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前有个仪式,装车。装车就是把钱装在一个纸制的车上,给三舅带走。三舅的装车仪式是在姥姥家的院子里进行的,哥兄弟、姐和妹及所有的亲属都要参加。人们先是围成一个大大的圈子,圈子的中间是辆纸车,所有装车的人都要往纸车里扔钱。钱是假的,是打好的黄表纸钱,每个人都拿上一些。纸车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窗口,前面有一头纸扎的驴拉着。装车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左女右,男顺时针、女逆时针开始转,边转边往车里扔钱。装车的时候,手往车里装着钱,嘴还要不停地说着话。叫三姨父的就说,三姨父慢走,外甥给你装钱了;叫三叔的就说,三叔你慢走,侄儿给你装钱了;叫三哥的就说,三哥你慢走,小弟给你装钱了。男男女女各说各的,就显得有些乱。开始每个人的声音还挺大,渐渐地声音也就软了下来。在一旁围观的村民听了就像一群蚊子在嗡嗡地叫。我是三舅的外甥,也跟着装钱。只是我的个子矮,够不着车的窗口,每装一次钱,就得跳起来往车里扔,然后再说,三舅慢走,外甥给你装钱了。有人看了就觉着挺滑稽。我们装钱的每个人都绷着脸,或是哭丧着,或是面无表情。在我的前面是我四舅家的一个表哥。他的个子比我高,但比大人矮,也够不着车的窗口,他也是一扔一跳,跳完了就说,三大爷慢走,侄子给你装钱了。在我的后面还有一个比我个子还小的老舅家的表弟,也学我们的样子一跳一扔一说,可就是跳不高,把钱扔得里一半,外一半。就这样,表哥蹦完了,我蹦,我蹦完了,表弟蹦,有些像小丑儿。在一旁围观的人看着,憋着嘴,也不敢笑。每个人同样的话,同样的动作,要重复三遍。
车装完了,开始送行。
送行,不是送死人走,是送死人的灵魂先走。也是一种仪式,这时死者的肉身和灵魂是分开的。其实就是去土地庙那儿报到,然后路过奈何桥,再到阎王爷那里去。蒲草没什么奈何桥,那是阴间的东西,更看不见什么阎王爷。土地庙倒是有一个的,在离三舅家五里开外的一个山坳里。
正是天冷的季节,又刚刚下完了一场大雪,天上有明晃晃的太阳,很强烈地照在田野上、照在山冈上,亮得刺眼,看上去眼珠子发痛。阳光好像很足,其实一点暖意也没有。
送行的人从三舅家出来,稀稀拉拉地扯出好远,前头的队伍都要出村口了,三舅家的院子里还聚集着一大群亲属和村民等着出发。
蒲草到土地庙要经过两个村,甜水和香水,然后再拐过一个水库才能到达。送行的人无精打采,稀稀拉拉地在乡道上走着。打远看,在白雪的映衬下,一个个黑影像一个个正在滚动的羊粪蛋儿,稀稀落落的。我也在其中,跟着母亲,腰上系着条白孝带,慢腾腾地行走在队伍中。
我走着,不时地左顾右盼,想着孙寡妇能不能来,想着三姨打孙寡妇的样子。
在乡下,姥姥家的儿女可以说是众多的,六儿六女。六儿六女又繁衍出第三代人,每家最少四个孩子。不算女孩儿,晚辈儿被称为侄子的就有四十八个。送行队伍的前面一大截子,全是白衣白衫,披麻戴孝,和田野中的积雪融为一体。我和一些穿黑衣系孝带的,不属一家当族的人,还有很多村民,萎靡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像一段肮脏的盲肠尾随着。
送行队伍的前头是打灵幡的人,灵幡的后面有人抬着纸活儿:有纸马纸车纸房纸猪纸羊,还有一男一女两个纸人儿,男的叫得用,女的叫随手;也不知是谁,知道三舅喜欢抽烟,还给做了个大大的“大前门”烟盒,抬着,也招摇。凡是三舅生前家里没有的东西,这里都有。我跟妈说:“人死了真好,什么都有。”妈打了我一下,不让我瞎说。我就不再说了。在抬纸活儿的后面,三舅最小的儿子还拿着一把纸制的镰刀,是三舅生前夏天看守庄稼总也不离手的武器。接着,是抬供桌的,供桌上摆着供品:有供菜,有馒头,还有供酒等。供桌的后面便是一个吹唢呐的人,我认识,叫二臊屄,也叫二埋汰,是蒲草本村的喇叭匠,一辈子就喜欢拿着喇叭挨家窜,恨不得谁家有点儿什么事儿,他好吹上一吹,喜事吹喜曲,丧事吹哀调,蹭吃蹭喝。二埋汰虽是个外姓人,也披着麻,戴着孝,以示对死者的尊重。
人们走着,听着哀哀怨怨、悲悲戚戚的唢呐声,像是在哭诉着一个故事,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听了让人心里难受。
吹唢呐的后面便是长长的送行队伍……
一行人来到一个山坳里,说是土地庙到了。我看了一眼,根本就没有什么庙。
土地庙原来是有的,到了三舅死的时候就没了。是三舅前些年带了一帮子人“破四旧”给破了。眼下用着了,庙没了,地儿还在。展现在眼前的是残垣断壁,是一个大坑。大坑夏天蓄有脏水,且发臭;到了冬天臭水冻成了冰,拜庙的人就跪在冰面上。
这时我看到了三姨,在寻找孙寡妇。
所有的孝儿孝女和一家当族来祭酒的亲戚,都跪到大坑的冰面上。首先由大劳忙振振有词地把三舅生前的所作所为流水账似的唠叨了一遍。也不知他唠叨的是真是假,都是些好事儿,什么一心为公,什么废寝忘食,什么先锋模范。有些我听得懂,有些我听不懂,反正都是好话,弄得三舅像个楷模,像个英雄,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这么一唠叨,在场的人也就都被感染了,觉着这样的一个好人死了,白瞎了。便有人在人群中嘟囔:“那些作恶的坏人怎么不早些死,这么好的人却早早地走了。”在一旁跪着的大舅听了,瞥了那人一眼。
接下来开始正式祭酒。先是一家当族的平辈儿开始,然后是晚辈儿,一些外甥外女。每个人祭酒,少说也得三分钟,我是第七十六个祭的酒。
天依然是寒冷的,北风也刮得凛冽。可算轮到我祭酒了,我已经冻得不行了。我在起身的时候,险些栽倒在地上。我往远处瞅了一眼,突然看到了在离土地庙不远的一个山坡上,站着一个女人,领着三个孩子。我想,那一定是孙寡妇。
我是倒数第十七个祭的酒,也就是说我祭完还有十六个需要接着祭。祭完酒的可以站起来,没祭的就在冰面上跪着。每个人都盼着早些祭完。那时我就想,可别再死人了,跪不起。
我来到祭酒桌前,先是点燃三炷香,演戏一样,煞有介事地,左右上下地拜了拜,再插到供桌上的香炉里,然后又像模像样地磕了三个头。我有些冻麻木了,磕头的时候头碰到地上都不知道疼,后来才发现头已经磕破了。磕完头,又敬了三杯酒,学着前面的人哈哈哈哭了三声三舅,然后才能站起来。起身的时候,我摸了摸膝盖,由于跪的时间太长,已经冻得冰凉了。母亲心疼我,将我拉过去,小声地问我冷不冷。我看了眼母亲,想说冷,话却在喉咙里被封住了。
祭完酒,就是放鞭炮,同时把带来的纸活儿和装满了纸钱的纸车、花圈以及一些三舅生前的所用之物一起烧掉。三舅的灵魂就这样在熊熊的烈火和滚滚的浓烟中从人世间飘走了,骑着仙鹤,向着西方大路翩然而去。
这时我又往远处的山坡上看了一眼,孙寡妇还站在寒风中。
送完行,往回走的时候,我问母亲:“二舅为啥不哭,也不敬酒?”
妈说:“二舅家对三舅有意见。”
我问:“什么是意见?”
妈说:“就是两家不和。”
我问:“为啥不和?”
妈说:“二舅家的孩子想当兵,三舅没让。”
我问:“为啥不让?”
妈说:“当兵的名额被一个寡妇的儿子占去了。”
我又问:“什么是寡妇?”
妈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别什么都问。”
我不再问了,又向庙后的山坡上看了一眼……
回来后,我问和三舅妈有矛盾的二舅妈:“什么是寡妇?”
二舅妈听我问,立刻瞪亮了两只眼睛,绘声绘色地告诉我,说:“寡妇就是没有男人了,没有了男人的女人就是寡妇,晚上睡觉独守空房,没人陪,外面刮风她就害怕,以为是鬼。你三舅妈就是寡妇。你三舅没了,她就成寡妇了。”说话的时候,二舅妈很得意,很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送行完了,在姥姥家的大人们都忙自己的事。我闲不住,跑到了大舅家。大舅家我是来过几次的,就住在三舅家的左侧。大舅家的房子原先是和三舅家一样的草房,重新翻盖了,变成了五间大瓦房,还用红砖圈了个大大的院套儿,水泥的地面,气气派派,敞敞亮亮的,看上去有些像过去的大地主,把三舅家的草房显得有些像贫民窟。
我走进去,里面有人在说话,进屋一看是大舅、二舅,还有大大舅妈、小大舅妈和二舅妈。大舅一共两个老婆,听说小大舅妈是赢来的,怎么赢来的谁也说不清楚。为了这事儿,大舅还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判完了刑,也就稀里糊涂在一起过了。大舅的两个老婆,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相处得还不错,不仅相敬如宾,还称姐道妹,难得的和谐。对大舅来讲,两个大舅妈不仅晚上睡觉用得着,每当大舅赌博的时候,也能用得着,派两个舅妈出去给站岗放哨。一个在河东公社的人保组门前盯着,一个在河西家门口等着。只要有人举报,人保组的人一出动,在河东的小大舅妈就向空中放一个钻天猴儿。钻天猴儿是一种鞭炮,点完后能飞得很高很高。只要钻天猴儿在空中一炸响,在河西家门口的大大舅妈或是能看见,或是能听见,立马给正在赌博的大舅等人报信儿,告诉他们人保组来了。大舅这边就散伙。工夫不大,人保组的人开着摩托车气势汹汹地到了,也就扑了个空。每每都是这样。这个故事我听了无数次,每次他们都讲得都有声有色,惟妙惟肖。
大大舅妈和小大舅妈我都认识,还都很喜欢我。我走进来,原本他们都是笑着的,为什么笑我不知道,反正这是我来奔丧第一次听到的笑声,而且笑得很肆无忌惮。他们见我进来,马上就不笑了。我本应该也是笑的,笑容刚刚绽开,见他们不笑了,我也就没有理由再笑了,这让我感觉很窘。人从笑变成不笑的过程很难,我想当时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大大舅妈看见我就问:“童童,怎么跑这来了?”我被大大舅妈问得有些发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是瞎乱跑着玩儿的,没什么目的,大大舅妈这么一问我就没有理由了。小大舅妈见我不说话,就说:“快过来,舅妈给你鸡蛋吃。”我喜欢吃鸡蛋,就走了过去。只听二舅妈说:“装车的时候,一些孩子乱说乱叫,本应该叫三叔的,却喊成了爹,笑死我了。”
大舅说:“人多就是好,一跪一大片,像雪一样白。”大舅又问二舅,说:“你怎么不祭酒?点你的名字,你不答应。”
二舅说:“我不祭,死不死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一想起他活着的时候干的那些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能去送他就不错了。”又说,“大哥,你们说说,老三活着的时候哪件事是替咱老李家人说话的?”
大舅说:“二弟你不对,人都没了,死者为大,就不能再挑那么多了。什么对错,人一闭眼就没对没错了。”又说,“要说对老三有意见,我比你意见大。那一年我被县公安局的人抓去了,蹲了半个多月,老三看都没看我一眼。不仅不看,还对公社人保组的人说,好好教育教育我,省得给咱老李家丢人。你说这是亲兄弟该说的话吗?那次可把我气坏了。他县里有人能说上话,不说也罢了,你也别说坏话呀。还要好好教育教育我。我当时听了都想把他宰喽。可他现在没了,挑他还有什么用?”
大大舅妈说:“他还欠咱家的钱没还呢。”
大舅气道:“你找老三要去吧!尽说些屁话!”
大大舅妈说:“不要也成,但话得说。给老太太买棺材的时候,当儿子的人人都有份儿,老三当时没钱,是咱家给垫上的。谁曾想他走这么早,这钱管谁要去?一定得让大伙知道,这钱是咱拿的。老太太的棺材本儿,咱是出了双份钱,别以为他老三也拿钱了。”又说,“现在可倒好,人家一分钱没拿,却得到棺材了。你们说,上哪儿讲理去?”
大舅说:“你再说,别说我揍你!”
大舅这么一说,大大舅妈就不说话了。每每都是这样,一到关键的时候,大大舅妈就什么都说。说完了,大舅就要打大大舅妈,大大舅妈就不说话了,免得挨打。其实真打假打谁也没见过,反正大大舅妈的话该说的都说出去了。
小大舅妈把鸡蛋给我剥好了皮。我站在地上吃,吃了两口才知道是咸的。我就说:“这鸡蛋是咸的。”
小大舅妈猛地想起,说:“哎呀,我给你拿错了。”又说,“小鳖羔子,真精!”于是,就去了厨房,给我换鸡蛋。
我从大舅家出来,来到街上。乡野依旧是皑皑的白雪。村路上的雪早已被行走的人踩踏得板结了,脚走上去有些跐滑。我走在乡路上,迎面看到了老姨和大姨。大姨家不住在蒲草,住在后窨,离蒲草三里。大姨和老姨想去三姨家。
三姨家住蒲草的河东,三舅家住蒲草的河西,从三舅家出来到河东需要过一条河。这条河叫甜水河,是大清河的一条支流。夏天河水溪流涓涓,可以蹚着河水走人,也可以踩着摆在那里的几块大大的鹅卵石过河。冬天河水冻成了冰,水在冰下流,过河的人,无论大人孩子都从冰面上走。蹑足潜踪、小心翼翼,不摔倒了就行。老姨扶着大姨过河往三姨家走。我悄悄地跟在她们俩的身后,听他们说话。
老姨说:“三哥挺惨的,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
大姨说:“老三这辈子,就是没把家当家,心都在外面了。”
老姨说:“二哥和五哥是让他得罪透了。”
大姨说:“关键是弟妹不行。三弟活着的时候没给他们办事,人没了,开始算总账。”
老姨说:“不是一家的人还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