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入殓师遇到了美好的爱情,这爱情是短暂的,他们突然地、被迫地分开了。个中原因,读者不难想象。小说委婉缠绵,通篇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却亦不乏温馨。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爱情?
一个年轻的女孩总是跑到殡仪馆来,很好奇地打量馆里的一切。她像是来找人,也像是来寻找丢失在这里的什么东西。很容易从送葬的人群里看到她窈窕的背影,她与送葬的队伍是游离的,她不戴黑纱,着素色的连衣裙,裙裾在她小步的移动中,一下一下地摇曳着。她有白皙而光滑的小腿肚,光脚穿着一双磨砂网眼、粉色鞋底的凉鞋,鞋子在阳光下有时发出一点莹莹的光。
我在接连好多天看到她以后,知道不仅是我,馆里的其他人也对这个不速之客有了注意。殡仪馆不像其他企业和单位,只有在闭馆后才对来人有所限制。而她,只是随着送葬的人流进进出出。
告别厅的司仪李芸很肯定地说,这个女孩是冲着窦亚来的,她只要遇到窦亚的目光就只会聚焦不会移动了,她能够长时间地站在离窦亚很近的一处地方,默默地看着窦亚做事情。窦亚和她说话不多,但已经带着她在馆里跑来跑去。李芸还说馆里好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窦亚和另外一位女孩伊春娜是我们在社会上第一次招的工人,招两个名额,有70多位大学毕业生报名。而在我参加工作的那会儿,30年前一个高中生到殡仪馆做殡葬工,在小城里怎么说也是爆炸性新闻。
窦亚和伊春娜到馆里来工作后,我对于他们的了解仅仅限于工作方面。周末或者轮休的时候,伊春娜会安静地猫在宿舍里读书,或者跑到接待处去帮忙,而窦亚会骑着一辆川崎摩托车离馆。
看着窦亚穿一身白色的冲锋衣,戴一只看起来非常沉重的黑色头盔,弓着腰的骑姿,我每每恍惚,以为这是另外一个人,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他时尚、前卫、陌生。馆前有一条笔直开阔的大道,他会拉一下油门,重型摩托车在加速度时发出低沉而震撼的声音,像一颗子弹射出去,到拐弯上了公路,又像一条受惊吓的小鱼猛然投向深邃的茫茫海底。
他回来时见到我会将摩托车减速,推开头盔的面罩朝我笑一笑,有时则匆忙地挥挥戴着手套的手。我知道,有一天他的摩托车后座上会坐着一个年轻女孩,搂着他的腰,将头贴在他的后背上。我猜想不出他的喜好,不知道这个女孩是娇小、妩媚的,还是狂放、妖艳的。
出现在馆里的这个女孩,窦亚会用摩托车驮她来,送她走吗?这曾经是闪过我脑海的一个问号。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因为在殓葬间里,我和这个女孩有了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毫无疑问,是窦亚将她带进闲人止步的殓葬间的。他在骨灰处理机前操作着,看到我进来有点紧张,停下手里的活儿,瞄了瞄边上的女孩,似乎想对我解释。
我看清楚了女孩穿的裙子上的图案,是一般人不怎么熟悉的西番莲。她二十一二岁,细瘦苗条轻盈,长相清丽,只是面色有点苍白,她很礼貌地冲我微笑并点了一下头。
我挥挥手招呼女孩,再挥挥手示意窦亚继续工作。我跑到他们边上的4号机,问值机的史建强轮班情况。
女孩手上拿着一个塑料旅行杯,她递给窦亚喝了一口。窦亚指着骨灰给她看,说,这位死者有两颗烤瓷牙,非人体组织部分在焚烧以后是能够分辨出的。
她指自己脖子上的水晶珠链问窦亚,烧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窦亚看了我们这边一眼,不太有把握地说:“应该是像玻璃碴儿,或者像玻璃饼吧?”
她说她戴的不是人造水晶,是天然水晶。窦亚说他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情况,怕窦亚问我,我稍微转一下身子,不再面对着他们。
心里面,我给这个女孩起了一个叫作西番莲的名字。
那一刻,我真的更相信这是一个普通的车间,不是人们恐怖的、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西番莲是对殡仪馆着迷还是借此接近窦亚,我不想去多分析,窦亚的恋爱我很在意,他比我儿子荀九零只大两岁。做父亲的就是这样,见到与自己儿子年岁差不多的谈恋爱了,会有一种企盼甚至急迫,希望自己孩子也进入这种生活。
我也为窦亚担心,殡葬工的婚姻、恋爱通常会是一个大问题,做一个殡葬工要过三关,舆论关、工作关、婚恋关。好多人到殡仪馆工作会栽在某一关上,婚恋关过不去的最多。
殡仪馆常人不愿意来,对年轻女孩来说更是如此;这个职业与死亡有关,成天与死人打交道,接触尸体,身上难免还带有异味。再帅的小伙子在殡葬行业也难以施展个人魅力,说晚上约会时,想要给女友一个深情拥抱,伸出手臂接触她,头脑里或许会闪过盘算:是从肩膀还是脖子入手?这是下意识的,绝对与职业有关。女孩在与做殡葬工的男友相处时也不会不想,抚摸在自己脸上、身上的这双手,在白天是搬弄尸体的,捡骨灰的,给尸体整容化妆、换衣服的……
人与人之间结识交往的方式有一种是职业相遇,发生在爱恋当中的这种事情很多。窦亚如果是一个牙科医生,西番莲是他的病人;或者西番莲是一个售货员,窦亚是他的顾客,他们就不会在殡仪馆这个最不合适的场合相遇。因为即使不是职业相遇,只是在街头,是在咖啡馆的萍水相逢,在校友聚会上的同学相聚,哪怕是在网吧,他们谈论的内容也肯定不会与死亡有关,更不会去接触殡葬。让殡葬和花前月下搅在一起真是件水火不相容的事。
窦亚最近的工作状态很好,一个乡下老头还专门跑来给他送了面锦旗,说在我们殡仪馆火化的老伴托梦给他,定要这么谢一下贴心处理她后事的小伙子。
窦亚对来火化的老太太非常好,这大概与他奶奶前两年去世有关。他对老太太的操作极其体贴和用心,绝没有剧烈动作和大的声响,他还不时地提醒别人,“轻点,轻点!”
遇到面目慈祥的老太,窦亚会叽咕:“老太,你可以去找我奶奶做个伴,她叫魏美兰。”一次被殓葬间的一位师傅听见,调侃他给人家的身份、地址不详。打那以后,窦亚再叽咕时说得详细了,“我奶奶魏美兰原住高沙市东湖小区……”
窦亚和那个女孩在一起以后,我总归要问一下,他是不是和那个女孩有故事了?
窦亚嘿嘿一笑,说他与那个女孩其实不算什么,就是她经常来玩,好奇殡仪馆的事情。我问他对这个女孩的感觉。他说这个女孩很可爱,让他觉得非常特殊。第一次走近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像家里人,很亲切,没有丝毫的陌生感。
“馆长,你问得很老套。我们现在的爱情吧,没有套路,没有招式,跟你们老同志过去享受的不一样。我要是将我同学、朋友谈对象和异性交往的那些事告诉你吧,你会两眼漆黑,天旋地转的。”窦亚说。
为什么?我问窦亚。我想知道。
窦亚说,那等于是逼着我看两小时电脑屏上的乱码。
我想不至于这么夸张,我对窦亚说,馆里人对他交往的这个女孩印象都不错,就是觉得她有点神秘。
窦亚说,我们就是对这个女孩不了解,她到殡仪馆来,对殡仪馆的事情感兴趣,是她觉得殡葬是人生最后的大事,在她眼里,殡葬该无比地庄严,该无比地受到生者的尊重。她想了解这一切,她希望窦亚是小林大悟那样有艺术素质的入殓师。
“她太喜欢《入殓师》这部电影了,能够背里面的大段台词。”
看窦亚的样子,我觉得,即使西番莲是画皮里的女鬼,坟茔堆里冒出来的狐狸精,他恐怕也不在乎和舍弃不得了。
窦亚说:“你还记得电影《入殓师》里有这么一个情节吗?师傅佐佐木请小林大悟用餐,佐佐木夹了一块河豚鱼的精白给他,告诉他一个人生道理,吃东西要吃最好的。做事情,谈……什么都应该有这个追求吧?”
我笑了笑。努力地想,这会不会也是西番莲对窦亚的影响?
秋天来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每每想起小学时初写作文,老师教我们怎么给文章开头写的: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馆里综合办公楼的第三层就是顶层,是办公区,有馆长办公室和财务室。我的办公室在最西边,朝南、朝西两面窗户,朝北只要打开门,也有通透的楼道窗户。殡仪馆建设有环境要求,一般远离闹市区以及密集的民宅,我们大旺殡仪馆建在大旺镇一处废弃的砖窑旧址,临公路,靠农田、鱼塘,馆的背面是一条宽阔的农田灌溉渠。
西边的窗帘我一直拉着,不再像以前那样去眺望波光粼粼的大运河和更远处高宝湖的点点帆影,这与不久前窦亚和那位我称为西番莲的女孩出现在我视线里有关。
那确实是无意之中看到的,馆西南角鱼塘边的小径少有人涉足,我见到他们拉着手缓慢地走在那里。女孩的脚步先停了下来,接着他们抱在一起。女孩的头一直伏在窦亚肩上。
他们的拥抱是温情的那种,贴在一起像共舞时音乐骤停还不想分开,等着柔曼的曲子再次回旋。
当时我忽然就想到了我和爱人的那种拥抱,那与他们有根本的不同,充满激情和力度,然后有更多的肢体语言表达。
我不忍移开视线,他们的拥抱也是一种表达,不过比我的那种更抒情、更优雅,旁观的我不仅仅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幸福,还体会到生命于年轻这一段的美好,感慨忽略和错过这种美好都是一种不幸。那一刻,我自然想到了儿子九零,祈愿他以后的爱情生活中也会有这样的一幕。
拉上窗帘后,我决定守着这个小秘密。那天晚上,我特别想看到窦亚满脸幸福地出现在我面前,但没有能够。傍晚的时候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大货车追尾、碾轧小轿车的交通事故,窦亚开着车过去接尸体。
这次他立了功,救下了一个父母双亡的13岁少女。
窦亚有一个习惯,遇到非正常死亡、没有亲人家属在场的遗体,在移动之前他先作一个简单的整理,然后对着遗体低头默哀片刻。这种做法不在殡仪馆的操作规范之中,是他带头先这么做的。开始大家觉得多此一举,后来觉得挺好的,因为有仪式感,在场的人反响很好。有人夸,大家就都跟着做了。效仿他的人大多出于简单目的,只觉得是对可怜的、孤零零的死者表示一下同情心,照顾一下旁观者的情绪。而窦亚不这么想,他这么做不仅仅表达对死者的真正尊重,还有更深切的关怀在里面。
车祸死亡的是小轿车里的三个人,两位中年男女和一位十来岁的小女孩,交警说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
窦亚和另外两位同事对装在尸袋里的遗体默哀后,抬头时感到脚下的尸袋轻微动了一下。他拉开袋子发现是那个血肉横飞的小女孩,检查了一下,发现她有复苏的微弱生命体征。窦亚马上叫来在事故现场处理其他伤者的医生,经过一场急救,保住了这个女孩的性命。
窦亚已经很成熟了,回来后什么也没说。要在他刚来那会儿,会眉飞色舞地逢人便讲这件事。以后别人与他说到这次车祸,说到他救下的女孩,他也不说自己做得如何,只说车该造得结实一些,不该像他看到的那样,像个一捏就瘪的易拉罐。
窦亚在馆里开始有些让大家不以为然的地方,表现在他的想当然。
他觉得不锈钢运尸车不干净,冰冷冰冷的,要在上面覆一层塑料薄膜。作为合理化建议提到师傅陈喜国那里,被一口否决。死人又没有知觉,哪来的冷暖感觉?再说,覆塑料薄膜多一道工序,多一项成本,也就多一件麻烦事。
窦亚并没有因为师傅否了就搁下,他找到我,说他之所以想作改进,是因为有人向他提意见。
“将死人当活人对待,工作才能够做好。这可是你馆长说的,要求的。”窦亚也有急的时候。
我只有表示支持,让他给时间让我去做工作,还要去买材料。
窦亚等不及,自己买来了塑料薄膜给大家用,是浴室覆在搓背台上的那种,进货渠道从浴室搓背的那里了解到。对效果,他不是太满意,觉得薄了一点。
窦亚听我称呼那个女孩西番莲,上网去查了查,说他也喜欢这个称呼,要是她真是这个名字多好,西番莲象征憧憬。可窦亚不知道的是,西番莲是我去世的妻子戎蓉最喜欢的花之一。
好长时间不见西番莲到馆里来了,我希望她和窦亚能够在其他地方约会,殡仪馆确实不是花前月下的地方。
儿子九零在放假之前突然回家,还带来了女朋友白砚,一个漂亮、爽朗的东北女孩,我高兴地为他们烧了一大桌子菜。没想到的是,吃完饭九零竟然和我协商,问我能不能给他们让出地方?
我算是比较开明的家长,但还是对儿子和女友的开放程度有些不满。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小声地、貌似严肃地叮嘱他:“你们还是学生,不要过分,不要弄出什么事情来。”
我只有回馆里去。因为喝了酒开不成车,我打电话给窦亚,要他来接我,不要骑摩托车,开什么车都行。
窦亚很快开着灵车来接我,到小区门口他给我发了一个短信。儿子的女朋友白砚送我到门口,大大方方地摆手说再见,让我恍若在朋友家做客,是向女主人告辞一样。
上车招呼窦亚,尴尬地解释,儿子从学校回来了,给他们让窝。我说给他们让窝而不是给他,窦亚应该能够听出意思,他没有接话,默默地开车,连一个会意的笑都没有。有点奇怪。
车开出市区他递烟盒给我,我没有抽,点上一根递给他。他仍然不说什么,只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我问他是不是累了,他说不是。
到了馆里,他要到我宿舍坐一坐,我指望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哪知道他坐半天一声不吭。
他不说,我说,我正兴奋着。我对他说微博上这两天的热帖,社会上的热闹事,也说馆里的年终总结,春节后开张的丧仪服务公司,眼下要开发的“经济适用型骨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