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摸一摸秃顶的脑门,好像在沉思,鬼才相信他会忘了钟芹芹,芹芹是我们局里空前绝后的大美人。芹芹在的时候,他没少“关照”芹芹,后来芹芹嫁人辞工,档案要转到老公单位去,他也没少刁难她。最后他一拍脑门,“好像原来在财务处的吧?”
装蒜。我说是她啊,我们一直是朋友呢。
他什么都不说了,忽然话锋一转:“洛琳,局里很久没搞活动了,你们局办也该组织组织吧。”
我根本没反应过来,我说:“不是刚组织过‘三讲’知识竞赛嘛?”我的毛病就在这里,话不经大脑,尤其领导说一,只要有个二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也许这也是我混了十年都没混上个副处级的原因之一。
“那是知识竞赛,我们搞点放松的活动嘛,比如去海边游游泳,哎,周六去游泳吧,你组织一下。”要说工作做事,马老头还是雷厉风行的。
我说好。我松了口气,我以为我的闹剧已经收场了。他也走了出去,忽然又折了回来:“小洛,你可以带你的朋友去嘛,尤其是局里以前出去的老同事,回来融洽融洽关系也是好的。”嗬,醉翁之意原来在此,看来芹芹与我都在劫难逃了。
因工作之需,广州是我常去的地方。第一次到广州是在十年前,那时我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四年的大学生活,对我而言意味着一种转折,因为那里没有中学时代激烈的学业竞争的功利气息,我们那所中不溜的大学,考进来的都是中不溜分子,大家对于前途没有太高的要求,一般是毕业后分到家乡所在省份的县市机关做个文书、学校做个教师、工厂搞搞技术什么的。所以大家抱着一种乐天知命的态度学习生活,男生爱运动,多半都抽烟、喝酒,女生大多会织毛衣。谈恋爱的人很多,而且谈起来就在一起架起小煤油炉烧饭做菜,迫不及待地要尝试过家家的生活。进大学没有一个学期,我就发现我热爱这所学校,这所学校的氛围实在贴近我的个性,宽松、自在、没有竞争,处处充满了生活气息。于是,我就像一条冻僵的蛇一样,在春天里慢慢苏醒,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是这样一条蛇,每一个关节都灵活舒松,游刃有余地游弋于大自然的和风丽日里,只要它想去,没有哪里去不了,如果它想走,它又可以走得干干净净,了无印痕。
现在我回想起大学四年的那段生活,才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女孩由少女长成一个青春女性的过程,也就是花儿开放的一个过程,其实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朵花儿绽放它的美丽的。我的幸运在于花开的时候遇上了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在大学里过着我想过的生活,老师、同学不介意你学业的好坏,因为远离了父母,他们对我表现出的牵挂也使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我还拥有那么深切的亲情。大学课业很轻松,我可以每天将懒觉睡到红日高照,我有大把的时间读闲书、听音乐、逛大街、跟朋友穷聊,跳舞、溜冰、逃票旅行样样我都会去试一试,我第一次发现生活中原来有那么多你可以享受的东西,后来,就有男生追我,而且越来越多,这样我又发现了自己的美丽,紧接着我发现还有一门很有意思的学问,那就是雕琢女孩的美丽。我很喜欢这件事,它所给予你的成就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像考试考出个好成绩,说到底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在一张自纸上的逗留而已,装扮美丽的内容就丰富得多,从打理它的过程到最终的回报都是一个系统工程……总而言之,现在我知道了,生活就是这么美好,她给予你纯粹的享受,也给予你学习中的享受。
当然,生活所赐予你的美好不仅于此,还有爱情,阳光般灿烂的爱情。
认识苏恒是在大四下半学期。在此之前,我也有过几次恋爱,都像两列错失的列车一样只留下一段空白的路轨。那时候恋爱这件事说容易也容易,因为纯粹只是两个人的事,如果他们能为各自的心灵找一个共同的接口然后接上去,那两颗心就可以在一起跳动了;说难也真难,如果这个接口找不到,那就只能像两列火车,呼啸着各奔前方。恋爱总有幸福与痛苦,但青春就是那么好,她可以把痛苦变成一种美丽,至少若干年以后,你在回忆那段苦痛的时候会发现青春已将她涂上了一层美丽的色彩,变成了一种叫作“伤感”的东西。我的恋爱也不例外,爱过痛过回头再看,灿烂的更灿烂,血也是桃花满天红,泪是梨花春带雨。在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遇到了苏恒,他在隔壁的学校里读研究生,在班上他的年龄最小,有点小聪明,但是又野心勃勃,他喜欢看名人传记,尤其爱倒腾电脑,他白白净净,很爱干净,没有谈过恋爱,第一次吻了我之后还跟我说对不起……我们晚上在一起自修,周末一起出去郊游甚至钓鱼……这个阳光般的男孩给予我的就是阳光般的恋爱。
我毕业的时候,他在南方的父母给我在深圳找了一份工作,他则准备读完研究生就过来。我约了一个也要去南方的中学同学从家乡出发,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这里我要说一下我在离开家乡前回中学母校的一个小插曲。那天也是一个夏初的傍晚,天青青,槐花咕噜噜一团团的白。我和苏恒在一次漫无目的的散步中走进了母校的大门。其实我在考上大学后就没回去过,考上大学的同学每年寒暑假都会回去探望老师、看看母校什么的,我不去,似乎我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好在没有多少老师会想起我。压抑而不快乐的中学生活使我没办法喜欢母校,尽管母校总有一幅天青槐白的风景缀在我记忆深处,也许,这是母校唯一让我觉得有一点美感的地方。
我们是在不知不觉间走进母校的。我惊觉地低呼:“我们怎么走到我的母校来了?”我说,“我们走吧,我不喜欢来这里。”
苏恒深深嗅了嗅空气中的槐香说:“你有这么美的母校,你怎么会不喜欢她?”他侧过脑袋意味深长地看我,“莫非这里有段伤心往事?”
我笑着说谁没伤心事啊,我有一本血泪账呢。
苏恒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没有任何前科,我可是清清白自来到你身边的。”
我说看你很亏很委屈的样子嘛,是不是想补课?
苏恒说我倒没兴趣补课,但你得跟我交代你的“前科”。
我就说我的“前科”是这样子的,我在中学是个平庸的女孩,偏偏暗恋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男孩,这个男生就跟眼前的景象混在一起,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符号,表示我的自卑、压抑、伤感、虚弱、无助……我走过来了,呶,这些就成了过去。
苏恒说有这么好的人吗?比我还好?
我只说真这么好。
苏恒还是问:“比我还好?”
我说:“不好比的,其实那个人大概不是一个人的,反正不会是我的,但你是我的活生生的人。”
苏恒满脸迷惑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笑,“你说我是你的人吗?”
我看定了他点了点头说“是”。
他拥住了我,吻我。又柔曼又悠长的一个吻,吻到风起云散,花落如雨,吻到我泪流满面,就那样无语凝咽……
那天晚上回去,他去商场买了一床很漂亮的毛毯,他把它交给我,要我带来南方,他说你要每一夜都想我,想我就在你身边,因为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我就带着那一床漂亮的毛毯和一堆行李南下了。这是一个燥热的夏天,我们坐的火车没有空调,我和同行的彭清没有买到卧票,而且还是不靠窗的坐票。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白天的时候汗如雨下,车上很拥挤,想洗个脸都很困难;夜里又没法睡觉,困倦和疲惫可想而知。身边多是些民工,赤膊的、脱鞋的,龇牙咧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抽烟、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笑……大学的时候,曾经有过逃票出游的历史,境遇其实比这还差,但那时候心态不一样,明知道那只是一次冒险,别人是旅人,我们实际上是冒险家,因此不认为自己是属于这个环境的一分子;现在不一样,在概念上,我们和面前的所有人一样,我们为了到达同一个地方而搭上了同一列列车,我们是同路之人,而且,这次旅行对他们而言多是为了生活而进行的一场奔波吧?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相信一个人建立自信需要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而摧毁自信则可以在旦夕之间。这一次火车上的两天两夜使我感慨良多,走出广州站面对广州的灯红酒绿、高楼大厦,疲惫得要垮掉的我才知道有一种叫信心的东西也在渐渐崩溃。
居然在这样的时候,我见到了中学的同学——林岩松,那个我认为好得不能再好的男生。我已经有整整四年没有见过他了,他的体型没变,气质却是变了很多。中学时候是清雅、俊逸如鹤的一个男生,现在是日出沧海,开始呈现出一个慢慢走向成熟的男人的无穷魅力,就那样,如阳光普照大海一样从容淡定地包容与掌握了一切。在我和彭清这样的大学刚毕业的同学们还像一粒种子一样,有的还在空中飞,有的即便落到地上,还不知是否可以生根发芽的时候,他已是一片沃土上的一株小树了,他因为课业优秀提前一年毕业分在中央某部,现在他是央资机构派驻广州的代表,一切都兆示着在他面前是一片广阔的天空,他可以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他站在出口处。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永远跟别人不一样,无论时空如何流转,这个人,无论是在你的面前,还是在你目光不及的一隅,我都可以感受到这个人来到了一个我举步可及的地方!
我不相信会在这里遇到他,但我剧烈的心跳告诉我我在直感上已承认这就是他了。彭清对着他欢快地挥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来接彭清的,他为什么来接彭清?彭清怎么没跟我说?他跟彭清是什么关系?……我脑海里的问题如冒泡的开水一样咕噜咕噜往外涌,直到我在他面前站定,我的衣衫不整与他的衣冠楚楚、我的疲惫倦怠与他的精神饱满、我的慌乱无措与他的从容淡定……一切的一切都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时候,我那几分钟前尚未完全消耗掉的一点自信便在这个瞬间消失殆尽!
这一次意外的相见实在很短促,彭清的父母跟他父母是同事,他是受父母之托来接到广州工作的彭清。他话不多,与我的对话只有两个内容,一是他提醒我最好坐火车去深圳,不要去搭中巴了,中巴又脏又乱(那时还没广深高速与“灰狗”),另外他注意到我拎的毛毯,说了句:“这边不大用得上,一直都很热的。”这句话有点刺激我,因为对我而言这床毛毯有非同一般的意义,现在则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然而我还是接受了他的第一个建议,坐火车去了深圳。
后来我去广州多次,常会去找彭清,彭清分在一家医院做医生,很早结了婚。我们常常提起林岩松,有次我开玩笑说彭清你们怎么没好上?广州同学就你们两个,两家父母又是同事。彭清先说谁会找那样的人,总觉得不跟我们是一拨的,跟他在一起一定累得慌,接着彭清就说咦,好像你对他挺有意思的,我来牵牵线?我白了她一眼说:“你不要的推给我?也不看看我也名花有主了嘛!”
苏恒毕业来深圳的那一年,林岩松给派去了新加坡,临走前正碰上我在广州出差去彭清那里,他把我和彭清叫去一间歌厅听歌,歌厅音乐震耳欲聋,我们根本无法交谈,彭清又不会跳舞,林岩松请我跳了一两曲,三人枯坐了一会儿,只好悻悻地回去。在车上,彭清说你这一走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回来,林岩松说我也不知道呢。彭清就说国内有没有人等你啊?林岩松说当然有啊,真不少呢。彭清说林岩松果真很俏呢。林岩松一本正经地说谁都俏嘛,有父母亲人一大堆人惦着。彭清说亲情比爱情重要?林岩松说我很看重亲情的。彭清就冲我眨眨眼睛不再说什么了。
临下车的时候,我忽然说:“你们还记得母校那些槐树吧,初夏的时候,花开了,真是香得很。”林岩松说那些槐树可以成为母校的校树。我说高考的时候,槐树正开花,考完最后一门出来,一团槐花砸在我脸上,真疼,我现在还记得。
林岩松忽然看定了我:“那个女生果真是你?”
我说:“是我。”
彭清在一边叫了:“喂喂,你们在说什么?”
林岩松先跟彭清握手说再见,又来握我的手,我们的手攥在一起,然后变成了一种驻留。最后他说也许我们早该认识的吧,好像刚认识,我们又要说再见了。
我说“再见”。
史小玢因为天气缘故那天没走成,第二天她要从广州走,赶上我出差广州就做顺便人情去机场送她。史小玢说今天运气不错,我主动要求从广州走,顺便办件公司的事,老板挺感动,你还正好可以来送我。
我说:“你们老板真容易感动,换了我们头,干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小玢说:“所以宁可给鬼子打工啊,他们在琢磨人心上真是单纯得很,就我一个史小玢,已骗得他们团团转。”
我说:“骗不过中国人,就去骗老外,这样的中国人,比骗中国人的中国人还可恶。”
小玢说:“咱在鬼子面前可是聪明能干的化身,咱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又灭了鬼子威风,有什么不好?”小玢把我往机场咖啡厅扯,“喝咖啡去,我请客。”
我说揩鬼子油也别那么狠嘛,何必在机场这么贵的地方喝?
小玢说跟你说多少次了,喝便宜了鬼子还嫌你给公司丢脸,说你怠慢了客户。
我说有这等好事,就让我们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吧。干脆我们要XO。
小玢说XYZ都可以。马利他爹也行。她把马爹利叫马利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