,从今天起我会为一个人失眠啦。
是的,我为一个人失眠了。
我总在想那个画面。夏初的江南,槐树花儿在校园里开成一片,那一团团的白槐花在青色的天宇下咕噜咕噜地涌动着。晚风轻拂,花香袭人。这就是我即将离开母校时的那个夏天。那时候,我是一个失意的女孩,我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这就意味着我的前途不会有一个好的开端了。但是在我看来,问题的严重性还不在于此,我知道从这个夏天开始,我再也不可能实现我心底的一个渴望,当别人都认为即将开始他们崭新的人生时,我知道我所有的梦幻、所有虚无缥缈的梦幻都在这个夏天里化成了云烟。
我是一个正在早恋的女孩。我暗恋着隔壁班上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要多好有多好,颀长的身材,有一张秀雅的脸庞,歌儿唱得很好,百米长跑还是冠军,更要命的,考起试来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我相信只要是情窦初开的女生就会喜欢他,我不能例外。问题是我是一个多平庸的女孩啊,长相一般,成绩一般,最大的特点是上课爱走神。我实在不知道我可以在哪一方面吸引这样的人物。那时候,我总学不好数理化,我做数学老师的母亲、做高工的父亲总是搞不明白他们独生女儿怎么愣就一点都不继承他们在理工科方面的天赋。他们对我很失望,所以他们拼命工作,各自的事业都小有建树。在学校,老师不会注意我,在家里,父母总说我们别指望我们的宝贝女儿啦,我们只有靠自己。所以我活得像树上的一片叶子,由风摆布着自己的生活。风是什么样的风?在学校里是老师和同学的漠视,在家里是父母的轻视。有的时候,我就担心自己真会像一片树叶一样在风中坠落,有的时候,我又希望自己像树叶一样在风中坠落。
在这样的时候,我陡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个男生。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是阳光在叶片上流淌,又灿烂又让叶片觉得无从把握。事实上,我连自己都抓不住,我还能抓住那么优秀的男生,抓住爱情?但无论如何,这是树叶的另一种生活,风中的生活是瑟缩的,有了阳光,生活变得流畅而温暖起来。
但我知道,这只能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总有一天,它会烂在我的心底。可现在我的生活却被这个秘密的一丁点温暖着。
再说这个夏天,我们毕业了。所有的人都要天各一方,各奔东西。那个人早在几个月前就被保送到上海一所著名大学的热门专业,而我,吭哧吭哧地忙乎了十几年才考上省内的一所普通大学,而且学的是莫名其妙的西方哲学。我曾经有过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想跟他考到一所大学去,很快,我就发现有这种想法对我很危险,因为一考试满卷子都是他的影子,这样我什么都考不出。不说这些了,当我考完最后一门功课的时候,我看到他站在家长堆里,在那严酷的黑色七月里,他是一个洒脱的观望者。在那一堆人中,一眼可以发现他的与众不同:首先,他年轻,其次,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焦灼与渴盼的表情。这就是他,一个遗世独立的人,世界尽在他的眼里,仿佛他可以掌握世界,真不知道到底什么可以掌握他。
我就在这样的时刻朝他走过去。没有人知道我下一步会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听见风在我耳边呼啸的声音,那一天,正刮大风呢。当我已走到跟他很近的距离时,他开始看我,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面对一个步履慌乱迎面而来的女生,别的男生也许会诧异,会慌乱,但他没有,他就是那样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打乱他的沉静。就这么向他走过去,当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一群人冲到我和他之间,把我们迅速地隔断,接着就是一团人围在一起,那个人很快又成了中心,他们班的人找他咨询答案了。当我反应到这一切的时候,一团槐花打在我的脸上,是风吹落的,居然打得我生疼,疼得我满脸是泪。
再一次回到母校,是我去学校取我的录取通知书。我从母校的校园走过,最后一眼看我逗留了六年的地方,只是一片青茫茫的天宇,槐树花儿咕噜噜东一团西一团地涌动着。江南的夏天,微风轻拂,花香袭人。
第二天一早醒来,已是九点多。其实我一夜没有合眼,在宾馆密实的窗帘下,我无从知道外面的辰光。是史小玢的尖叫让我们知道大家早就睡过了上班时间。钟芹芹反正按兵不动,她不用上班。史小玢开始火线出击,在五分钟内她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还化了个挺不错的妆,最后,她像一阵旋风一样地刮出了门,临走时一声惊心动魄的“砰”的关门声宣告了史旋风的扬长而去。
屋里只剩下我与钟芹芹面面相觑。半晌,钟芹芹说:“你看,史小玢是静如烟鬼,动如脱兔。”
我说:“给鬼子打工不容易啊,她不这样,谁养活她呀?”
钟芹芹说:“你就看到我给别人养着,就不知道我也有苦恼。”
我说:“别给我无病呻吟,现在养小白脸的阔太太多的是。想做就去做。”
钟芹芹啐了我一口:“洛琳,你怎么变得这么刻薄,枉我昨夜耐心听完了你的言情小说。”
我说:“听了小说还卖乖,倒霉的是我,我怎么跟局长交代我上午的失踪?”
钟芹芹涎下一张脸:“我有好办法啊,先来求求我。”
我回敬她:“不稀罕你的狗嘴象牙。”
正拌嘴间,门给轻轻推开了,随即史小玢幽灵一样飘了进来,进到屋来,就像烂泥一样瘫到了床上说:“我居然忘了,下午我要去南京呢,现在可以不去公司了。”
我们哄堂大笑,笑完了钟芹芹说:“怎么今天不是那个人出差呢?我有一计,可以叫她安安分分休息半天,可人家还嘴硬,不听我的招儿。”
史小玢说:“说啦说啦,其实是你爱卖关子。”
钟芹芹给这么一说,老实了许多,就一本正经地说:“洛琳,你打个电话给局长,告诉他你可给他害苦了,你有个朋友暗恋他很多年了,昨天忍不住跟你讲了,还拉着你喝酒,啊呀,她的爱情可是惊天地泣鬼神,她说了一夜,哭了一夜,你也给感动得听了一夜,哭了一夜,所以今天起不来啦,就算起来,眼睛像桃子也上不了班啊。”
呜呼,我倒吸了口凉气,史小玢又来了劲,直说:“高!高!”
我冲史小玢说:“小玢你别跟着瞎起哄,反正不是你们头,要是你,敢跟头这样开玩笑?”
小玢慢条斯理地说:“马局长啊,那个人,我们又不是不了解他,出了名的老色鬼啦,你这样说,早乐得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还关心你来不来上班?问题是他要追问那个人是谁怎么办?”
我说要真追问,我交不出一个人来,那就明摆着我在耍他,以后我可没有安宁日子了。
钟芹芹说瞧你们那黏糊劲,交个人有什么了不起,就说我好了。洛琳,打电话去!
我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打了这个电话,就为了给自己的迟到找一个理由,我做了一件这么莫名其妙的事。事实上,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颇有一些恶作剧的快感,马老头果真上钩,电话里他忙不迭地说:“好,好,小洛,回来再说,你好好休息吧。”挂了电话我说:“美你个大头鬼,让小妮子我也耍你一把,谁叫你不提我副处。”
钟芹芹说:“谁叫他当初不让我把档案拿走。”
史小玢说:“谁叫他当初不给我涨工资。”
下午,我惴惴不安地坐在办公室,一直盘算马老头的那句“回来再说”。他真会来问我?问了我我真把钟芹芹交出来?马老头的老奸巨猾在局里可是出了名的,对谁他都笑眯眯,好好坏坏其实全在他肚里,阅世浅的死到临头才知道挨了他一刀,阅世深的永远也琢磨不透自己在他心中份量如何。大家叫他马老头,其实他并不老,才四十来岁,长相偏老气,加上老成持重的样子,就像五十来岁的人。也就这样的人在机关里好混,上面看他老实,下面看他持重,所以三十来岁就是副局,四十来岁就扶了正,官场上马老头是春风得意的。
好容易捱到下班时分,我正庆幸马老头也许不来找我了,他偏就踱着方步进来了。他打着哈哈说小洛啊,醒酒了吧。我在心里骂,打什么哈哈啊,还不直奔主题?我还得装作不好意思地说:“啊,醒酒了,醒酒了。”我想,看你怎么往下说。
“小洛,女人也真有意思,还会约出去喝酒,可不可以告诉我昨天你跟谁出去喝酒的?”老狐狸真有一手,他在套我是谁“暗恋”他呢!
“很多朋友呢。局长今天这么关心我?”我偏不说,吊死你胃口。
“我一向关心你啊,”他蹭了过来,把手搭在我的椅背上,弯腰对着我的脸,“没想到洛琳也会为一个人醉酒啊,你看你,到现在眼睛还红的呢。”说着手就往我面前伸了。
我把头侧了过去,我没想到老狐狸误以为我在对他单相思了,这实在是件好恶心的事。事到如此地步,我才知道我哪是他的对手?想玩这个老家伙,我实在嫩得很,弄不好还把自己给搭进去。钟芹芹啊钟芹芹,可不要怨我把你卖出去了,一来这是你出的馊主意,二来你也承诺过我必要的时候就把你交出去,反正,交出你总比交了我好,我还得在局里干,你反正与他也没什么瓜葛……想到这里,我就说:“马局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是给别人的爱感动得哭了一夜。”阿弥陀佛,不是我要骗你,谁叫你是猫闻了腥就来找我要鱼吃,拿不出鱼来你就要把我吃了?好女人上天堂,坏女人尽撒谎……
“谁呀?居然这么感动你?”他站回原位,不动声色。
“你还记得钟芹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