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最后剩下的三十七个病人全部看过一遍,派完了药,敷好了伤之后,子忻已经累得头昏目眩。他感到拄着手杖的那只手不停地发抖。
他扶着门框走出最后一位病人的屋子,正打算回到自己临时的小屋,身子不禁晃了晃。正在此时,有人扶住了他的手臂。他浑身一软,几乎倒在那个人身上。
“风沂?”他回过头,惊讶地道。
“哈哈,不知道是我吧?你藏在这里呢,叫我一顿好找!”苏风沂笑着举了举手中的篮子,“瞧你都饿得两眼发直了,我给你买了好吃的!大白馒头,薏米冬瓜汤,炒苦瓜。苦瓜要多吃哦,清火,不然全身长疙瘩才麻烦呢。”
他捏住她的手,急着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一个人来的?”
“当然不是一个人。”
他迟疑了一下,道:“唐蘅——”
苏风沂连忙打断他的话:“那天是这么一回事儿。唐蘅说他要教我预女心经,也就是一种绝世武功。只是这种功法练习时需要两个女子裸然相对,四掌相交,好让内气游走一个周天。轻禅正受着伤,我不好麻烦她,又想着机会难得。且唐蘅基本上算是个女子,我们便找了个风水绝佳之处共同练习。你来的时候刚刚练完第一式,正休息呢。你可不要误会了!”说罢,拍了拍他的肩,又道,“误会了我没关系,唐蘅可是你很好的朋友。你若误会了他,他会难过的。好了,现在咱们去吃饭吧!”
子忻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已被苏风沂一阵风似地扯回了他自己的屋子。
吃下两个馒头之后,子忻道:“风沂,赶快出去,这不是你呆的地方。”
“你没染病吧?”苏风沂反复打量着他。
“没有。这种瘟疫多发生在穷乡僻壤。我走过太多的地方,一般不会感染。”
“有法子治么?”
“医书上倒是有记载,我已写了几个方子让丁将军照单熬药。现在这些病人每天都喝药汤,可惜成效极慢,只是延宕时日而已,昨天又死掉一个。大夫太少了,我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子忻忙不叠地喝了一口汤,喝汤的时候,一只手仍紧紧地拉着苏风沂。
“你拉着我干什么?”
“谢谢你送来的饭。我马上送你出去,你绝不能在这里久留!”
“不是说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么?我不走,我来帮你。我进来的时候就已帮了好几个人,”她得意洋洋地道,“有一位老奶奶求我埋葬他的儿子,我便在地上挖了一个坑,帮她把儿子埋了。好家伙,死人真沉。”
子忻听罢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嗓门不由得高出好几倍:“你说什么?你碰过那些死人?”
“也就是把他们拽到坑里。”
“风沂,坐到床尚,把衣服脱了。”他的脸色发青,看上去很可怕。
“为什么?”
“那病发作极快,我要检查一下。”
她乖乖地躺下来,让他解开自己的衣带。
她曾经在梦中幻想着自己在子忻面前展露身体,她梦见自己躺在荷叶上,下面是微微流动的湖水,一群小鱼在荷叶边轻啮,露珠从荷心滴落,子忻划着船,宛如莲蓬一般将她从荷叶上采摘下来。她弯着身子,等待子忻像打开一把折刀那样打开她。
而现在的情形却让她窘迫,子忻研究她的神态如同研究某种病情。她像婴儿一样瞪大了眼,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究竟在干什么。
“别紧张。”他笑了笑。
他在她的腰上发现了三枚指甲般大小的红斑。他知道这些红斑到了晚上就会变成一大片,像腰带一样环绕着她的小腹。然后开始全身蔓延,紧接着发烧、溃烂,三五天内就会送命。
“怎么啦?”她轻轻问。
他怔怔地看着她,没说话。
接着,她垂下头,看见了自己腰上的红点。
握着她的手在轻轻地颤抖,他垂下头,将湿润的眼睛隐藏起来,轻轻道:“那些死人……你不该碰。”
她的表情一点也不难过,静静地凝视着他:“我知道。”
他闭上眼,又看见小湄。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进来找我?”他心痛如绞,绝望透顶。
她目光迷茫地看着广场中心那个赤果的女人,喃喃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死,直到六年前遇到了你。那时我才明白这世上原来也有好人,我不该时时对它绝望。六年中,每当遇到烦恼我都会想起你,想起咱们相处的那几天。我认识了一个陌生人,却走入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在幻想中,我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这种幻觉很可笑,真的。连我自己都要嘲笑自己。可人的一生总需要几个幻觉,不是么?”
他怔怔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子悦。
除了脾气有些大以外,他一直以为苏风沂和子悦一样,是个率性开朗的女孩子。
不是,她不是。
人性竟如此矛盾。在汹涌的笑声和无畏的面容之下,往往隐藏着孤独胆怯的灵魂。正如小湄偶然的死影响了他的一生,他与风沂的一次偶然相遇,改变了她的世界。
这一次,他绝不能再让另一个女孩死在他的手中。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凝神静思,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天渐渐地黑了。
她在他身旁安静地睡着了。
星辰闪烁,远处的群山剪影般出现在夜空中。
他眼波一动,忽霍然而起,带着苏风沂骑上马,向那黑色的群山奔去。
“统领,这两个人我们射不射?”一个士兵问道。
“丁将军吩咐,说凡是姚大夫带的人不射。”
……
子忻带着风沂刚出了小镇,一道快骑远远地追了上来。
“阿风!阿风!等等我!”
子忻带住马,回头一看是王鹭川,当下道:“别过来,她已染病。”
王鹭川惊道:“那怎么办?”
子忻道:“我要带她去青岭。听说这病最先就是从青岭山匪中传过来的。山里人以野物为生,饮食不洁,易染怪症。若能知道症候的起源,就可对症下药。”
王鹭川道:“如是这样,我带你去问一个人,不必跑远路了。”
子忻道:“你认得山匪?”
“刚刚认识了一位。”
他的样子看上去鬼鬼祟祟,带着子忻和风沂在镇外的集市乱转了一圈之后,来到一个隐秘的小屋。在门上敲了几下,里面人应了,方推开门。
“巧得很,人都来齐了。”王鹭川进门便道。
屋内灯火通明,一张圆桌旁坐着郭倾葵、沈轻禅、唐蘅、一位形容憔悴的中年人和一个矮个子山民。
见到一桌的老朋友,子忻微喜,继而道:“风沂刚刚染病,危险得很,我们俩就在门口说话,请大家不要过来,更不要碰她。”
王鹭川给两人各找了一把椅子,然后对子忻道:“你不是要找山匪么?这位银刀小蔡便是山匪的老大。”
顾不得寒暄,子忻单刀直入:“不知蔡兄近几个月内可曾听说哪家的山寨子里有大批人忽然染病。症状先是满身红斑,紧接着浑身高热、溃脓流血、最后不治而亡。”
小蔡道:“我自己的寨子里就有人得这种病。三个月前病了五十来人,一口气去了十六位兄弟。后来大家又渐渐地好了。”
子忻眼睛一亮,问道:“这么说来病势并未扩散?请问蔡兄这病愈之人究竟吃了什么草药?”
小蔡摇头:“哪里是什么草药?是一种狸猫的肉。听寨子里老一辈的人说,这山上产蛇,山里人爱吃蛇肉,蛇吃多了便会染上这种红斑症。而这山里独产一种狸猫,偏也爱吃蛇,老人说若吃了这种狸猫的肉,便能治愈红斑。我们从未吃过狸猫的肉,想起来都觉恶心。可是死了这么多人,不敢不斗胆一试。便捕了些来,熬成肉汤分食。谁知吃了不久红斑渐退,冤枉死了这么些人。怎么?难道这初安镇的瘟疫就是我们山上的红斑症?”
子忻道:“听你这么说,十之八九。这镇子里有不少子弟与神水寨有瓜葛,或许在山上染了病,回来传给了乡民也未可知。”
小蔡指了指身边的矮个子,道:“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现在你连抓狸猫的人都不用去找。这位是我的兄弟,我们寨子里吃的狸猫全是他一个人抓的。小金,救人要紧,不如你现在就上山抓几只回来救急?”
小金应声而去。众人见苏风沂痊愈有望,皆松了一口气。
苏风沂听了更是精神倍增,笑着道:“奇怪,为什么大家都聚到这里来了?”
郭倾葵道:“因为我们有一件事要办。”
苏风沂道:“一件什么事?”
郭倾葵心知子忻与苏风沂都不是外人,便将小蔡的事说了一遍,说是原打算今晚一起去丁将军的营中劫人。
子忻听罢摇头:“不妥。”
小蔡道:“为什么不妥?”
子忻道:“我跟丁将军打过交道,此人粗暴残忍,却颇谙兵法,军纪亦格外严明。手下有三万人马,不是很好对付。”
小蔡叹道:“你说得不错。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端了神水寨。我们也是走投无路,冒险一试。”
苏风沂道:“为什么不想法子找回失去了饷银?”
唐蘅道:“除去今天,离丁将军交银的期限只剩下了两天。我们却连饷银的边也没摸到。”
苏风沂道:“刚才听蔡大哥说,那十八万两银子还没入山就被劫走了?”
“不错,是在山外他们自己的营地里被劫的。——营地里所有的人也死光了。”
“有可能是别的寨子的人抢的。”子忻道,“虽说神水寨是老大,可见钱起心的人应当不少。”
“有一件事很奇怪,”沉默了半晌的沈轻禅忽然道,“那一段时间我们三和镖局也押了同样数目的镖从西往东路经青岭。他们走完了山路的全程,却平安无事。”
“对啊,”唐蘅也道,“抢镖局的银子比抢官府的银子要安全的多。抢劫的人为什么要舍易求难呢?”
苏风沂想了想,问道:“轻禅,你可知道三和镖局押的是哪一家的镖么?”
沈轻禅道:“是云梦谷的药银,送往嘉庆的‘通源银号’。”
“押镖的人回来之后,可曾说过他们遇到了麻烦?”
“没有。——因为镖银很大,我父亲、二哥、三哥都去了。”
苏风沂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小蔡道:“苏姑娘想到了什么,请说无妨。这里毕竟干系着八十几条人命。虽然离最后的期限只剩下了两天,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要尽力而为。”
苏风沂浅笑:“我只是胡乱猜测,几近荒唐。大家想听么?”
郭倾葵道:“快说吧,别兜圈子啊。”
苏风沂道:“有可能这两家都忌惮青岭的山匪,都怕失了银子不好交待,又都知道彼此的银两数目相同。所以就近互兑,谁也不用押着银子冒险从青岭山下通过。”
众人都问:“什么叫‘就近互兑’?”
“就是两家各派一些人到对方那里,将军饷当作药银押到通源银号,再将药银当作军饷押往西北驻地。这样两边换人不换银,徒手从山下过,自然安全得多。”
小蔡没听明白:“可是银子还是被抢了啊!”
苏风沂苦笑,不便说下去。
唐蘅淡淡道:“苏姑娘的意思是,被抢的银子不是军饷,而是药银。”
沈轻禅张大口,讶然:“什么?有这种事?”
小蔡点点头:“这倒可以解释为什么军饷到了山口迟迟不出发。”
苏风沂道:“证明也很容易。只要派人到通源银号去查拿一个药银的银锭过来,就什么都明白了。”
子忻道:“银锭上难道有记号?”
“莫忘了我干的是古董这一行,对历代的银币都有兴趣,”苏风沂得意洋洋,“通常的情况下,银锭上会很多记号。从蕃库出来的银子,多半由同一个银炉熔制,上面打着年月、官吏及工匠姓名。而药银虽不是官府的银子,上面至少也会有银铺及银匠的名号。”
小蔡道:“我还是不明白究竟是谁抢了银子。”
苏风沂欲言又止。
唐蘅道:“苏姑娘的意思是,如果她猜中了,至少我们终于有了一个线索。”
小蔡与沈轻禅一起道:“什么线索?”
唐蘅道:“最后见到死去的布库大使和镖兵的,是三和镖局的人。”
沈轻禅的脸色变了变,有些不自在,苏风沂忙道:“诸位,这只是猜测,猜测。”
唐蘅道:“验证起来也容易。只要明早派个人去通源银号拿个银锭看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郭倾葵淡淡道:“那就劳驾子忻去一趟罢。我想苏姑娘得留在这里喝狸猫的汤。”
……
第二日一早子忻飞马去了通源银号,拿回了一个五十两的银锭。那银号原本是云梦谷的产业,药银却早已拆散运往别处,所幸尚有一万两装在鞘内,原封未动。
此时小蔡早已等得心急如焚,忙将银锭捧在手中仔细查看,忽然浑身一颤,扑通一声,在苏风沂面前跪了下来:“苏姑娘,你可是救了这八十五号人的命了!”
只见那银锭的中央有几行阴刻的文字:
“两浙蕃库饷银壹锭,重伍拾两。布库大使卫东升,银匠杨昆。”
王鹭川在一旁道:“只要将这个银锭交给丁将军,他至少知道神水寨是冤枉的。只怕会立即放掉那八十五个人,再派人查问三和镖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正在心喜中,唐蘅忽然叹道:“这银锭只怕很难交到丁将军的手上。”
门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
小屋的后面有个巨大的庭院。当中一个六角井台,四周密密麻麻地种着一人多高的葵花。
沈轻禅一眼看见井台上坐着一个提着刀的老人,惊呼一声,冲了出去,道:“爹爹,您怎么在这里?”
沈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神空洞,少了以往的慈爱:“轻儿,你站在哪一边?”
沈轻禅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退到门口,颤声道:“爹爹,难道是咱们……咱们镖局劫的军饷?”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沈泰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原本和卫大人谈好了就近互兑,不料就在互兑的前一天晚上,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劫了我们的镖银。那么大一笔银子,我们实在赔不起,且镖局的面子也没法搁。”
沈轻禅道:“是谁劫了我们的镖银?”
沈泰的目光掠过女儿焦急的脸,落在唐蘅的身上:“你父亲也来了,想必是为了同一件事,不是么?”
唐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不错,唐门也在找这笔银子。”
“这不是唐大先生的意思吧?”沈泰冷笑,“唐门欠了一屁股的债,他立功心切,自然指使手下人在江湖明争暗抢。”
“最先发现此事的人是唐隐僧,唐门以前的财务总管。他人老心不老,很快从他以前手下人的闲聊中发现有大笔银子进帐,一向紧张的财务忽然宽松了。他向唐大提及此事,要求派人查帐,”唐蘅缓缓地道,“不料却被唐洹抢先下了毒手。”
沈泰冷哼一声,道:“若不是唐门下毒,我们岂能轻易着道?那天我们整队人马都昏睡了过去,醒来之后,镖银已不翼而飞。”
猛然想起了什么,沈轻禅飞身入屋,拉着小蔡小声问道:“倾葵呢?为什么我早饭回来就没看见他?”
小蔡一脸疑惑:“不是你差人送来一只戒指将他叫走的么?倾葵还说只怕你已遇到了他的大哥。谁是他大哥?”
沈轻禅脸色陡然一变,嗄声道:“什么?我只是出去吃了点东西,并没差人叫过他呀!”
见她如此着急,小蔡更加摸不着头脑,指了指她的手,道:“可是,为什么别人的手里会有你的这只戒指?”
沈轻禅咬了咬牙,忽觉浑身发寒:“这戒指是我母亲给我的,共有一对。另一只在她的手上。”
后门的泥地上忽然“砰”地一响,沈空禅将一只长长的麻袋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将麻袋的底端用力一提,从里面软绵绵地滚出一个人来!
唐蘅往那人身上一看,不觉怒气冲天,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那人的身材原本高大,如今却缩成一团。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被敲碎、折断。他面无人色,浑身血污,众人只能从他脸上胡须的形状勉强判断这个人就是郭倾葵!
沈空禅用脚将地上的人猛地一踢,冲着空中叫道:“郭倾竹!你出来!你出来呀!郭倾葵就在这里!你还不过来替你弟弟收尸?”
他发狂般地连叫了好几声,脚下的人静静地卧着,一动不动。虽被人沉重地一踢,整个身子竟毫无反应。沈空禅低下头,发现沈轻禅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步伐僵硬,神色可怖,那一脚好像踢在了她的心上。
“七妹,你是不是想听见他骨头碎裂的声音?”沈空禅冷笑,“你听不到,因为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已碎了。”
她对他毫不理睬,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郭倾葵的面前,轻轻蹲下身去,抚摸了一下他的鼻尖。
他的呼吸已然停顿。
她跪了下来,将他卷起的身子挪动了一下,让他拧成一团的肢体舒展开来。——就像妻子看见丈夫的睡姿不稳,轻轻地帮他翻了个身子那般。然后,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喃喃地道:“倾葵,这样你舒服些么?”
“用不着对他那么好,”沈空禅道,“他已经死了。”
她扭过头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就在这一瞬间,她的食指微动,“呛”地一声,紫光一闪,整个人飞舞起来,倾刻间一团剑光已将沈空禅团团裹住!
那是她在江湖上的成名绝杀“蜻蜓十九式”,她从未想过会有一天,将它用在自己亲人的身上。
她嘲笑过郭倾竹,觉得此人终生为仇恨所累,十分不值。
毕竟人生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
如今,她忽然明白了郭倾竹的感受,那种亲眼看见亲人被折磨至死的痛,不可忘却、也无法宽恕!
“住手!胡闹!”沈泰大吼一声,“轻禅,这是你亲哥,你连自家人也不放过?”
她没有住手,反而越斗越勇,像真正的高手那样沉着冷静。
“实话告诉你,动手踩断他骨头的那个人是我。”沈泰沉声道,“郭倾竹杀了我两个儿子,你说说看,我有没有资格这么做?”
她心口一痛,忽然收回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爹,是你?原来是你!”
父亲一直是爱她宠她的。从小到大,她一直以为无论自己想要什么,父亲都会同意,都会答应。父亲会对母亲板脸,会对哥哥们咆哮,只有她才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还是你妈妈出的主意好,这世上只有母亲最懂得女儿的心思。”父亲又恢复了往日的慈爱,“轻儿,等我们杀光了这些人,三和镖局就没事了。你快去替爹爹将那个银锭拿过来。唉,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聪明。互兑的事情都能被你们猜出来。与官银互兑,我们倒没什么,卫大夫可是担了不少责任,这在朝中是非法的。事情若捅了出去,大家都脱不了干系。三和镖局也会跟着完蛋。爹爹知道你喜欢郭倾葵,可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放心吧,爹爹将来定给你找个好夫婿!”
听了这话,她泣不成声:“爹爹,倾葵他没杀过我哥哥。您……您放过他吧!他快要死了啊!”
众人一听,更觉心酸。
——郭倾葵看上去已死去多时,沈轻禅方才还清醒,现在却已神思混乱了。
“他早已经死了!”看着女儿在这要紧关头,仍是没完没了地胡搅蛮缠,沈泰的口气已有些不耐烦,“郭倾竹就在附近,你知道么?刚才我们在半路上还交过手。你看爹爹的脸,还给他划了一道!也许他就在某棵树上看着我们。老二,拿刀来,将郭倾葵砍成八块,我看看郭倾竹他来不来!”他抚着脸上的一道剑伤,接过老二递过来的刀,习惯性地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
沈轻禅的心猛然一缩,仿佛被刀剜去一般,忽将父亲猛地一推,尖呼:“别碰他!”
“轻儿,你对爹爹也敢动粗?”沈泰怒形于色,喝道,“大胆!放肆!”
说罢举起刀便要往下砍!
就在此时,他的身子忽地一软,一张脸扭曲了,他回过头,吃惊地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自己的胸口。鲜血从胸间迸出,一只匕首直插心脏。
“你……你……”
他的嗓门咯咯地响了几下,说不出话,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所压。他挣扎着向前走了一步,沈空禅抢过去想扶住他,他却一头栽倒在地。
“你……你杀了爹爹!”沈空禅嘶声道,指着她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说的话她根本没听见,脸色苍白地俯下身去,抱起了郭倾葵的尸首,茫然地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看见前面有一个山坡,一个黑衣人默默地站在坡顶,阳光正照着他背上的长剑。
她继续往前走,黑衣人忽然道:“站住。”
她停下来,凄然一笑,“郭倾竹,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的眸子是青灰色的,看着她的神情隐含着悲伤。
“你想带他去哪里?”他道,“我送你。”
……
院子里除了沈家兄弟,还有他们请来的七位帮手。那七人面相陌生、兵器各异,却全都身法轻灵,动作敏捷,一看就是外门兵器的佼佼者,尤以其中使流星锤的瘦高个子最为力大,似乎是他们的首领。
而屋子里只剩下了小蔡、唐蘅、子忻、王鹭川、苏风沂五个人。小金上山猎猫,小蔡武功已废,苏风沂虽饮下了药汤,身子仍然虚弱。真正能上去搏斗的只有唐蘅、子忻、王鹭川三个。
小蔡正要抽出银刀,唐蘅将他一把按住:“你别去,我们先上。——我们都是光棍,你有儿子。”
小蔡腮帮子一拧,道:“我若出了事,请你告诉我儿子,就说爹爹很爱他,然后告诉我的兄弟们,就说我已尽了力。”
他推开门,第一个冲了出去,还没摆开架式,便听得“当”的地一响,脑瓜已被突然飞来的流星锤击了个正着!顿时脑浆四溢,倒地而亡。众人已红了眼,操起家伙杀进后院。眼见着第二锤又到了,子忻眼疾手快地拾起一个扫帚从中一搅,那锤快如流星,在半空中变了个方向,竟向瘦高个子砸了回去。瘦高个子手臂一甩,身子一闪,正要让开,唐蘅的刀已赶到了。
“我不喜欢杀人!”见刀尖上一团血污,瘦高个子应声倒下,唐蘅不由得大声嚷起来。
“这人不是你杀的。”忽有一个声音冷冷地道。
他回头一看,见唐芾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正与另一个使长枪的白衣人缠斗。原来那院子虽大,四个人却越打越拢,最后竟像一丛蘑菇似地挤在了一起,唐芾趁机一刀捅过去,替唐蘅杀了瘦高个子。
“我可不买这个人情!”唐蘅恨恨地道,又想起了自己的头发,“你赔我头发!”
“说过多少遍,我不知道那参汤你喝了会掉头发。”唐芾追着白衣人到了屋顶,一边打一边辩解,“我的头发无论喝多少参汤都不会掉!不信我喝给你看。”
“你现在长大了,当然不掉了!”唐蘅也追到屋顶,反手一刀,将白衣人砍倒,“人情我还了。”
原来唐蘅练的是当年何潜刀的刀法,而唐芾练的则是唐隐刀的刀法。唐潜一直期望两个儿子能有一天双刀合璧,重现当年“唐氏双刀”的威力。偏偏这对兄弟多年不睦,从未有过联手抗敌的机会。
如今终于走到了一起,双刀合璧果然威力大增,眨眼间又砍伤了两个人。
“爹爹呢?”打到一半,唐蘅问道。
“还在客栈里等着我们。我要他休息,这种事,哪犯得着他出面?有我们俩就行了。”
唐芾那张百年严肃的脸,忽然向他笑了笑。
唐蘅故意板着脸,不理他。这还是十年来兄弟俩第一次讲话。
“小时候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毕竟咱们都长大了,还有比头发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对不对?”唐芾决定拿出大哥的气量,却还是死不认错。
唐蘅打得正欢,听了这话,忽然把刀一抽,扭头就走。
唐芾忙道:“我错了!这世上没什么事比头发更重要!”
“这还差不多!”
……
正当唐芾、唐蘅与那七个外门兵器的人搏斗时,沈家的老二、老三和老六正骑马尾随着抱着银锭狂奔的苏风沂。
她刚喝过唐蘅做的狸猫汤。虽然唐蘅一再声称自己长于烹饪,保证烹出“十足的野味”,她喝了两口还是直犯恶心。见沈氏兄弟与子忻、鹭川苦苦缠斗,便抢过银锭,飞身上马,向青岭山上奔去。
山坡越来越陡,她只好将银锭拴在腰上,弃了马,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一个人如果抱着五十两银锭爬山,自然会很累。她爬到一个山顶,回头一看,沈空禅和沈通禅就在离自己不远处。心中一惊,再往四面一看,方知自己爬错了地方。
那山头看似不高,其实下临绝谷,深不可测。数只巨大的老鹰在空中悠闲地滑翔。
等她再回头时,一只手已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的身子向后一扯,手脚麻利地反捆住了她的双手。
那人看上去很陌生,长相却与沈空禅十分相似,只是年纪小得多。
沈通禅。
苏风沂早就听说沈家老六年纪最小,心却最毒,性好虐杀,走镖时略不顺心便大开杀戒,所到之处血肉横飞。连沈轻禅都不愿意搭理他。
沈通禅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银锭,狞笑:“你这丫头真会挑死的地方。知道么,这谷里的老鹰凶猛异常,专啄人眼珠子。等会儿我将你吊下去,你只管惨叫,你下面的朋友听见了,便会乖乖地上来,和我们决一死战!”
原来沈家三人对唐氏兄弟和王鹭川颇为忌讳。因不识子忻,倒并不怕他。
见沈空禅正与王鹭川苦斗,而子忻在山下亦拦住了沈听禅,沈通禅略一盘算,计上心来。从包袱中拿出一根粗绳套在苏风沂的颈子上,打算将她吊到悬崖上喂鹰。
见沈老六不断地将自己往悬崖上推,而山谷中的鹰声噪动不安,苏风沂忍不住尖声大叫。
那一刻,她的脚尖已踢到了崖壁,几块石头从崖上滚落,半晌不见落地之声。
“救命啊!”
“阿风!”
她看见王鹭川冲了上来,他的手也被捆住了。
“替我看着他,我下去接应二哥!”沈空禅道。
“原来是英雄救美!”沈通禅拍了拍手,“总之是个死,我给两位一个机会,由你们自行决定谁先喂老鹰,怎么样?”
苏风沂“呸”了一声,怒斥:“既然绳子已在我身上,你何不干脆一把将我推下去?”
沈通禅还未答话,王鹭川忽道:“沈兄,这种事一向是男人当先,这当英雄的机会,还请你让给我。”
“这话我爱听。”沈通禅嗯了一声,说罢便将苏风沂身上的绳索一解,往王鹭川的颈上一套。
她的脸顿时惊惶不安:“不!鹭川!你疯了么?别替我死!我一点也不爱你!”她放声大哭,“让我死!让我死!”
“阿风别怕,子忻就在山下,他很快就能上来救你了。”
“不不不,我不要你当英雄,我不许你当英雄,呜呜呜……你这个时候当什么英雄啊,你真笨哪!”她胸口沉闷,泣不成声,“我不爱你,一点也不爱你,你不要为我死!”
他已站到了崖边,向她笑笑,道:“傻孩子,我从小就喜欢你啊。虽然没法让你爱上我,至少我能爱你。我能!”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就从她面前消失了。
她恐惧地看着那绳索晃动了几下,紧接着,一片骚动的鹰声。
她浑身发抖,不停地发抖,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抖了多久,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替她解开了绳索。她睁开眼,看见了子忻,他一身的血污,手臂上都是伤痕,但他的脸上却是欣喜之色。他捧着她脸,笑道:“你还活着!”
她的脸是冰凉的,不知道子忻一个人在山下好不易杀了沈挥禅,又与赶过来的沈三沈六殊死搏斗,几乎失掉了性命,她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
他愣了愣,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鹭川死了!”她指着悬崖哭道。
他惊道:“什么?他……他……”
他冲到崖边将那仍在晃荡的绳索拉上来,看见的却是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忙将自己的衣裳脱了掩在尸身上。
死去的人体无完肤,已被老鹰几近分食。
“我要看他,我要看他最后一眼!”她扑过去,企图拉开那件衣裳,子忻一把死死地按住,道:“别看。”
“为什么我不能看?”她呜咽,“我连看看他的胆子也没有么?”
她轻轻揭开衣裳,看了一眼他的脸,连忙闭上眼睛,将衣裳重新掩住。
就在这当儿,她的眼神滑落到他的手上。
那手掌血肉模糊,当中却紧紧地握着一朵嫩黄的雏菊。
她伤心欲绝,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