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冬天,我和母亲回老家蒲草去奔丧。那一年我九岁。三舅四十七,死了。
米镇离蒲草五十里,那时没车,想去姥姥家一律都是步行。记得那一天刚下完一场大雪,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和母亲从家里出来了,踩着积雪,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随着脚踩雪的咯吱声和雪灌进鞋里的冰冷,我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农村日子的艰辛。一路上母亲没话可说,绷着脸,脚步是急促的,也不顾及我的快慢,赶火车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我时不时地要跑上几步,撵上她,问啥时能到。母亲面无表情地回答:“快了,前面就是。”就这样,我和母亲整整走了四个小时。
我的姥姥、姥爷一共生养了十二个孩子,六丫六小儿。大舅李祥春、二舅李民春、三舅李会春、四舅李志春、五舅李和春、老舅李兰春;大姨李秀芸、二姨李秀琴、三姨李秀珍、五姨李秀芬、老姨李秀兰,母亲大排行老九,小排行老四,叫李秀英,也是他们十二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脱离了农村,嫁到城里的人。
在我众多的舅舅当中,开始给我印象最深的还不是三舅,是我的大舅李祥春。大舅虽是农民,但不务正业,不爱土地,爱赌博,成天鬼一样在村里游荡,白天睡大觉,晚上不着家,在蒲草一带是个有名的赌徒。那个年月,动不动就有人保组找到家里来,弄得全家人都胆战心惊的。自然大舅要比其他几个舅舅有“名气”。我的姥爷、姥姥自然对他也就操了不少的心。可要说生活过日子,几个舅舅加起来也没有大舅家殷实。这倒不是说大舅赌博赚了钱,日子好过,而是大舅的思维和那些弟弟不一样,不管输赢,该吃吃,该喝喝。照他的话说,有输的就得有吃的。
那时每家的日子过得都很紧,只有在大舅家的饭桌上能常见到大鱼大肉的影子。在我的记忆中,在大舅家的餐桌上,或是鸡蛋或是鸭蛋总是要有的。而别人家白菜、土豆都吃不上。我这几个舅舅和姨看了就生气,外面一屁股饥荒,家里吃得还这么好。可气归气,一个妈生出来的,哥兄弟、姐和妹还能怎么样?于是,在我的印象里,觉着大舅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更严重一些说,不是个什么好人。
在众多的舅当中,和大舅截然不同的是我的三舅——李会春。我的三舅是个大队长,还是个党员,是他们老李家在蒲草五十多户人家、几百口人当中唯一的一个党员。按当时大舅和三舅两个人的表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兄弟俩不仅在家里是死对头,在队里也是天敌。大舅的游手好闲,是出了名的,但他在全村的亲和力却好得出奇,连当大队长的三舅都不敢和他媲美。原因是他赌博交了不少朋友,公社里的一些领导、人保组的个别头头儿,自然就认识了不少。当然这些人不仅仅是认识关系,更主要的是“钱”的关系。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请大舅通融一下好使。时间久了,村里人,只念大舅的好,对大舅的游手好闲和赌博成性也就忽略不计了。大舅不仅赌博成性,在村里的女人也没少划拉,大姑娘小媳妇,当然更多的是寡妇,好下手。要说这样的人应该是人见人烦,没人喜欢的,可大舅偏偏不那么招人嫌。说了也奇怪,赌博的人不管怎么输赢,手头儿总是有钱,你也说不清他是赢的还是偷的,是借的还是抢的。说是偷的没人报案,说是抢的又没人找。再加上大舅办事的能力极强,能说会道,出手又大方,也就在村里混了个好人缘。三舅却不同了,三舅是大队干部,待人接物都是有原则的,自然很多地方就是得罪人,特别是亲属。
从米镇到蒲草要经过分水、石棚、大岭、官屯、青山怀、火石岭、苇子沟、前窨后窨、前英后英,然后才能到姥姥家的蒲草。我牵着母亲的手,一跐一滑,深一脚浅一脚,经过半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姥姥家。
这时的姥姥家很乱,满屋满院子的人,哀号声不绝于耳。三舅死了,三舅是蒲草最大的官儿——大队长,在乡下算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死,在蒲草不能说不是件大事,自然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人就不少,里出外进地帮着张罗、忙活。那时的冬天,也是出奇的冷。冬日里很少有人出出进进。特别是在乡下,在大雪封门的日子里,一个个都猫在屋里不想出来。只有哪家有了什么特殊的事情,通过队里的大喇叭,撇声辣气地喊上一通,这个冰冷的山沟才能活跃起来,村民们才肯走出家门。这一天的早上,还没等大队的广播放开始曲《东方红》,就听到哀乐声了。紧接着大喇叭就嚷上了,说他们的大队长李会春死了。开始村民们还没在意。在乡下死人是常有的事。在大喇叭嚷了三遍后,人们才明白过来,是他们的大队长死了,便在惊恐中纷纷地来到了三舅家。
在乡下,死人和结婚都属头等大事,无论是谁家,也无论是喜是丧,都要大吃大喝三天。特别是丧事,既表现了乡邻的热心帮忙,也能体现出主事人家的慷慨。也就是说,人死了,给活着的人一次吃饭的机会。特别是那个年代,吃是很重要的,属头等大事,怎么能不吃呢?三舅又是蒲草的人物,他死了,如同蒲草的天塌了,自然要比其他人过世显得紧张、沉痛和铺张。
我牵着母亲的手,风尘仆仆,急急忙忙地走进院子。第一眼就看见了支在院西北角的三口大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准备着午饭。那热气在寒冷的冬日显得格外的温暖。我看了当时就有些饿了。
我和母亲进了屋,三舅的尸体就停在厨房靠北门的位置。母亲扔下我的手,一下子跪到三舅的灵前,说哭不哭、说叫不叫地边喊边哈哈地叫了三声哥。然后又扯过我,让我给三舅磕头。我跪在地上,糊里糊涂地磕了三个头。我觉着好玩儿,磕完头就和母亲进东屋见姥姥。母亲见了她的母亲才真正地哭了起来。她喊了一声妈,母女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母亲哭的时候,我没有哭,就在一边看着。我就是觉得奇怪,这么多人在,哭啥?!也不怕让人笑话。这时姥姥拉我上炕。我就坐到了姥姥的怀里。
三舅和姥姥住在一起。当时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如果按乡下的规矩,姥姥是应该和老舅或大舅住在一起的,可我姥姥偏跟三舅住在了一起。后来我大了,听妈说,还不是因为你三舅是党员。我当时还小,不知道党员是干什么的。
我坐在姥姥的怀里。姥姥问我累不累,冷不冷。我看见一屋子的人,不敢说话,只觉着挺好奇,也挺兴奋。
姥姥家是五间草房,一明两暗的门,东面两间,西面两间。姥姥住东屋,三舅住西屋,中间隔着一个厨房。三舅的尸体就停在厨房的位置。
乡下每家的炕都很大,有些像大车店。每次来都能让我联想到我们小学校的篮球场。姥姥家的炕上坐了很多人,有大姨二姨和老姨,还有三舅妈和四舅妈,以及一些我不认识的邻居老头儿老太太,挤挤插插一炕。地上就是侄男和侄女在给死者裁黄表纸,打着纸钱。有蹲着的,也有跪着的。来来往往的人就从他们的身前身后走来走去。
三舅是躺在用条凳架着的一块门板上的。尸体上盖着拖地巾,是用黄色的缎子做成的,很鲜艳,上面还绣着两个小人儿。三舅的身上还放着一杯酒和一根葱。葱剥得很净,白白绿绿的,葱心部分是朝着死者胸前的左上角儿的,既表明死者是个男的,也意预着死者的晚辈们日后的多福。
母亲将我放到炕上,又回到厨房,在三舅的脚下开始烧纸。这时给三舅烧纸的不仅是三姨和五姨,还有一个哑巴。哑巴我认识,在她家还吃过大红枣儿。哑巴那年三十多岁了,始终没有嫁人。哑巴不是本村人,是三舅前些年,在村里山上树林里的一棵树上救下来的,也不知是哪儿的人。不会说话,还不会写字,想说话就那么“呀呀”的,有些像猫叫。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来三舅把她送到了公社,公社也没法处理,又是大活人,怕出其他意外,就让三舅暂时给安排到了他们大队的一个小型抽丝场干活儿。后来三舅见她怪可怜的,没住的地方,在公社的帮助下,在大队部的附近给她盖了间小小的茅草房,就算安顿下来了。两年以后,有知情的人,说哑巴是山西何家沟的人,父母都没了,闹饥荒,跑到这里来了,实在活不下去了,想自杀,遇见了三舅。三舅让她回老家山西,她说什么也不回,还比画着说,如果撵她走,她还去死。三舅怕出事儿,也就让她安居了下来,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何兰香。
四个人烧纸,母亲和两个姨说话,也不背着哑巴,听着什么也无所谓。
母亲边烧着纸边问:“怎么样,三哥的棺材解决了?”
五姨说:“没有,上午研究了大半天,妈要把她的棺材让出来,这些人都没同意。”
姥姥有口棺材,是姥爷走后这几个舅凑钱给买的,准备着姥姥百年后用的。可万万没想到,三舅走到了姥姥的前面,又没有发送的棺材,姥姥就想让出来,几个舅和舅妈都不同意。
母亲问五姨,说:“老五,你啥意见?”
五姨说:“咱们当闺女的说话也不算。人家儿子给妈买的棺材,一旦给了三哥,将来母亲有那天怎么办?”
母亲又问:“他三舅妈是啥意思?”
三姨说:“就是一个哭。家穷得叮当乱响,别说棺材了,连多余的席子都拿不出来。一口一个嫁错了人,还埋怨三哥大队长当得不值。”
母亲又问:“大哥呢?”
五姨说:“你还不知道三哥和大哥的关系?大哥赌博被抓,三哥什么时候救过?不过表面上还说得过去。”
母亲说:“人都没了,就别那么较真儿了。”
五姨说:“大哥毕竟是场面上的人。不像二哥,一点面儿都不给。”
母亲又问:“二哥怎么了?”
五姨说:“他跟老三的劲儿比大哥还大,恨不得三哥早些死呢!”
母亲说:“不就是为了孩子当兵的事儿吗?都过去多少年了。”
三姨说:“你在城里,你不知道,在乡下孩子当兵比什么都重要,一旦当了兵,孩子就有出路了。你说三哥是不是糊涂,怎么能把那一年的当兵名额给了外姓人呢?这官儿当的,亲情都不讲了?”
母亲问:“后来谁去了?”
五姨说:“给那个孙洪章的老婆,孙寡妇了,说孙寡妇太困难了。”
母亲问:“三哥是不是跟孙寡妇……”
五姨小声说:“开始怀疑他们俩有事儿,后来又说没有,怀疑大哥有。谁知道?说不清。”五姨又说,“也是,那个孙寡妇家确实挺困难。你想啊,一个寡妇领四个孩子,怎么过?后来大的当兵了,还有三个。”
三姨说:“怎么不能过,我不是一个人啊?!谁家比她家富多少啊?我也是带着三个孩子,我怎么没有那些烂事儿?天生就是个骚货!”
母亲说:“要我说你也该找一个了。”
三姨守寡已经多少年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三姨父是大炼钢铁的年代,炉倒了,砸死的。
“算了,我命硬,不找了。再找指不定还出什么事儿。”三姨又说,“要说孙寡妇也难,真要是没人照顾,她家那几个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活呢。”
五姨说:“听说孙寡妇还要来吊唁。”
三姨说:“千万不能让她来。三哥的名声已经让她毁完了。来了我把她打出去。”
母亲说:“别那么认真,三哥都没了,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你也得忍着。人家是来吊丧的,又不是跟你打仗来的。”
三姨说:“那不行。这是败坏咱三哥的名声。她敢来,看我不把她撵出去!”
母亲又问:“四哥是什么态度?应该没什么意见吧?三哥一直对他不错。”
五姨小声说:“老四倒是没意见,可媳妇不行。人家说了,老人的棺材本儿已经拿了,棺材给谁用她不管,只是不想再出第二次钱。”
母亲说:“她怎么能这么说?三哥活着的时候,就数对他家最好。”
五姨说:“好也没用,老四在家说了不算。人心都让狼吃了。”
母亲又在盆里烧了一张纸,跪累了,站起身,直了直腰。五姨和三姨也站了起来。
五姨说:“晚上还得研究,明天就出了。”
母亲又回到屋中,和我的姥姥坐到一起。姥姥实在是老了,满目的苍凉。我坐在她的怀里,没有一点温暖感。姥姥用她那双皮包骨头的手摸着我的脚。母亲也不说话,用手给姥姥将一缕白发向后撩了撩。姥姥的身子好像是抖了一下,就把目光瞅向了窗外。我看着姥姥那苍老的双目死鱼般干干的发黄,缺少光芒。
这时有一群村民进了屋,给三舅吊唁。我的几个表哥给还了礼,并让到了三舅家的西间屋。这时院外突然有人喊:“吃饭了啊,赶紧吃完,下午送行。天儿冷,路远,时间长,都吃饱了啊,好干活儿!”
母亲对我说:“童童,咱吃饭去吧。走了大半天,一定是饿了。”
我真的饿了,一听吃饭,立马离开姥姥。
饭是在外面吃的,外面有大棚。那时乡下没有饭店,即便有,也不可能在饭店吃,吃不起。姥姥家的院子和乡下其他人家的院子一样都很大,在院子里用篷布搭的大棚,放上从学校借来的桌椅板凳,前来吊丧和帮忙干活的人就在大棚里吃。原本菜饭都是热的,可天儿太冷,上下这么一折腾也就都凉了。
我始终是兴奋的,没有一点悲伤感和沉痛感。我和大人们一样冒着寒风,耐着冰冷挤在一张大饭桌上吃饭。大棚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坐着十多个人。可能是饿的,或者是对饭菜的亲切,吃饭的人很少有说话的,都在低头吃饭,吃得忘我,吃得饕餮,吃得无我无人。我狠狠地吃了一顿饭,那顿饭可能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最多,也是最冷的一顿饭了。
吃完了饭,歇了一会儿,就到了给三舅送行的时辰。这已经是三舅死的第二天了,下午送完行,明天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