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向东就这样被分来我们班,和我坐到一起。
这时牛向东已大名鼎鼎,不仅在全校,甚至在局里也挂了号,都知道战斗街小学有个敢于反潮流的革命小将,叫牛向东,不仅家庭出身“血统工人”,政治表现也很突出,还具有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敢于向一切封建礼教和旧的传统道德意识挑战。
所以,他一来我们班,我们的班主任宋老师就立刻紧张起来。
宋老师再早是第三中学的物理老师,后来由于走“白专道路”,总在课堂上向学生灌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反动言论,就被下放到我们战斗街小学来。但即使这样,他似乎仍不知悔改,还经常劝诫我们要好好学习。宋老师说好好学习有什么不对?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个真正的学生就应该好好学习,努力学习,只有学习才是根本。宋老师说,如果在学生时代不努力学习,将来凭什么走向社会,中国有句古语叫“艺不压身”,艺是什么。就是知识,大家学知识就是学本领,而学本领就是为自己积累本钱,只有掌握了这些本钱,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
宋老师的这些言论自然经不起推敲,与当时的政治大环境也很不和谐。所以,牛向东分来我们班后,一天临放学时,当宋老师又一次向我们讲起他这套理论,牛向东立刻就站起来。牛向东站起来时并没有举手,而是一下就站起来了,这让宋老师非常不悦。宋老师认为,这个叫牛向东的学生不仅狂妄,而且连起码的上课规矩都不懂。
其实在此之前,宋老师与牛向东已有过一次交锋。
那时上课前的规矩与今天相似,一般在响过第二遍上课铃后,老师就会夹着教案端着粉笔盒走进教室,然后站到讲台前,冲坐在下面的学生说一句:上课。大家立刻就会站起来,齐声问一句:老师好!老师微微点头,说请坐,大家这才可以坐下来。这种规矩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已沿袭很多年,而且含意也显而易见,是为表示学生对老师的一种尊敬。在牛向东来我们班的第一天早晨,宋老师又像往常一样夹着教案走进教室,他说了一声“上课”,大家就都站起来,但只有牛向东,却仍然坐在座位上。宋老师的课堂作风一向很威严,当时他并不说话,就那样看着牛向东,静静地等他站起来。牛向东却若无其事地仍然坐在那里。这样相持一阵,宋老师才不得不开口了。
宋老师叫了一声牛向东,问,你为什么不站起来?牛向东坐在那里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站起来?
宋老师有些奇怪,说上课之前要起立,你已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了,难道不懂吗?
牛向东说不懂。
牛向东问,为什么要这样?
宋老师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牛向东这样做,不过是当初拒绝在学校门口向老师鞠躬的延续。宋老师毕竟曾是中学老师,面对各种学生都有着丰富的经验,于是并没跟牛向东纠缠下去,而是先让大家坐下来继续上课。待下课后,才来找学校领导。
宋老师在那天上午来到学校领导的办公室,先将牛向东第一天来我们班的表现向领导做了汇报,然后表示,这样的学生会将一个班都搅乱的,能否将他安排到别的班去。但学校领导的反应却大出宋老师意料。学校领导首先批评了宋老师对这件事的态度,然后说,这件事看似简单,其实绝非小事,它还关系到“反师道尊严”的大问题,目前学校就正在研究,准备将这种旧规矩改掉,学校领导说,牛向东同学提得很有道理啊,既然老师来上课是革命工作,是为了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为什么还要让同学起立呢?有这个必要吗?
学校领导一番话,一时竟让宋老师哑口无言。
接下来没过多久,这种上课起立的规矩果然就被学校废除掉了,老师来上课便上课,要下课便下课,学生不用再起立,更不必再问好。据说这项新规定在我们学校实行后,立刻得到局里的肯定,并很快在其他各校也实行起来。
那天放学前,当宋老师在课堂上说完“学知识就是为自己积累本钱”这番话后,牛向东没举手就站起来,这让宋老师非常不快。宋老师觉得这个叫牛向东的学生实在有些过分,于是没等他开口就问,你从座位上站起来,为什么不举手?
牛向东说,他在六年级二班时就从不举手。
宋老师说那是六年级二班,可这里是六年级一班,按六年级一班的规矩,学生在课堂上站起来必须先举手,要经得老师同意。接着,宋老师又说,而且,这恐怕还不仅是六年级一班的规矩吧。宋老师问,你在六年级二班时,你们班主任没教过你吗?
宋老师这样说罢,就伸出右手朝他做了一个向下按的手势。
然后说,坐下。
牛向东并没有坐下,他看看宋老师说,我的话还没有说。
宋老师说,你坐下,重新举手站起来。
牛向东仍然没动,问,我为什么一定要举手?
这是规矩。
谁定的规矩?
宋老师有些诧异,像看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样看着牛向东。
他问,我刚才说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
牛向东说听见了。
宋老师说,那好,这应该是一个常识。
常识也要改一改。牛向东说。
改?
你在课堂上说话,为什么不用举手?
宋老师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像不出,一个老师在课堂上讲课时也要先举手,那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但跟着他就意识到,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学生毕竟不是普通学生,而是牛向东,于是竭力将语气缓和下来说,好吧,你……究竟有什么事?
你刚才说的话,有问题。牛向东说。
什么……问题?
你说我们学知识,是为自己积累本钱?
宋老师点点头,说对。
牛向东说,我们学习是为祖国,为革命,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怎么能说是为自己呢?接着,他又面无表情地问,你这样说话,跟“读书做官论”有什么两样?
牛向东的话立刻让宋老师张口结舌。但是,宋老师并没有政教处刘老师那样的涵养和思想觉悟,他认为在课堂上被一个学生这样当众质问是很伤体面的事,也有损他当老师的形象,于是一下就涨红脸。但他还是竭力将火压了压,用力喘出一口气说,好吧,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课再单独交换意见,现在……先上课。
牛向东却仍不肯放过,他说,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应该先说清楚。
这时,宋老师就说了一句极不该说的话,他脸色难看地说,你以为你父亲在过去受了老师的欺侮,你今天就可以这样对待老师吗?那一次,难道你父亲就没有责任吗?
牛向东立刻不说话了,就那样眨着两眼盯住宋老师。
宋老师立刻发觉自己失口了。
这时,牛向东忽然叫了一声宋老师。牛向东平时极少在课堂上把老师称为老师,所以,他这样一叫,就使人感觉有些异常。宋老师突然发现,这个叫牛向东的学生虽然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神情却像一个成年人,有些让人捉摸不定。
牛向东声音不大地问,宋老师,我父亲那次有什么责任?
宋老师到了这时,索性也就将话全说出来,他说,当时人家学校正在上课,他一个校外的孩子,跑进学校会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即使在今天,我们这样上课时,学校能允许外面的闲散人员随便进来吗,如果有人进来,会没有人去制止吗?
牛向东看定宋老师,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宋老师,第一,我爸爸那时不是社会闲散人员,他只是一个穷孩子;第二,那个学校是旧社会的学校,而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学校,你能这样比吗?牛向东这样说完,就又问了一句更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话。
他问,你的立场站到哪去了,你是在替谁说话?
宋老师张张嘴,脸色开始苍白起来。
宋老师已从第三中学下放到战斗街小学,他已没了退路,倘若再继续下放下去,就只有离开教育界了,所以,宋老师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已经不住任何闪失。
这天放学后,宋老师将牛向东留下来。那时放学被老师单独留下是件很不光彩的事,给人的感觉应该是带有一定惩罚性质,只有在违反了课堂纪律,或没有完成作业,或犯了其他错误才会受到如此惩罚。但那一天,临放学时宋老师说话却是另外一种口气,他说,请牛向东同学留一下。宋老师用的是“请”,这让人感觉有些反常。因此那天放学后,我们大家就等在学校门口,看牛向东什么时候出来。
过了好一阵,才见牛向东晃晃悠悠地出来了。
大家立刻迎上去,有人问,宋老师都说了什么。
也有人问,是不是要请他的家长。
牛向东却漫不经心地告诉大家,宋老师在教室里向他道了歉。
向你……道歉?
大家都不太相信。
牛向东说,当然不光是我,主要是我父亲。
牛向东脸上的神情似乎无所谓,说宋老师已向他承认了,今天在课堂上讲的有些话的确很不妥当,让他回去千万不要告诉他父亲,而且,今后也不要再提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