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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路远达认识林青青不到五个月。

暮春里,那个草木葳蕤,梧桐滴雨的日子,在大学校园,看到林青青的第一眼,路远达就认定她将会是自己的女人。由于念头生起在林青青带丧之时,这个不合时宜的一见钟情,立即被路远达狠狠掐灭了。斯时,暗暗地,路远达痛骂了自己几声无耻。然后,他在心里对康博说了声,“哥们,抱歉!”虽然,他并不认识他。

再后来,随着时间流逝,路远达不再觉得自己无耻了。相反,以爱情为唯一信仰的摄影师,渐渐踏上了对林青青的探险之旅。路远达认定了的事情,一定会不计代价,去争取一个结局。

林青青伺候植物人康博六年,招架不住,成了“道德模范候选人”。对此,林青青是不以为然的。

从小,林青青就爱看西方电影。她惊异于所有的电影中,教堂婚礼誓词几乎都是一致的。

——“林青青,你是否愿意嫁×××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这是林青青少女时代的婚礼之梦。这段誓言,在她的心里吟咏了无数遍,更影响了她成人后的婚恋观。林青青并不信奉上帝,但是,在她的心里,婚姻就是一种生命的承诺。

和多数女人一样,婚姻是林青青的圣经。

林青青不喜欢不愿意“被模范”。

报社首席摄影师路远达受命采访,林青青的资料发放到他手中。任务下来的前三天,植物人康博去世了。按医生的说法,林青青已经创造了奇迹。

编前会上,路远达提出这个时节做采访,“不够人性,很不够人性。”遂等了十天。上面催得急,只好跟校方约,约了好几次,林青青不肯。路远达守在校园的梧桐大道上,是时,天地清和湿润,细雨慢打芭蕉,雨雾如纱,梧桐新叶纷披。三五成群的好青年,带着鲜活的气息打他身边经过。林青青下钢琴课了,神情犹在音乐中迷离不返。

林青青有几分憔悴。好看的眼睛里有明亮的忧伤,以及这个岁数上不该有的单纯。她脸庞长圆苍白,气息内敛干净,站在滴雨的梧桐树下,与周围的一切很是相融,她的神情,分明是要融进这片天地归于无有。可是再看,她的身上,她的眉头心间,分明又有一些东西是不属于这里的,像自遥远的世外而来。阅人无数的路远达,迅速地对这个女子做着评判。几乎在她立在路远达面前的五秒钟内,他就暗自惊叹她的身材比例,十分匀称,标准的黄金分割。高昂的颈项,优美的背脊,谈不上纤纤细腰,四十多岁的人了,却也有着令女人们羡慕的苗条。

她简直就是为旗袍而生的!路远达的心中,掩饰不住对这个女子的称美和赞叹。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很快目测出她的三围比例,并记在了心里。

握住林青青右手的刹那间,路远达本能地注意到,玉润温软,这依然是一双弹钢琴的手。她是怎么做到的呢?照料一个人那么久。

她微笑,话未启,就带出了泪水。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黑T恤,纯黑,一点多余也无。裙子及脚踝,是淡咖色的棉麻织品。这样的打扮,初衷是要隐逸于人群,结果恰恰是从人群里跳了出来。服装是要服帖于主人气息的,美若在恰如其分之时,总是忍不住要惊动于世的。

在学校安排的接待室内,她抱来了一大叠情书给路远达看。她那样不防人。情书很有格致,都是写在宣纸上的竖体小楷,每一封,都经过精心的装裱。看过三五封后,路远达不想看了。莫名地,路远达生出了几丝忌妒。他推开了这些情书,“我们来聊一下吧?”

林青青说了一件事情。

林青青说:“我体质寒凉,冬天手足冰冷。每一个夜晚,康博总是把我的脚,抱在他的怀里温热来。”

路远达有些不自在。茶杯在他手上转来转去。林青青脸微微红了,她把目光从路远达这里移开,她走到窗边,推开玻璃,清凉的风冲破薄薄的雨雾吹了进来,带来香樟特有的气味。一阵歌声,不知从哪间教室传来。操场上,一群学生正在快乐地打着一场篮球。物是人非,杯子里的茶已经凉了。林青青看着窗外,犹疑了一下,又继续说:

“你可能不会相信,就是为着这个,我没有放弃他。我做不到。他病倒以后,血肉被时间吸干了,体温很低,身上没有热度。每一个寒冷的日子,我都会把他的脚放进自己的怀里。我学他。”

林青青的声音温和软糯,把路远达粘得紧紧的。

林青青走回来,她坐到路远达的对面。她在流泪。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一张纸巾一张纸巾递过去。

到了最后,林青青没忘给路远达续上热茶。但是,她很坚决地说:“我是肯定不会同意当模范的。”

路远达点点头。他的相机没有用上,本子和笔也没有用上。他想说,林青青,你注定是要被一个人疼被一个人爱,而不是被众人去仰望去学习。他没说出来,他不想唐突。告别时,林青青再一次补充道,“那些情书,我只给你看过。不要讲出去哦。”

首席摄影师路远达的任务没有完成。林青青不会知道,他一言不辩,受了一顿好批,被扣发了当月业务奖金。

路远达也不会知道,他的理解和让步,竟然让林青青有了一点点安全感和认同感。这些日子,面对校方,面对各家媒体,她没少费口舌。没有人听得懂她。没有人知道她愿意做个什么样的人。路远达,是唯一一个走近她后,又并不强迫她接受既有安排的人。这么多年,高大完好的康博日渐萎缩变形,她固执着始终不放手,就连康博的亲生父母,在再三的抱怨之后,也因不能承受儿子的改变而再没登过其家门。到了最后,远在美国的继子康健也在绝望之下试图说服她放弃。康健是学医的,他知道结局,他早就知道结局。但是妈妈林青青,总是天真地在祈祷奇迹。有一回,妈妈居然在电话里告诉他:“我信奉上帝了。都说上帝会创造人间奇迹,所以我就天天祈祷他。可是,怎么奇迹就不会出现在我们家呢?”

康健被妈妈的话雷住了。康健想,这点天真,放在妈妈身上,说不定就会要了某个男人的命。康健长大了,对于只长自己十五岁的林青青,康健的态度微妙复杂。从小,康健和林青青像一对少年朋友。康健在电话里安慰妈妈,“你已经创造奇迹了,当初医生说爸爸只能活三个月呀。”

林青青接着问:“我要的是更大的奇迹呀。还能再创造奇迹么?”

康健沉默良久:“妈妈,不能了,没有办法了。”时间太长,父亲的心肺功能日渐走向衰竭,告别的日子迟早要到来,林青青只是不愿也不敢承认罢了。林青青活在自己编织起来的一个新世界中,她始终在等待,等待一缕微光照进来。

林青青终于温和而成功地拒绝了所有访客。这段经历,让她坚信,无论如何,当事人的意志应该是首要的。一个美好的社会,人的自由意志必须有个适度的空间可以发挥。林青青又有时间写日记了,她把这些想法,一字一字写了下来。手写的日记,私密而温暖,带着自己的心事和想法,体息和温度,是和自己相处的一种仪式。从前经历过的事情,让她害怕冰冷和虚无,对于网络,她有着本能的回避。在纸上的书写,总是有敬意和喜悦值得体会的。康博说过,东方文化的核心价值,就在于汉字的书写。

她原本积劳已久,一回又一回地疲于应付,大大损耗了她的精力。偶尔,林青青的头部会隐隐作疼。她每天都打起精神,把柴米油盐穿衣种花这样的事情一桩一桩做好来。有一回,她在市区等返校的公交车,身边一家音像店播放的音乐吸引了她的脚步。她进去,给自己挑了几盒CD。全都是巫娜的古琴。回家一听,那禅意四散的琴声把她合围,她在其中消融,飞升,泪作雨下。还在开春之时,一个学生,送来了一包十六色花籽。她撒在花池中。现在,这些花开得漂亮极了。一个人的家,也是家。一个人的日子,也是日子。活着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情。从前的林青青,认为幸福就是康博把她放在手心里的爱。经历了康博的生病辞世之旅,林青青认定,幸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活着就是幸福。

到了晚上,林青青就会在端正的书写之中,开启着和康博两个人的过去。在经历短暂的拒绝回忆之后,林青青从委顿中复活了,她开始回忆起一些和康博共同生活的片断。往事实在美好。

外省人林青青是康博和康健领进校园的。他们相识于她来报到的火车上。人很多,火车上卫生间忙不过来,坐在卫生间边上的康博注意到,一个清秀寡言的女子总是被插队的人挤了又挤。女子却面色平和,一点怨愤也无。当她被第五个人挤掉之时,他站了出来,为她打不平。直到今天,林青青还记得他的穿着,一件本色的麻衣短袖,立领直角扣。扣不多不少,五个。

林青青出嫁了。古汉语教授康博成为她的丈夫。十二岁的康健成为她的儿子。康博的追求是不依不饶的,一封一封的情书用青墨写在宣纸上,又不讲私密大大方方地送去装裱。当情书写到第五十封时,林青青不顾父母家人断交的威胁,果断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像大熊猫一样,康博这样的男子,已经快要绝迹了。从小,她就喜欢与众不同,她喜欢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包括爱情。

古汉语教授康博以两大癖好举名校园。康博一好《诗经》之美,二好旗袍之美。在康博的眼里,唯有这两种美丽,是世上经久不衰的。《诗经》的美,美在大汉文化初成万物初遇时的山河惊动和蓬勃新鲜。旗袍的美,美在凝聚了泱泱大中华几千年的服装精髓。关于旗袍的说法,康博被戴裁缝纠正过。和多数人一样,戴裁缝坚持认为旗袍只是源出满族旗人的服装。康博不苟同。康博认为,旗袍渊源已久,出胎于先秦时代的汉服深衣。在戴家铺子里,康博拿起划片,三下两下,随手一块布料,就画出了上衣下裳连缀的深衣样子。那是一块上好的料子,戴裁缝好一番心疼开骂。但是,戴裁缝最后认同了他的观点。康博向青青讲述此事时,颇有得意。

新婚的日子,康博总是戏言林青青,娶她,就是看中她那副好身材。

“凹凸玲珑,简直就是一部《诗经》。”话说得离谱,但教授是真爱她的,所以,她才有资格可以比之《诗经》。她是唯一被教授比作《诗经》的女人。在教授眼里,一首诗不够,一百首诗也不够,只有一部诗经,才足以涵括林青青的美。

教授当然爱的不只是林青青的身材。他一直记得,当年初遇于火车上,一个老妇的看病钱被人偷了,哭了个凄惨悲凉。还没有收入的林青青,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都给了她。

教授手巧,每一年,有两个日子,他必定要为她亲手缝制一件旗袍。一个是结婚纪念日,一个是林青青生日。林青青的专用衣柜里,有好几十件康博亲手缝制的旗袍:素色,格子,碎花,大花;棉织,丝绸,锦缎;如意襟、琵琶襟、斜襟、双襟;高领、低领、无领;长袖、短袖、无袖;高开衩、低开衩;还有长旗袍、短旗袍。就连盘扣,也是花样繁多,直角扣,盘香扣,蝴蝶扣,瑟琶扣,葫芦扣,葡萄扣。这一袭又一袭的旗袍,以素色棉织,斜襟低衩,盘香纽扣最多。林青青偏爱这一类。

最惊艳的,是婚礼上那件龙凤呈祥的旗袍。粉红缎地,绣金色龙凤。龙凤各占画面一半。龙是飞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凤是翔凤,展翅翘尾,举目眺龙。四周瑞云朵朵,一派祥和之气。康博讲礼数典,有所尊崇,懂得要扎进几千年的吉庆之仪。龙凤呈祥,那是一代一代中国人对生的最美期冀。

林青青珍惜心疼的是,旗袍费时五个月,为着这龙凤绣花,已经不年轻的康博视力大大下降,久久才恢复。

想起来,那是奇怪的一天。早晨他们在床上躺着,她夜里梦见康博腾云飞走了。一番美好的温存之后,康博转过身来,轻轻端起她的脸,细细看着她。他说,“青青啊,等你四十岁生日,我要送你一件八十岁还能穿出去见人的旗袍。”

此刻,林青青单独躺在床上。窗户打开着,她想着这些片断,猛然明白,命运实在是个预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