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晚上我最想说的话题是儿子九零,要是有一个合适的对象,我会无奈也得意地说说九零和他那个胖乎乎的女朋友,发泄一下对九零的不满。其次就是很想问问眼前的窦亚,和西番莲的恋爱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开不了口的原因是他一副不开心、有郁闷要排遣的样子。
近12点,倦容满面的窦亚要回宿舍区。我终于憋不住,问他和西番莲怎么样了,是不是由地上转入地下,好长时间都没有再看到西番莲到馆里来。
他“嗯”了一声。我儿子九零也总是喜欢这样,时不时对我来一声“嗯”。
我明白了,“嗯”在有时候不是答应或者肯定,是不愿意表达自己想法的一种习惯用语。
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窦亚是不是因为恋爱而不想干殡葬工这个职业了?男殡葬工最想转行是谈恋爱要结婚的时候,女方家庭十有八九厌恶殡葬行业,不会同意女儿和殡葬工谈恋爱;到要结婚的时候,转行甚至是必须的条件。而女殡葬工在怀孕以后要转行,则是因为人家孩子的胎教都挑欢快的音乐,女殡葬工无可选择地成天听低沉的哀乐,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之中,她们怕出生的婴儿也不会欢乐。
我有窦亚干不长的思想准备,但不希望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现在要是想离开,我真舍不得,这个年轻人对待工作的态度真是不一般。
认为殡仪馆正月里比其他月份要清闲一点,其实只是错觉,2012年月报上显示的数据说明一切。正月里的丧事是简约的,丧户都急于处理,节奏快,我们的工作量和压力也就相对地减小了。
窦亚是我节后最关心的一个人,看得出他情绪有变化,言语明显少了,但工作上他还是很认真。他的岗位最后被定在了殓葬间,操作火化机。早上最忙的时候,他还是像过去那样到接待处、告别厅和整容间那几个殓葬间的前道工序帮忙。
窦亚和伊春娜到馆里快两年了,他们无论是技术上还是服务质量上都比老职工做得还要好,这不仅是他们有文化,更主要的是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自己选择的职业有敬畏之心。
窦亚和伊春娜这两个年轻人是我努力想接近的,我不希望和他们有代沟,无论是工作和生活中,但这很难。“80后”这辈人有很强的自尊,心里装的事情即使对你说了,你听着也不能过多地去细问。我与九零探讨过这个问题,儿子给我告诫:“对我们来说,私人问题是个很敏感的问题。你是老师不错,你只能过问我的学习;你是领导不错,你只能过问我的工作。我的个人的、私密的事情是父母也不能问的。懂不懂?”
窦亚的问题我往好处想,即使在家庭和生活上他现在遇到一些因职业带来的压力,以他的能力,我相信他也能够处理好。
2月16日是周六,窦亚挑了这天休息。一大早就骑着摩托车出去。他穿着一身惹眼的荧光黄运动服,缓缓地从馆里出去,到馆前路加油门,速度不像以前那么迅猛。
中午的时候,传达室的雍大贵转给我一个电话,说是职业学校的孙校长打来的,窦亚在那里与他们的工作人员有些不愉快。
照孙校长在电话里对我说的看来,并不是窦亚让他们不愉快,而是他们在让窦亚不愉快。窦亚只是坐在学校操场边的一张椅子上,没碍着谁,学校出动了保安、校工、主任直至校长一班人劝他离开。照那位孙校长的说法,窦亚是置若罔闻,我行我素。
我对孙校长说:“我不懂,窦亚坐的那个地方是不是非校方人员的禁区?他坐在那里是不是妨碍学生学习?为什么一定要将他赶走?”
这所学校靠近我原来住的地方,我知道学校对外来人员并没有严格的限制,学生家长和社会人员进进出出都无须登记。我过去就经常在晚上到学校里散步,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孙校长说,窦亚在学校里太引起学生注意了,“你说一个火葬场烧死人的,新年里坐到学校里来干什么?我们学校里有寒假开设的高考辅导班,让这些即将要考大学的孩子看到这种人,有恶感,我们都很不舒服……”
我对孙校长说:“我是馆长,也是火葬场烧死人的人,我对歧视我们这个职业的人很不舒服,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也会对他有恶感。我不相信你说的那个感觉是学生们有的,要是那样,你找个学生来,我来与他交流一下。”
孙校长说那倒没有必要。我不想激化矛盾,缓和了语气与孙校长协商,既然窦亚在那里坐了半天了,能不能让他继续坐着,他不可能不吃饭、不睡觉在那里一直坐下去,总有离开的时候。
哪知道孙校长已经想好了对付窦亚的办法,说他们将采取强制措施,譬如让保安将他架出去。他打这个电话似乎是向我发一个通牒,要我在他们动手之前将窦亚劝离。我提醒孙校长不要动用保安,那样只会使事情复杂化,学校可以打电话到派出所咨询一下怎么处理好,也可以去问一下律师。我们殡仪馆都有法律顾问,相信学校也会有。孙校长说职业学校虽然是民办的,政府还是很支持的。他甚至要求我,最好是我这个馆长将窦亚带回。
我说:“要说你们学校操场边上其他人都能坐的椅子,因为是殡葬工坐了就造成妨碍了,就一定要强迫他离开,那我马上赶过来。我可是要开一辆有殡仪馆标志的车过来,停在你们的门口,就怕你还是有恶感,会更不舒服。你校园里就出现两个殡仪馆的人了。”
孙校长气恼地说:“我不希望有更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希望你那个殡葬工尽快离开,希望你不要在意我们的敏感,我希望事情尽快解决……”我说,“我也希望我的同事离开,他今天休息,长时间坐在你们那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孙校长悻悻地说他们就再等等看,不过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马上对陈喜国说了窦亚待在学校那里的情况,问他这个做师傅的,对恋爱中的徒弟是不是掌握情况?
陈喜国一拍脑袋,说窦亚就怕是失恋了,回想他最近的情况,确实不太正常。他跑到职业学校那里坐着,就很有可能那个女孩是那所学校的。
陈喜国说学校不会将窦亚撵出去,要撵早撵了,没办法才打电话找我们的。我让陈喜国在窦亚回来的第一时间告诉我。
到傍晚,我还是没有窦亚的消息。这段时间我有好几次想给窦亚打电话,都忍住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休假,他在他自己的个人生活里,我不能管得太宽。
我不安地给职业学校的校长办公室打电话,找孙校长。接电话的是一位姓黄的女士,她说没有姓孙的校长,校办倒有位孙主任。听说我是殡仪馆的,她马上告诉我她才是校长,窦亚的事她知道后批评了孙主任,不应该那样对待一个特殊行业的人。
我赶紧表示歉意,给学校添麻烦了,并替窦亚解释,他可能遇到了一些不顺心的事。黄校长说她也分析窦亚是因为心情不好,她工作以后也有过一阵子,十分怀念上学的时光,就想回到校园里坐一坐,以后她干脆要求到学校里工作了。她说孙主任太紧张了,他怕见到殡仪馆的人,就以为别人也这样。有两位女同学见窦亚长时间坐在那里没有吃饭,给他送了矿泉水和面包。他很有礼貌地感谢人家,还要付钱给人家。他很有素质,矿泉水和面包一点也没有动,起身离开时面前就有一个垃圾箱,他没有扔进去,而是带走了。
我感谢黄校长,感谢学校那两位关心窦亚的女同学。黄校长说,殡仪馆这个行业人们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忌讳了,她所知道的是,开殡葬礼仪专业的职业学校或者专科学校生源很好,是个吃香的专业。她还说对死亡的尊重包括对殡葬这个行业的尊重。
窦亚是在天黑以后离开学校的,看他还没有回到馆里,我就给他打了电话。他没有接电话,但我很快听到他的摩托车声音。
一会儿窦亚到办公室来找我,说骑车时没有听到电话。我说,回来就好,没什么事。他说,有事的,知道学校找到馆里告状。
他显得很疲惫,并不是我以为的垂头丧气。他承认是因为那位女孩子而去的学校。
“我好长时间见不到她来了,就是你称呼她西番莲的那个女孩。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为什么就不联系我了?我没有她的住址,没有她的电话,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在学校那儿待过,她对我说,从她们家可以看到职业学校的操场。所以我只有到那里去找她。”
我知道了,窦亚坐在那里一整个白天,就想西番莲出现在那里,或者在家里能够看到他。
我安慰窦亚,没准明天西番莲就出现在他面前了,“缘分会以奇迹的方式来体现特别。”
有点奇怪,我脱口而出的缘分理论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可不看《知音》、《读者》和《格言》什么的。
陈喜国在窦亚走了以后跑过来,他觉得不可思议,窦亚居然不知道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也叫她西番莲。知道真实姓名就好办了,他可以托人到公安局通过户籍档案找人。
“什么西番莲,鸽子吧?”陈喜国还是护着徒弟的,他表现出很不爽。
这事情过后几天,我在和窦亚聊天的时候问到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窦亚说:“那是非常非常之肯定。”
窦亚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西番莲时的感觉——是时间慢了下来,她在他面前非常清晰,而周围的一切变得十分模糊。
我知道,美好的爱情都是一见钟情的。说相处多年而培养出两人感情的,充其量只能算亲情。我还知道,缘分二字,缘是天分,分是己为。爱情还是要去追求和努力的,照我想窦亚应该去寻找那个女孩,我对他说出了想法。
窦亚说她不出现,一定是有难处。我想也是。
会是什么难处呢?
我设想过西番莲消遁的多种原因:因为窦亚的殡葬工身份,她遇到了家庭压力、个人变化、社会影响……或许他们真的只是一场职业相遇,西番莲是一名记者,为了写一篇殡葬行业的文章而来;抑或是一名大学生,在我们这里进行了特殊行业的社会实践。
我很难让西番莲和某一种情况对上号,能够看出的是,窦亚在这以后也在调整自己。
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不再像以往那样急匆匆地吃完就走,而是挨着一个人边吃边聊。
有次在我边上,窦亚拉住了雍大贵聊,他问雍大贵知不知道英国人为什么热衷于火葬?雍大贵一点兴趣也没有,说外国的事情他不知道,知道的也只是《新闻联播》里面的。窦亚便硬要讲给雍大贵听,说英国人放弃传统的土葬,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中墓地被轰炸得百孔千疮,再也保护不了死者的安宁,让他们觉得与其露尸曝骨还不如烧了清净。
雍大贵头直摇,显然不相信窦亚说的,但也说不出道道来。
我几乎没见过窦亚在餐厅里主动和伊春娜坐到一起过,伊春娜倒是经常主动地去挨近他。他有时候见伊春娜坐过来便赶紧躲开去,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是,他怕伊春娜将菜里的肥肉挑给他。
市人民医院通知我们,有病人家属要将刚死亡的女儿送到殡仪馆来,还要求速度要快。当时已经中午12点多,馆里的业务基本结束,丧仪组的曾萍和她的一班姐妹已经到食堂吃午饭。
应该说这是一个很特殊的丧户,为什么急着送亲人的遗体到殡仪馆来?
我让人通知曾萍的同时,打电话问医院这个死者是不是传染病人。医院说不是,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死于尿毒症。
我还是很奇怪,因为医院那里又打来了催我们去的电话。
曾萍去了不久给我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很急促,让我赶紧找一下窦亚,她们医院里接的死者竟然是温妮,就是那个经常来找窦亚的女孩。说完,不等我问具体情况就挂了电话。
死者温妮——经常来找窦亚的女孩!
我应该是听得清清楚楚。
曾萍急匆匆地打电话给我,说几句就挂了,一定是死者家属在她身边,她不方便多说。
西番莲,她在杳无音信以后,竟然以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成了死者温妮。
我怎么对窦亚说呢?怎么去对他开口?
我叫上窦亚,默默地将他带到传达室门前站着。
窦亚问我怎么了?我说,有一个人要过来,曾萍她们去医院接了。他问,什么人?我说,是死者。
他对我的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有点纳闷,说曾萍她们接的当然是死者。
我心里开始着急,我必须马上告诉窦亚情况,从时间上估计,曾萍他们很快就要回馆,而我不能让窦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直面死亡的温妮。
“这个死者有点特殊,”我的声音低了下来,“她是西番莲,西番莲的名字叫——温妮。”
我和窦亚平行站着,说出这番话以后我不敢面对他。到我肩膀被他抓住时,我才转过脸来看他。
窦亚脸上的面容是僵硬的,他木然地看着我。我知道,职业使然,他不会质疑,不会问我是真是假。
我说:“她马上过来了,你可以看一眼她,或者不看。接下来交给我们,我们来做……”
窦亚说:“不可能的!”我理解他所说的不可能,不是怀疑西番莲的死讯,是不想回避她。他将目光投向灵车过来的方向,那个样子像是等待一个判决,或者是一个未知的结果。
灵车很快就过来了,进馆以后缓缓地开向接待处,我和窦亚紧跟着过去。车停下后下来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中年男人,他是西番莲也就是温妮的父亲,在曾萍介绍后他拉紧我的手,声音沙哑地说,他要找一下窦亚同志。
窦亚不待他人介绍就上前说:“我就是窦亚。”
温妮父亲迟疑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要找的窦亚会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他伸出无力的手,手掌弯卷着,手臂弯曲着,又软绵绵地走上前一步,才靠近窦亚。
“你是温妮的朋友?”他问。
窦亚说:“我是温妮的朋友,她的好朋友!”
温妮父亲点点头,掏出一张折叠着的彩笺,“这是温妮要我交给你的。”
窦亚接过去慢慢地展开,看了后低着头无语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