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厅大幕低垂,与每次开演前一样,安宁坐在幽暗后台的一角,微微闭目,让心神静下来。
透过灰色天鹅绒幕布,可以听见观众们正在进场。隐约的人声,能让身心暖场,然后超脱开去,这是他演出前的习惯和诀窍。他想象着他们在红丝绒座椅间穿梭,音乐厅华灯怒放。
舞台上摆满了乐器,它们沉浸在奏鸣前的空寂里。今天是晋京演出前的公开预演。安宁坐在幽暗中,手里的长笛发出亮光。他的耳畔回旋着莫扎特《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的旋律,四十分钟后他将吹奏这段曲子,这是他今晚的主打。
他的黑色西装与后台的暗色融为一体,只有雪白的衬衣领口在闪光。暗影中的他显得气质独特,有些忧愁,就像偶露了真实的心境。他看了看这身西装,这是团里为晋京演出定制的,很合身。他知道自己穿深色西装好看,只是脚上的皮鞋有点旧了,不是太配。这鞋还是在美国留学时趁圣诞节打折买的,好在今晚演出他站在舞台后侧。他想,最近得去买双鞋了。好一点的,要2000多块。他想到了上周带的一个学长笛的小学生,学费是每节课100元。他想,以后多带几个学生吧。
他控制住自己延展开去的思绪。他微闭双眼,让耳朵去听幕外那些人声。他听到的却是从后台走道传来的竹笛试音声。
他从没和安静同台演出过。今晚是爱音交响音乐会首次穿插民乐。安静今晚仅伴奏《飞雁》中的一个小节,用梆笛,作为一个烘托的音符,与钟海潮的独奏进行回旋,描摹秋日旷野飞雁徘徊缠绵的情境。
安宁微闭双眼。他感觉有人向自己走过来,那人好像在自己的身边站住了,还俯下身看了自己一下,像在辨认是谁。安宁微闭着的双眼能认出他是安静。安静快速离开自己,向舞台那一头走过去。安宁觉得有些好笑。
安静穿着一身白色的中装,在那头踱来踱去,似在找感觉。他背着一个双肩包。他把包放在舞台内侧的道具箱子上,从里面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口,然后横过手里的梆笛,对着空舞台吹了几个音。他可能感觉到了安宁在注意自己,就扭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安宁微闭起眼,没有动静。
后台有人在叫安静,他应答了一声,就匆匆走了。
安静像影子般在舞台上飘忽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让安宁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今晚他爸妈会来看演出吗?
他知道,按以往的惯例,只要有安静独奏曲目的演出,他们都会前来,而如果安静只是伴奏,他们就不来了。
安宁在看了民乐队的多场演出后,已了解了林重道夫妇的出场规律。其实,安宁以前是不看民乐的,但自从去年担任了青年小乐队队长后,已算是团里的骨干,需要参与全团演员技术等级考评工作,所以就得看团里的各种演出,并由此在民乐晚会上与林重道夫妇有了照面的机会。
一般情况下,安宁和团长张新星坐在第七排最左侧,而林重道夫妇大多会坐在第二排的最左侧。林重道身边那个瘦高女人,就是安静的母亲向葵。她总是披着各种款式的披肩,持重优雅。
无论是林重道还是安静,在音乐厅里,没有谁主动过来向安宁介绍她,所以,他和她还是陌生人。但每每在开演前或中场休息时,他能感觉到她回过头来将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去,像一位严肃的女领导或女教师。所以他明白,她知道他的存在。
今天他们会来吗?
这念头此刻像蜘蛛丝突然粘住了安宁。
安宁感觉自己的情绪正被它引入了一个巷口,以前他从不在乎林重道是不是来看自己的演出,或者说,来看了怎么样,不来看又怎么样?
事实上,父亲也确实从没来看过安宁的演出。不看就不看呗,自己也没请过他们。即使是在民乐晚会上,自己也常装作没看见他们,或悄悄向林重道点一下头,然后把他们当作了空气。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在介意着什么。
难道是因为今晚的演出自己与安静第一次有了交集?还是因为刚才那个晃悠的淡然身影,说明那些被遮蔽起来的音符并没牵扯他的逍然?
安宁发现自己在和他比。自己吹奏的莫扎特《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是今晚音乐会上场的主要段落。他突然对父亲林重道有些纠结。他想,今晚他会不会来?
这确实有点异样。按理说,原本他压根无所谓林重道是不是来捧场,或者说捧谁的场。
再过几分钟,乐手们就将入座。安宁正想站起来回后台与他们会合,却突然看见一个穿白色真丝旗袍的高挑女孩从舞台对侧走出来,她盘着发髻,四下张望,像在找什么,舞台明丽的射灯令旗袍上绣的百合与她的容颜熠熠生辉。蔚蓝,民乐队的扬琴手,兼司古筝。从安宁这边望过去,透过摆放着大型乐器和乐谱架的舞台,她似被一圈光芒笼罩着,那种夺目感,像水波荡漾过来。安宁是从去年冬天起,突然就注意到了她。平日里她混在一群民乐女孩中,仿佛周身有一圈淡淡的光晕,一颦一笑都那么沉静从容利落,偶尔她还会过来向安宁打听国外的音乐学校,说自己的表弟也想留学。安宁不知别人是否也看到了她这迷人的光晕,也可能在民乐队“女子乐坊”一群活力女孩中间,虚张声势的热辣更夺人眼球,所以她还没被人注目。而安宁的视线则开始跟随蔚蓝。他开始找机会表达,比如约她看画展、话剧,但她都有事,一次是“女子乐坊”突然接了个企业的堂会,一次是她带的学生星期天有课……他不能再约了,因为感觉她不置可否,那就慢一点吧,他怕自己受伤。
蔚蓝把音箱上的那只双肩包拎起来,拉开拉链,向里面张望。她把手伸进去,在找什么,然后拿出了一张光盘和一本书。她拉上包,把它拎在手上,往后台走了。那是安静的双肩包,他刚才把它搁在了音箱上。
她从容的样子,让安宁突生焦虑,他似乎感觉到了其中的含义,他寻味他人的这份亲近感,好像看到了他人的关系。他想,我怎么没想到呢。他看着那白色旗袍逶迤而去的背影,心里是措手不及的多疑和失意。
他想象着她和安静站在一起的样子,觉出他们的般配,那种淡定温和,像是两个相近的音符。他奇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这一天的演出,安宁一直在走神。
他遏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它们总是瞥向第二排最左侧的那两个座位。那里坐着两个中学生。不出所料,林重道没有前来,因为今晚安静只是伴奏。
安宁把视线收回来,让它们盯住面前的乐谱架,不准跑开,但现在,在它们前面晃动的是蔚蓝拉开双肩包的情景。在安宁吹奏《G大调第一长笛协奏曲》的时候,他听见了自己心里的焦躁,他让自己静下来,他想,他们与自己无关。但他依然看见了他们在相视而笑。甚至在这片充满乐音的空气中,他觉察到了他俩的因子正在暗中互动。当然,也可能安静依然淡然若水,而她在追随,甚至是她暗恋上了他。那样的天才之音和逍然质感,总会有人追随。他体会到心里的隐痛远远而来,他痛苦自己对美的洞察。也因为洞察,他感到了自己远离开去的痛彻。
安宁相信没有太多人听得出自己的心乱,因为那些曲目早已训练有素,只有自己知道怎么手忙脚乱一路按捺随音符冒出来的那些不搭调的情绪。演出结束后,指挥和团长都夸这是一次成功的预演。
在下个月正式赴国家大剧院演出之前,爱音将在本地进行三次这样的公开预演。团长张新星拍了拍钟海潮的肩膀说,混搭效果还不错,我看观众的反应是好的,首战告捷。
钟海涛脸上有激烈的表情,仿佛快乐又仿佛牙痛,他在笑,他说,还要打磨,还要打磨。
那天回到宿舍,已是11点钟了。安宁洗了把脸,换上运动衣裤和跑鞋,出去夜跑。
这是他的习惯,只是今天晚了点。
心烦时分,他喜欢夜跑,只有跑起来,才能蒸发忧愁,让身体疲惫一点,让脑袋停顿下来,让自己快乐一点,才能入睡。
他在街道上奔跑,千万街灯照耀着空旷的大街,这空静中的人间有些眼熟,仿佛上一辈子也曾这样奔跑。
跑过翠湖时,他拐上了一条林荫道,透过斑驳的树影,他看见了那一轮巨大的微红的月亮,今晚直到此时,他的眼睛里才涌上来泪水,他对着月亮,像一个被失意笼罩的小孩,忧愁所起处,他只有对自己说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