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安宁从网上下载了美国、英国几所音乐学校的国际学生招生资料,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将它们译成中文,去找蔚蓝。
蔚蓝没在宿舍里。安宁打电话,说,你在哪儿?我从网上找了些资料,你表弟可能需要。
蔚蓝说,这么好啊,我在外面,等一会儿我过来拿。
电话里声音清晰,听不清她在哪儿。安宁正这么想着,她在那头说,我在看莫奈的画展,明天就要撤展了。
安宁说,哟,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也没看过,你也不通知我们一声,要不我现在赶过来吧。
她笑道,都已经四点半了,等你赶到,这儿都关门了。
安宁放下手机,想着她的声音,没准她和别人在一起,不方便他过去,更何况她心里有数自己对她的意思,所以更不方便。那么,那人是谁呢?没准是安静吧。
这么想着,头就嗡地一下发晕了。安宁看了一下时间,是四点半,也不知她几点回来。安宁拿出长笛,对着窗外傍晚的天色,吹了一会儿《幽思》。那些缥缈的声音渐渐充溢小小的单身公寓,一个个都变得结实起来,仿佛可触的苦闷的气泡。他想,要不自己先去跑步,回来再去食堂吃晚饭。一个人的星期天是不好过的,尤其是一个人坐着心里却在朝思暮想别人。他好像看见蔚蓝和安静从那些画框前走过去,熙攘人群中,她脸上含笑,像个姐姐一样领着腼腆的后者。这是她约他去的吧。
安宁在换跑鞋,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蔚蓝。她穿着天蓝色休闲运动装,显得很利落,她笑道,嗨,回来了。
这么快?安宁想把她迎进来。
蔚蓝没进门,冲着他摇了摇手里的超市购物袋,说,我回来的路上去买了几只螃蟹,我先上楼去煮上,你待会儿上来,一起吃。
她就转身上楼去了。安宁换下跑鞋,心里突然有些明亮,他打开冰厢。冰厢里还有什么好吃的呢。他从里面找出了两个苹果,一根黄瓜,一包奶酪,和一瓶德国“冠利色拉酱”。他想了想,就出门下楼,到乐团隔壁的水果店买了一个火龙果、两个猕猴桃,一盒圣女果、一串香蕉,一个水仙芒果。
他拿着这些水果,上楼去敲蔚蓝的门。
蔚蓝的宿舍里升腾着煮食物的味道,她在这片温馨气息中张罗着,螃蟹在蒸着,她还在煲一个排骨汤,并且还准备再炒一个腊味年糕,她一边用毛巾擦自己的手,一边对他说,你带这么多水果来,吃不了的。那道光圈绕着她温娴的身影隐约在闪烁,让人有拥抱的欲望。
安宁笑道,我买得不多,只做一个色拉,在国外的时候就喜欢吃这个,让你也尝尝。
安宁把水果放在小餐桌上,从口袋里拿出那叠翻译好的资料放在一旁。他说,几所适合的学校都在这里了,学费这两年又涨了不少。
蔚蓝说幸亏自己是学民乐的,安宁说幸亏自己出去得早,否则读不起了。他说这话时想到了老家瘦弱的母亲,母亲如果看到这样一个女孩,一定也会喜欢的。
她转身去敞开式厨房张罗那煲着的汤,她往汤里丢了几块罗汉果,说,这样汤里会有些甘甜。她这么说,他就觉得了那种甘甜的气息已弥漫在这宿舍里了,这使这小天地此刻有了居家感。他忧愁地瞅着她的背影,好像看着一张让自己失去自由、有了羁绊的试卷。
这里是爱音乐团人才公寓,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平日里住集体宿舍的人都在单位食堂里吃饭,偶尔双休日会在宿舍里自己做一点晚餐,有时也彼此邀约。这是安宁第一次走进她的宿舍。
安宁坐在餐桌前削水果皮,并把水果往瓷碗里削成大小相近的一块块。蔚蓝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煲过来,注意到了他灵巧的手势。她说,看样子你挺能干。他抬起头看着她,笑道,我从小在外,不能干的话,早就灰飞烟灭了。
她抿嘴而笑,那种温婉和善解人意竟让他忧愁。他说,你去看画展怎么不喊我一声?
她说,想过叫你的,但想想,不是太好。
为什么?
她没响,她走到厨房里,拎起锅盖看螃蟹蒸得怎么样了。她知道他在盯着她看,就回头对他笑了笑,好像在说“你又不是不明白”。
安宁就不再说这个,转而问,画展好不好看?
她说,挺好的,就是作品不是太多。
安宁说,四五十幅已经够多了,每一幅都是无价之宝呢,记得有一年我在上海,当时博物馆只有一幅凡·高的画在展出,都人山人海的。
他把色拉酱往水果碗里倒,微酸的乳酷味掺着水果的清香,是他喜欢的口味。他忍了好久的问题终于说出来了,你不叫我去,你和谁一起去的,不会是安静吧?
安宁不是一个直接的人,但有时候他发现把自己装成一个直接的人就没有什么说不口了,再说反正她也已明白自己想追她的意思,问了就问了吧。
果然,她在那边扭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笑道,没啦,我也是中午去给少年宫的扬琴班上课时,路过展览馆那边,看到门前排着队,就想待会儿下课后过来看,也确实想叫你一声的,因为你上次叫我过,但想了想,也就算了,下课后,我就赶紧进去看了一下。
她的说法很寻常入理,消解掉了安宁一半的胡思乱想。她把螃蟹端出来,一个个红彤彤的,在盘子里张牙舞爪成一团。她笑道,你怎么会想到我和安静一起的?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就吱唔道,我只是随便说说。
他注意到了她眼神里有古怪的神色,就说,也可能是觉得他和你配吧。
她脸红了一下,说,哪里,你怎么这么想?
他说,不知为什么这么想。
她说,他不是你弟吗?
他说,也可能你平时跟他走得近。
她叫起来,哟,我和他走得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是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在这个团里好像很少人能跟他走近。
她看见安宁盯着自己的眼睛里有很深的焦虑。她就尽力笑起来,哪里走近了,我只是发现自己和他有不少共同点,他可不是我的菜,估计我也不是他的菜。
那我是你的菜吗?安宁把拌好的色拉碗递给她,装作半开玩笑地问。
蔚蓝脸红了,嘟哝道,我知道你会这么问的。
她晃了晃头,那圈光晕映着她的局促。她的眼神在躲闪,说,我们都不是菜,互不为菜,这样说可以了吧。
她把色拉碗放下,然后就像觉得这事有多逗似的笑起来,可是这笑却消失在空气中,因为她看见他真的在沮丧着,她心里无措就拿起一只螃蟹放在他的面前,说,趁热吃吧。她说自己是青岛人,爱吃梭子蟹。她也尝了尝色拉,可爱地“哗”了一声,说这种口味没吃过,她以前喜欢土豆蛋黄酱的,没吃过这种酸乳酪的,这味道太洋气了,很特别。他冲着她笑,说,吃吃你就会习惯的。
他们这么说着的时候,其实都还有一半心思在各自的情绪里,因而气氛有点闷。蔚蓝看着桌上那叠他费心翻译的资料,终于说出来了:不好意思,你可别太在意我刚才的话,我们真的互不为菜,这不是说你不好,而是两个人都是搞音乐的,互不为菜。
她告诉他近五年来这团里就没成过一对,无论最初谈得怎么热火朝天的,最后就没成过一对,自己艺校的那些女同学也没有谁找搞音乐的,搞音乐的这年头越来越受穷,但搞音乐的需要有好的感觉,脱俗的生活,才能有这个闲情去搞音乐,所以她们找的都是有钱的,不为柴米油盐操心,否则怎么去搞这个音乐呀。
他瞅着她,她知道他那眼神是在询问自己到底要搞成怎样的音乐,难道是大师吗,也不像呀,那么,寻常一点,不也是搞音乐的吗,过寻常一点的日子,也还是可以搞音乐的呀。
她承认他这意思也对,但她可不是这样的念头,至少现阶段她还不是这样的念头,因为这样的念头就意味着那种可以看得到边的日子近在眼前。两口子在这乐团里的日子是可以看得到边的,至少在她这个年龄段她还不甘心。再说,自己在民乐队里也混得不出挑,排练时老被K,现在还没有谈恋爱的心情。
她把这层意思告诉了他。
他承认她说得有理,但其实他心里明白,是她对自己还没感觉。
桌上的螃蟹、色拉和汤都吃得差不多了,她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年糕忘记炒了。
他说,吃不下了。
她说,年糕浸过水了,不炒掉放到明天会坏的。于是她赶紧起身去张罗。屋子里被腊味炒年糕的鲜香笼罩。
窗外已是夜色。他坐在灯下,环视这温暖的小屋,这淡粉色的窗帘,这白色的书架,这女孩优雅的身影,他心里有失意弥漫。唯一能让他松口气的是,她并没与安静恋爱。
她把年糕盛在碟子里,请他多吃一点。他就大口大口地吃,眼睛瞅着她,有笑意有心事还有假装不在乎和倔劲。她问,还好吃吗?他说,嗯。
她伸手抚了一下他的手臂,说,对不起了,让你难过了,真不好意思。
他知道她指的是啥,他看着她的眼睛,咧嘴而笑:不,你错了,你想错了。
其实蔚蓝没有想错,她只是说错了,或者说,她也没说错,只是她的脑袋里也还模糊着、混乱着,无法表达自己到底想要怎样,甚至说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处在怎样一个状态。因而,她对安宁所说的那些言语,都是闺蜜们推辞一个男生的常规辞令。
她想,安宁凭什么猜测她对安静有意思,他是从哪儿认定这一点的?
自己真的喜欢安静吗?换了一年前,不,甚至半年前,都说不上,但不知为什么这阵子这个柔弱的笛手突然让她有点迷失,其实他们在艺校的时候就是同学,一直以来对他没有任何感觉。而今年不知怎么了,或许是他那种拙,那种飘然而至的天分,那种淡然而去的逍遥感,让人心生疼爱。疼爱了就有所牵挂。
当然,这感觉并不代表她会和他谈朋友。她还压根儿没想到和他谈朋友,她只是发现自己对他心生喜欢。她喜欢捕捉他幽幽的笛声,接着是越来越喜欢看到他清淡的、书卷气的面容,留意他从身边走过去的身影,如若几天没听见那笛音,就有点心神不定起来。
他有什么好的?她觉得自己很奇怪。当这奇怪的感觉突然而至之后,她越悄悄留意他,就越发现自己与他的很多相似,比如,都不喜欢人堆,都有些宅,爱看书,淘碟,下片,甚至都爱上淘宝网购。
当然,如果从家境上说,他也更符合她对安宁所说的关于物质的定义。但蔚蓝可没想过和他谈恋爱,所以她没在意他的家境,她更多的只是从他身上看到了让自己安静下来的东西,甚至是自己失意的同类。
是不是所有的怀才不遇者,都能看到柔弱者身上的亮点?
蔚蓝可不认为自己已经暗恋上了他。但如果非要分辩,又好像有点。蔚蓝还没想清楚,而看样子安静对自己也并不有意。所以,蔚蓝觉得自己对他突然心生喜爱,是为了让自己看到安慰——他那样的才情也就混成这样了,自己在民乐队一堆辣妹中不起眼,也属于一个深呼吸就可以打发过去的。她在心里找到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的逍然,让她感觉到轻松。
至于安宁,她从心底里觉得这样的帅哥是够好的,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感觉。也可能,感觉是一个人此刻最本质的需要。
当然,安宁可不知道她心里的这些。他认为她想错了。
所以在随后的两个星期里,安宁对蔚蓝展开了强烈的追逐。团里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对她说,你说的我都不同意,因为我会让你过得好,让你衣食无忧地弹琴,让你和你的那些女同学都不同。
他一无所有只有豪情的倔劲样,让蔚蓝不知道该怎样将冷水当头泼过去,又因为是朝夕相对的同事,所以她只有逃避。
他给她发短信,你不会是因为心里有别人吧?不会是喜欢安静吧?
她心里又被咯噔了一下。她觉察出了,他对安静的古怪警觉,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对她自己的敏锐直觉。
她知道他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于是想了一想,她也就明白了安宁这生疑中的较劲逻辑,和那点难言的苦涩。
她由此怀疑安宁的猜疑更多的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
他在与他比。于是她更觉得需要逃避。
蔚蓝电脑上的QQ在“嘀嘀”鸣响。
“竹风”的头像在跳跃。“竹风”就是安静。自从两个月前蔚蓝让安静加了她的QQ后,他俩有时就在网上交流些观碟读书的感受,虽三言两语,但看得出安静对谈论这些还是有兴趣的,比如,前几天他们谈的是《雪国列车》。安静在网上给人的感觉跟生活中差不多,回答短促、温和,即使有争论也不钻牛角尖。
今天“竹风”在问:韩呼冬他爸的公司有个年会,约我们去演出,去吗?
韩呼冬是艺校时的老同学,富二代,他爸是房产商,韩呼冬毕业后就没干音乐这一行,而是回家当他爸的助手了。在艺校时韩呼冬与安静是上下铺的室友。
蔚蓝打字问:韩呼冬?演出?
竹风回:是,他让我们帮个忙,找几个乐手,曲目自定。
蔚蓝:什么风格?
竹风:欢快一点就行。
蔚蓝:哦。
竹风:拜托,你帮约几个吧。
他就是这样的人,不习惯担肩搁,于是仿佛一转手这活儿就到蔚蓝手上了。谁让她也是韩呼冬的老同学。
蔚蓝打字:好吧,我带扬琴还是古筝?
竹风:随便。
对于这类在外演出的私活,团里是睁一眼闭一眼,只要不影响正常排练。于是蔚蓝悄悄找了陈肖、李倩倩、陈洁丽、张峰等几位民乐队的兄弟姐妹,二胡、琵琶、中阮都有了,连同安静的笛子,和自己的扬琴。他们选了《渔舟》、《步步高》和《春江》这几个滚瓜烂熟的曲目。
演出前一天,“竹风”在QQ上留言:“他们需要我们有鼓乐。”
他那轻淡的感觉让她有些生气。对方临时有这样的需求,他怎么像没事人一样就应了?
她拿出手机,电话过去,说,这怎么行?
他说,他们也是刚刚说的。
她说,那你就不会推吗?
安静感觉到了她的犯难,他也在犯难。他说,韩呼冬托的,说开场的时候一定要有声势。
他清亮的嗓音还像个少年人,这让她看到了他在那头无辜的表情。她原本想说“那只有你自己上了”,但转念想,抢白他也没用。团里是有一位鼓手,但那是副团长老魏,都50多岁了,是领导,不方便叫他走穴。
蔚蓝握着手机,等了半分钟,听不到来自他那头的办法,她就说,那么也只有我上了。
他说,你上?
蔚蓝说,我上。
蔚蓝学的是扬琴,辅修古筝。学扬琴的只要技艺还行,通常可以直接演奏打击乐,比如木琴,这也是不少扬琴女孩都擅长的。但在艺校时,蔚蓝有事没事却会去打鼔,尤其是练琴累了的时候,对着大鼓一通狠敲,咚咚咚,那样的节奏会促生宣泄感。有一个夏天的中午,空荡荡的艺校排练房外蝉声一片,她正打着大鼓,班主任李娟老师进来了,她伸出手指,示意蔚蓝别停下。蔚蓝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那手势,硬着头皮继续,李老师手势往上盘升,蔚蓝打着打着,感觉头发都扬起来了,李老师的手指还在向上盘旋,意思继续往上走,直到那奔放的鼓点盖过了盛夏的炽热。李老师笑笑说不错,说她的骨子里有刚劲,蛮适合打鼓的,只是女孩练这个有点偏门。
星期天下午,韩呼冬和司机开了辆商务车过来,拉上他们和那些乐器去世纪酒店“钻石宫”。他们公司的年会在那里举办。
好几年没见老同学韩呼冬了,他胖了一圈,深色西装,暗红色领带,有一种雍容的生意人气派。他先给男的发了一圈烟,然后对安静哈哈大笑,说,安静长高了,你怎么还在长个子啊?安静在韩呼冬的大大咧咧面前,更像一个拘谨书生,他呵呵笑道,哪会啊。韩呼冬说,大家辛苦了。安静指着蔚蓝说,她辛苦。韩呼冬就对着她叫了一声,哟,是阿蓝呀,都认不得了,成大美女了。
他憨憨笑着的时候,少年时代的神情又回来了,蔚蓝冲着他脱口而出:“猪鼻头”。那是韩呼冬学生时的绰号。
开场就是鼓乐。在几把乐器奏出一段序曲之后,蔚蓝敲出一串鼓点,这是她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击鼓,以前那都是自个儿在排练厅找空当闹着玩。
今天来演出之前,她还以为只是个房产公司的内部活动,没想到却是衣香鬓影的时尚化高峰论坛,本城名流云集,蔚蓝有些怯场,最初几个音打下去她感觉有点软。她瞥了一眼坐在前面的安静,他手握竹笛,好似没在意她是否敲在点上。他那样的静态,是蔚蓝眼熟的,民乐队每次演出他坐在她前面都这般波澜不惊,好像即将出神,场面与他无关。今天他就更加了。也是啊,今天的演奏也就是背景音乐,在这样的场合里没人是来欣赏音乐的。蔚蓝继续击打,咚咚咚,声势扬上来,蔚蓝在面前飞溅起来的鼓音中找到了安全感,而那笛手悄然弥散的安静,也令她眼熟、安稳。
今天蔚蓝没穿旗袍,为了动作利落,她特意穿了一身略紧身的牛仔。她把鼓槌一次抡向鼓面,她感觉许多人都往这边看。
很少有女孩担当鼓手,所以当蔚蓝舞动鼓槌,随奔放的鼓点甩动身姿,气场迸发,相当夺人眼球。
一些人围过来了,站在前台看她。掌声如大雨突然而至。他们对着她叫好。好好好。这声音是促她加油,加快鼓点,快点,再快点,她心里有一团热气在涌上来。她感觉安静也侧转脸来,看着她。
开场曲结束,论坛开始。乐手们就先下了台,到钻石宫两侧的长廊里,等茶歇时间再次上场,他们坐在红色丝绒沙发上,远远望着台上专家侃侃而谈“中国经济与房产业拐点”。
韩呼冬从前排走过来,他脸上乐呵呵的,他说自己可听不懂那些专家在说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从LV手包里拿出一叠信封,一个个递给大家,嘴里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车马费。
信封不薄,估计比一般行情价多了不少。老同学这一点人事世故挺懂的。蔚蓝作为召集人,就放下心来。前两天她还在担心安静有没有问过“猪鼻头”酬劳多少,自己可以无所谓,但自己喊来的同事可不能白辛苦。她估计就冲安静那书生气,他多半没跟“猪鼻头”谈价,但由于是他单线联系,她也不好直接去谈。
韩呼冬冲着蔚蓝竖了个大拇指,说,不得了,不得了,梁红玉擂得也没这么好。
因为刚才演出全情投入,蔚蓝脸上的激情还没缓过来,这使她眉眼间光彩闪烁,她靠在沙发上说,这可比演奏三场扬琴还累。
然后她扭头问安静,还行吧?
安静看了她一眼,笑道,可以。
她让他去茶水台给自己拿一杯水,他就过去了。他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小心翼翼地端过来,其实茶水台放着许多饮料和冰块。她知道他不懂这些,就接过茶杯。
韩呼冬看着老同学们,把自己的手指伸出来给他们看,说羡慕他们还在搞音乐,而自己的手指变得这么粗笨了,五年了就没碰一下琴键。
他们就笑他,不碰键,碰钱,是牛啊。
钱?他说自己天天跟着老爹烦都烦死了,天天还要跟着算账,人都算傻了,上个月从自己这边出去的推广费就是200万。接下来,老爸还要进军文化产业,自己得去学一点影视,要不你们一起来吧,咱组个团队……
他这么扯着,把大家都扯到了云雾里去了。
而韩呼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劝蔚蓝加盟自己的团队,好像突然发现他的团队里缺她不可了。他说刚才好多人都在打听你,你有这个气场,做公关运营准行,你还守在那个乐团里干吗?安静守守,还可能成大师,咱可不行,做音乐这一行,挺悲催的,有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挡在前面,就没戏了,沮丧了。
他真能侃,几乎侃到了自己不做乐手就是因为有安静挡在前面,让他死了心,所以还是给爹做司机吧。
他拍着安静的肩,伸头过去,仿佛搞笑耳语:这样的天才是会被打压的哦。
蔚蓝咯咯咯笑起来,她看见安静在同事们的眼神中躲闪着。蔚蓝把话题转到目前的房价,这是他们都感兴趣的,他们让韩呼冬透露房价内幕,还让他保证如果买他爸公司的房子一定给打大折。就像许多不重要的演出,这么聊着,他们在候场间隙找到了乐子,除了安静,他一直坐在话语的外围,慢慢地隐逸开去。是啊,他不操心这些。他坐着看手机。他看了那么久,把自己看到了远方。
韩呼冬注意到了安静的游离,以为他是不自在,刚好到了茶歇时间,他对安静说,要不别人不上了,你上去吹一个曲子罢了。
蔚蓝看场内乱哄哄的,想帮他,就说,我们一起上吧。安静却拿起笛,起身径自上台去了。
他站在台前幽幽地吹。《空山雨》,那笛音在人群的喧哗声中变得似有似无,没人在听,除了蔚蓝。从这边看过去,他显得那么单薄,像个不受人注意的小孩,在埋首玩着自己的玩具,那侧影让人怜惜。
论坛结束,乐手们留下来吃饭,老同学几年未聚,韩呼冬起了酒兴,安静被他灌了几杯之后,脸色红上来,接着就醉乎乎的了。散场后,韩呼冬让司机把他们送到爱音乐团大门口。
蔚蓝扶着安静往人才公寓走,她感觉他的步子有点歪,心里好笑,说,你不会喝干吗不推掉?他嘟哝着什么,听不清楚。她说,你可以不吞下去呀,悄悄吐在碗里。他转过脸冲着她笑,那眼神里似是经历同窗才有的亲暖,她觉出他此刻挺高兴的,虽然平时他脸上也有笑意,但现在他是真的在开心着,也可能是因为酒。
走到二楼,看见安宁穿着运动服正下来。安宁愣了一下,看着她,然后仰脸摔了一下略长的头发,眼角都没扫安静一眼,仿佛他是空气。她对他说,他喝醉了。
从楼梯下方看上去,安宁站在逆光中,情绪将人笼罩。她心里突然不高兴了,她想我为什么要解释,我扶他回来又怎么了?
他没言语,噔噔地往楼下走。她扶着安静从他身边过去。
她把安静扶进宿舍。他软软的,低垂着头,突然亲了她颈项一下。她知道他醉了。没想到他把口袋里的信封拿出来,往她手里放,嘟哝道,主要是你,主要是你。
那好脾气的模样,让她那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