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他者的人生有时会让我们成为半个哲学家。
老实说,认识林青青的最初,我对世界产生了戒备之心。在我看来,世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坚不可摧,而是危石累累,摇摇欲坠,随便一声叹息便能将它粉碎。很多日子过去,当我认识了林青青身边更多的人,我的看法变了。我以为,借助于人与人的依偎,以及人与物的依恋,或许,可以产生抗衡世界垮塌的力量。这样一来,即便在梦中,我都能清楚看见林青青笑靥恬然行走于人世的样子。
一个周六上午,林青青想起学校后山来,独自去走了走。一不小心,遇见了自己的几对学生。其中有一对,手牵手正唱着歌儿,见了老师,女孩有些慌,白嫩的手忽地一下就要抽出来,男孩不肯,紧紧拽着不放,迎着林青青喊:“老师您也来了。”林青青退让着路,恬笑着点点头。秋已深,山色转浓。羞怯的阳光从林隙间透下来,抚摸着她骨子里的疲惫。林青青看着两个青年走远,觉得他们的背影打亮了整个山林。
几年没来,树长高了许多,南坡上,那两棵桂花树开花了,香气四萦。一地落花,密若繁星。可惜了,若是用来做桂花糖才好。两只大胆的鸟儿,翘着尾巴在花冢中觅食。走到小溪边上,她坐了下来,草地依然很青。林青青微闭双目,听着溪流鸟叫,她听了很久。等到双目开启时,她突然有了力气。她打算给自己备一份礼物,生日在年底,还有三个月。心愿一经生出,长得蓬蓬勃勃,林青青觉得一刻也不能等了。
午饭做得很仔细,黑木耳素炒百合,鸡蛋羹,再一个青椒炒毛豆。原来不染烟火,后来为照顾康博,一下就顶起了全部的天。下午,乘上大学开往市区的公交,她去了戴家铺子。
戴裁缝手艺祖传,善工旗袍。技长心高,一生对潮流保持距离。他眼里,城里所有的裁缝都算不得什么,唯有自己,才是真正的服装大师。
“做不出一件好旗袍还配叫中国人么?”一次同乡会上,戴裁缝酒喝高了,受人一句夸奖,就放出大话,把问题上升到了爱国的高度,赢得了同乡康博的倾心认同。康博有旗袍之癖,两人修好多年,康博由之学会了做旗袍。康博脑瘤动刀失败成为植物人,戴裁缝登门探望,“康老弟康老弟”地叫,叹息从此城中再无知音。他声音喑哑,从嗓子眼里挤成一线飘出来,有马三立之风。
一路上,林青青忆着旧事,恍若隔世。六年了。
戴家铺子高窄暗深,地气积久深厚,让人进入有安稳的感觉。一件一件丝缎旗袍挂得高高的,在白炽灯光下,闪着光泽。清瘦矍铄的戴裁缝,顶着小平头,灰白头发,着一件灰色棉麻长衫,正在做着一堆盘香扣。每一对纽扣,一长一短两根硬布条,长则尺五,短则尺二,中间穿过一根细铜丝以保硬度。长条做扣坨,短条做扣绊。先如结绳手技,穿出扣坨,继而盘出形状,再用针线逐个固定。他的妻子,一袭藕荷色棉质旗袍,外罩黑开衫,头发乌青,一丝不苟地盘了发髻,在给一件旗袍绲边。戴裁缝坚持店里一应活计,都靠手工完成。现在盘扣成为产业了,有人上门批量推销,戴裁缝一番奚落,说老祖宗的好东西就是败在了你们这些人手里。一个一个推销者,就这样生生被赶跑了。一行行密密针脚,化成夫妇俩的光阴注脚——慢慢活。这个场景,像极一张旧照片。店里沉谧无声,有哗哗人世沉淀后的静好。林青青不做声,怕一做声就撕碎了一切。她掩在一袭旗袍后面看着夫妇二人专注的样子,心微微热了,想人世虚幻若梦,唯有男女间的相濡以沫,才有可能抵挡虚无的入侵。
相濡以沫,这是多么令人着迷的境界。林青青又一次想起康博,眼里闪出泪花,嘴角竟微微带出了笑容。她先是被他爱,后来是爱他。有了这两段,林青青觉得人生已有几分圆满。
这么多年,戴裁缝还是和老伴开着这家小铺子,一个徒弟没带。最初是守着手艺不舍得外传,后来,想收徒也没人愿意了,普通的裁缝店,早一家一家关门了,成衣店却一家一家越开越多。当年缝纫社里几个手艺好的女伙计,下岗后为着糊口,也只是在繁华的楼群空地,摆了个小摊帮人做些零碎的缝补。很骄傲的一门手艺,眼看无有承继,戴裁缝把希望放在学服装设计的孙女身上。哪知,孙女大四一毕业,远走意大利,去罗马美院学西洋设计了。戴裁缝也不着急,一生为人作衣无数,看尽人世悲欢,知道世事起伏时尚流转之理。旗袍是人世间流动的一幅幅画,人在,画就在。人不消亡,画就不会消亡。而穿旗袍的女人,就是行走于大地上的一朵朵花,女人在,花朵就要开放。女人不枯萎,花朵就不会枯萎。戴裁缝就是作画的大师,岂可袖手不染“丹青”?戴裁缝就是护花的使者,岂能坐视“落花成冢”?戴裁缝不听儿女劝阻,带着老伴守着铺子,早九晚五,双休关门,一针一线慢慢来,继续着一个裁缝的旗袍大业。赚钱不在多少,一身的本事一生的寄托有个踏实的安放处,活着才有了那么点生趣。这些话,戴裁缝埋在肚子里。他已无处相诉。
一件旗袍,等上两三个月是必须的。一些人慕名而来,问问工钱、总价,合算合算时间,就又匆匆走开,去往成衣店买现成货了。极少数女子,一派从容,气质也是出众的,选定了衣料,交了昂贵的定金,就安心回家等着爱物。到了约定时间,喜悦轻流地来了。戴裁缝对这些女子,心里有着深浅不一的喜爱,言谈却依然有礼有度,讲究风范,从不越矩。戴裁缝的心里,旗袍是高贵的,制旗袍的人,更是高贵的,戴裁缝讲究尊严。从前,有个康博有事没事地,到他铺子里坐坐看看,说着一些旗袍的心得话题。康博成植物人后,老伴就不大听到戴裁缝的话声了。她默默地陪伴着他。这个有着良好家世的女人,因为跟了他,一生的悲欢都付与了旗袍。她觉得在世风大变的棋局下,可以这样过一生,可以用双手留住或制造从前的闺秀衣尚,可以依稀活在旧梦中,蛮好的。
老两口一下没认出林青青来。知道康博已去世,好一番唏吁寒暄。林青青选订了一件重磅真丝旗袍,银灰色,高的立领,过膝三寸,右侧从领口至裙摆兰花布滚边,盘香纽一路到底。
“你是自己人,插个队,两个月后来取。”戴裁缝把老花镜推了推,一边开着取货单,一边坚决不要手工钱。“收你布料钱就可以了。”
之后,经过一家美容院。久违多年,林青青犹豫再三,走了进去。做头,洗脸,按摩,百依百顺办了一张卡,一番功夫做足,她有了新生之感。
入夜,月亮挂在窗前的香樟树上,秋虫呢喃。香水是继子康健从美国带回,兰蔻梦魅,有年头了,一直没心情用。现在用上,幽雅微甜的香氛,好像要把沉静的夜色抚摸。林青青倚在床头,闲闲翻看着中华书局版的《诗经》,想着白天的一切,有了一种冲动。
林青青恍然明白,今天所做的全部,就是为了找人说话。
在肯尼亚的第七天,路远达接到了林青青的短信。
林青青很少主动联系他。显然,她不知道他出了远门。她问得很小心:您有没有时间呢,想聊一聊啊。
她这样矜持,温润。他有点喜欢。几个字,他却看了又看,似乎其中藏着天大的机密。连日的奔波疲惫好像也减轻了许多。
摄影师路远达和他的同伴,当天正在野生动物园,等着一群挡路的大象喝够水,他们等了快一个小时。怕惊着大象们,车子按规定熄了火。逢大中午,荒原上太阳很烈,直直地落下来,车厢里头像个火炉。几个大男人饿了热了,等着等着就烦躁起来。路远达并不烦。他心里是宁静的,似乎某件期望中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每回不寻常的事发生之前,路远达总是异常的平静。台风是剧烈的,但是台风眼,也即台风中心,却是风平浪静的。现在,路远达就在一个台风眼中,等着能量的积聚迸发。在小时候,路远达是存不住好事的。母亲给他几颗糖,他会三下两下剥掉糖纸,用最快的速度把糖咬碎吞完。有一回,因为吞咽太快,他甚至被一整颗牛奶糖卡住了喉管。他天生是个急性子。母亲为着磨砺儿子的冒失,让他跟着自己学了多年的书法国画。谁能知道呢,路远达江山依旧,最后选择的,却是动感十足的摄影。现在,路远达打量着感受着自己的耐心,暗暗有些惊奇。可是,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时空。路远达没有回短信。男人足够的沉稳,往往力克热情。
路远达深谙两性间的进退之道。
林青青的短信有去无回,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心情。活动了一天,人有些乏,腿有些酸疼,还没等翻个身,她就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要做桂花糖,于是提着竹篮和一个男子去了学校的后山上。男子爬上了桂花树,桂花黄灿灿的发散着甘甜的清香。年轻的林青青站在树下,穿着一件蓝地紫白碎花旗袍。旗袍及膝,盘纽是暗蓝单色的,花扣,扣形像飞舞的蝴蝶。林青青欢喜愉悦中有些紧张。男子脸相模糊,看不清是谁,像是康博,又像是路远达,又完全不是他们两个。男子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动作身形敏捷。林青青一会抬起头,一会低下头,双手却始终合十不分开,始终在喊着“小心点哦,小心点哦”。等摘到满满一篮桂花时,男子从树上一个轻跃,落地之后,他抱住她。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大胆。她附在他肩头,轻轻地说,“这样是不够的嘛”。于是,男子给了她一个又深又长的吻。
林青青醒了,醒来时依稀闻到满屋的桂花香。
她起床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香樟树。它们一如从前,耸立于静夜之中。天空暗蓝,如一匹没有边际的厚缎子,令人有可望不可及的淡淡忧伤。静夜过滤消化了白昼的哗动和悲欢,人间寂寂,月光就如下水洗过,净若银辉。康博在一个相框里,很是专注地给一件旗袍绱衣领。那是婚后第十年,林青青趁他不注意偷拍的。
林青青去客厅倒了一杯水,她喝着水,回味着刚才的梦境。她想起来了,有一年,她和康博,的确到后山上摘过桂花。康博做了桂花糖,时不时地,用来包包子,做点心。康博是精于厨艺的。到了次年元宵,他们一起动手,包了很多桂花糖汤圆。那一回,林青青把自己吃得撑着了。想起这些,她很想把他从相框里叫出来,跟他说说话。令人懊恼的是,她居然不能确定,梦中那个为自己摘桂花,和自己交谈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康博。
楼下柴火间,有个教工的母亲养了几只鸡。林青青再回床上时,鸡叫头遍了。一直到天亮,她也没有睡踏实来。鸡叫了一遍又一遍,把月亮一直叫到西边沉下去了。天光微露之时,两只小鸟同时从香樟树上飞上了窗台。它们在窗台上莲步轻移,微语啾啾。林青青从迷糊中醒来,静静地看着它们软弱灵巧的小模样,心中怜爱百生。
远在非洲的路远达也没睡好。第二天大早,他用一张电话卡回了她电话。
林青青这边,是正午12点,她正打算做饭。一夜没好睡有些犯晕。这个电话让她清醒了许多。她有些惊喜,说难怪那么奇怪的一串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