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莫九仍在寅时初就起了床。随便洗了把脸,就赶到灶房把火生起,烧上水。这个时候戒苦才到,一声不吭地开始做早斋。
莫九也不多言,转身去挑水淋菜。在寺里住了几天,才知道连年战乱天灾,加上地处荒僻,这寺庙根本没有香火,全是靠自给自足。寺僧们做完早课,就要下地劳作。
寺中无井,挑水要到后山的溪中,虽然不远,路却崎岖难行。半亩地浇下来,莫九已是汗流浃背。蹲在溪边,如男人般将头埋进水中,半晌才突然抬起头大口地喘气,与汗混融的水珠顺着乱发滴落水中,将水中的倒影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吸引住她的注意力。
首先入目的是一头脏得纠结成缕的乱发,大半张脸都被挡在了其下。
有多久,她没看到过自己干干净净的脸了?不自觉地,莫九抬手分开头发。
即使脏得辨不清本色,仍然看得出眉宇清秀。手指动了下,似想探进水中,却又忍住。若不是够脏够臭,性格够冷僻,就算真是男人,凭着这样一张脸,在军营中恐怕也会招惹来不少麻烦。乱世生活不容易,还是就这么着吧。
无声地叹了口气,莫九收回目光,抓过木桶,在溪中装满水,便往回挑。
“莫九师兄!”戒尘拿着扫帚坐在码好的柴堆上,看样子在等她。
莫九挺喜欢这个既带着孩童的稚气,却又有着高僧般明慧的小和尚,看到他便不自觉唇角上扬。
“小和尚偷懒了?”放下桶,她抓起搁在柴上的毛巾擦了擦额上颈上的汗,放下的时候顺手敲了敲戒尘的小脑袋。
戒尘也不恼,摸了摸被敲的地方,道:“戒尘没有偷懒。”对于莫九始终不肯称呼他法号之事,他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莫九笑了笑,拿起瓢开始给青菜洒水。
“莫九师兄,主持说过几日恐怕会下雨,让你得空去把大殿的屋顶重新修葺一下,以免到时雨湿了大殿,对菩萨不敬。”戒尘放下扫帚,走过去,帮着用小手捧水浇菜。
莫九侧脸,看到他认真而笨拙的样子,眼神微柔。
“小和尚几岁?怎么小小年纪就看破了红尘?”她问,后面一句有调侃的意思,不过没指望一板一眼的小家伙能听懂。
戒尘僵了下,刚捧起的水又从指缝间漏回了桶中,小脸首次浮上一抹红晕,而后越来越深。半晌,吞吞吐吐地开口:“戒尘八岁。不、不是看破红尘,是、是……肚子饿……”
肚子饿……莫九直起身,有片刻的恍惚。多么实在的一个回答啊!当年,她若不是为了吃一口饱饭,又怎么会女扮男装去参军?年幼的弟弟若不是因为肚子饿,又怎么会因为偷吃了地主家的狗食而被那些人放狗活活咬死……
疼痛来得那么不加提防而尖锐,让莫九抽了口冷气,弯下腰去。原以为早已忘记的过去,怎么就因为那短短的三个字被轻易勾起?其实是从来就不曾忘吗?只是被时间覆上了灰,她刻意不去打扫,便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
“娘、娘说寺里可以吃饱饭。娘和戒尘在寺外跪了一天一夜,主持方丈才愿意收下戒尘……”
耳边响着戒尘小和尚清脆中含着些许腼腆的回忆,莫九眼中却浮起一丝血红,她垂下眼,咬牙撑起腰,舀水,洒水。
“不过,戒尘有好好学佛法。”一直觉得自己当和尚的动机不对,戒尘虽然牢记着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老老实实地说了进寺的缘由,最后却仍忍不住为自己申辩了一句。
莫九没有回话,戒尘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神色冷漠生硬,以为是嫌自己话多,便也沉默下来,心中不安起来。
许久,莫九才突然冒出一句:“我不会再让你饿肚子……”话音未落,突然省悟自己在说什么,滞了下,抬眼对上戒尘感动得泛出莹莹泪光的漆黑大眼,不由有些尴尬,知道自己恍惚中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忙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她扯开话题:“我浇完菜就去修屋顶,你快去扫地吧。”说着,挑起空了的桶,往后山走去。
看着她挑着水桶瘦削劲健的背影消失在桃林中,戒尘在原地蹲下,小手撑着下巴,怔怔出神。
莫九师兄是个好人吧。他想。虽然总是不肯叫他的法号,但是……那、那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戒尘。”戒苦从灶房中钻出来,手中拿着锅铲,脸上有着明显的不悦神态。
戒尘吓得从地上跳起来,差点踩到脚边的青菜,赶紧收脚,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
“戒苦师兄……大殿扫完了,戒尘没、没偷懒……”不安地站到戒苦面前,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藏在背后的小手几乎扭成麻花。
看到一向清冷澄静的师弟首次如此失态,戒苦眼中浮起一丝阴霾。
“回去。以后没事不准来这里。”他冷冷一哼,转身又进了灶房。
戒尘惊愕地抬起头,只看到戒苦在灶前忙碌的背影,心中隐隐感到有些委屈,眼眶不由红了。
连着几夜,莫九都没再看到那个人,也没做什么奇怪的梦。梦到深处时的杀伐之声,时隐时现,却已经习惯了。
按着主持的吩咐,花了两日工夫将大殿屋顶的瓦片重新翻整过一遍,还没来得及修缮其他地方,雨已经下了起来。
每年过了乞巧,都会下雨,一直下过月末。那天,主持方丈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帘,对殿内修补供桌的莫九说。
寺里的和尚或许真是太寂寞了,所以莫九总是听到他们在自言自语。或许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说给她听。只是她极少回答,便成了那样的寂寥。
小和尚戒尘没再来后面找她,她不是很介意,当最初的好奇过后,她和他们寺中僧人也不过是一样的人吧。
随着雨势的加大,夜中的杀伐声越来越明显,有的时候还是清醒的,已能听到。莫九心中不祥之感再起,几次欲问方丈,见寺中僧人均无异样,便忍了下来。
那一夜风狂雨骤,喊杀声烈,莫九睡不着,心中挂着园中牡丹,于是披衣而起。
门开,风带着水汽迎面扑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凝目,意外地看到千祗夜站在廊下,忧虑地看着被打得花叶凌乱的牡丹。
“今年的雨特别大。”他说,神色间隐见忧伤。
莫九不知该怎么回答,便没说话。
“往年它都能撑过中元……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千祗夜终于回头,看向莫九的眼中是询问,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门框被连日的水汽浸得有些发润,莫九裹紧了衣服,踏出门槛,却发现千祗夜因她的靠近而往旁移了几步,两人仍保持着开始的距离。她怔了下,在原地停住。
“我还不想死。”回答轻描淡写,却是在这个乱世平常百姓最沉重的写照。
千祗夜没再说话,一抹孤寂随着夜色瞬间将他缠绕,让他的面部表情有些模糊起来。叫喊哭嚎兵戈相交的声音刺破雨幕,却愈见清晰。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莫九终于忍不住,知道他一定也能听到。
杀伐声,雨声,映衬着无边寂静的夜。几乎,莫九以为自己又站在了战场上,散发着冷芒的兵器擦身而过,断肢残臂在四周飞散,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鼻腔。
良久,千祗夜才缓缓道:“死有恨,魂不安。”语顿,抬眸,目光穿过雨帘,落往那遥远的时空。
“这里原是会浦京,数百年前发生过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之后便成了一片荒原。”千祗夜说话总是悠悠慢慢,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舒散与贵气。
“枉死的冤魂不得超度,长年游荡于此,无止境地重复着那一场战争……”言语至此,他停了下来,看向莫九,“明日是初十,你戌时初在此处等我,我带你去取一样东西。”
莫九嗯了声,没有问取什么。正如,她不想探知千祗夜的来历一样,有的事,当知道的自会知道,不当知道的,问了只是自找麻烦。
默然看了她片刻,千祗夜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没入雨幕中。
风挟雨势而来,冷意袭体,莫九不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见他就这样走了,不免有些无趣,转身也便回了。至于那雨夜深黑中不复妖艳之态的牡丹以及始终不曾消失的喊杀之声,突然之间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昱日。当暮钟声在连绵不停的雨声中响起的时候,莫九披着蓑衣戴着竹笠如约回到后院,千祗夜已经等在房中。
“随我来。”没有多余的话语,千祗夜起身便走。
莫九走了几步,想了想,回身将用油纸包裹着的火折子揣到怀中,又背了刀,这才跟上。
此时正值晚斋时候,一路无人,不片刻两人已出了寺院,顺着石径往山上行去。夜黑雨密,山路湿滑,极不好走,不过莫九以前在军队中没少雨夜摸黑行军,跟随得倒也从容。然无论她走快还是走慢,千祗夜都在她前面五步之远,不曾让她靠近过,也不至于让她看不到。
只见他行走间优雅潇洒,袍袖摆荡,如为实物,只是穿雨过林,身上发间竟不沾染半点湿意,这才显出一丝异常来。
黑暗中不辨方向,莫九只知一路向上,早已偏离了山路。路经险恶之处,千祗夜都会回头提醒,所以虽然难走,却不至于危险。
行了约莫个把时辰,按莫九的估测,恐怕已接近山顶,雨渐小,风势反而见狂,温度堪比寒冬。即使有蓑衣遮挡,她仍然冷得哆嗦。
“到了。”就在莫九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蠢事的时候,千祗夜终于喊了停。
此时两人正站在一处山谷中,面前是一泓深潭,在幽暗夜光中沉寂而冷漠。莫九回首,发现刚才不知不觉间竟然穿过了一条阴森森的峡道,不由暗暗心惊。
“入潭。”转过身,千祗夜看着莫九,在黑暗中依然璀璨的眸子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莫九踏前一步蹲下,伸手入潭,但觉潭水冷寒,沁透人骨。
“你是淹死的,要我当替死鬼吧。”她笑了笑,道。她不是傻子,在黑夜中下水,能看到什么?何况水温如此低,就算不淹死,也得冷死。
“若要害你,我有更简单的办法。”千祗夜冷冷睇了她一眼,率先往潭中走去。
莫九摸摸鼻子,没犹豫太久,脱下蓑衣竹笠,探手拔出背上的战刀,横拿在胸前,也跟着踏进了潭水中。即使早有准备,她仍然被水的寒冷激得差点退回岸。深吸了口气,牙一咬,她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出乎意料的,潭下竟隐隐透出莹绿的微光,越往下越明显,虽然不强,却能勉强视物,较之岸上更为光亮。千祗夜也在水中,不同的是,他仍然如同在陆上行走一样,潇洒从容,衣袍掠风。
鬼果然比人占便宜。莫九心中暗啧,加快了速度。
莫九是在水边长大的,也有过摆船摘莲下水摸鱼的日子,水性自是一等一的好。然而再好的水性,也不可能一直潜着不换气。就在莫九一口气将尽,打算往上浮的时候,前面的千祗夜突然退后数步来至她的身侧,一把握住她的手带往前方。
莫九素来冷静,却也被他这一着吓了一跳,欲要挣扎,但觉一股有别于潭水的阴寒之气紧缠着她的手腕,形成一股巨大的拉扯力道,竟是挣脱不了。她心中一懔,手腕微动,紧握在手中的战刀就要劈出。
“快到了,别浪费时间。”耳边突然响起千祗夜冷凝的声音,阻止了她的手腕翻转,只是这一刹那的工夫,人已被带往更深处。
胸中空气已尽,由四面八方向她袭来的水压立时变得如此清楚而可怕,眼睛涩胀模糊起来,就算现在上浮恐怕也已来不及,何况还被抓着。莫九暗呼一声完了,正要拼死做最后的一搏,但听“哗”的一声,头上压力倏轻,竟是脱出了水面,眼前重新恢复一片黑暗。
她一向知道空气的可贵,但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深刻地体会到能呼吸的美好。在她狼狈地爬上地面,大口喘息的时候,原本握着她手的千祗夜又退到了与她五步远的距离外。
“你转过身去。”一边喘息,莫九一边对静静站在黑暗里等她缓过气的千祗夜道。
千祗夜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也没多问,依言而行。
莫九探手到衣下,解开了裹胸的束缚。对于还要潜水的她来说,这长年裹缚住她女性特征的布带就是一项负累,大大缩短了她呆在水中的时间。既然他已经知道她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他面前隐藏。
从怀中摸出油纸包,摸索着打开,将布带扎在腰间,她才拿起火折子吹燃。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两块巨岩间的夹缝,地方不大,仅够两三人立足。莫九所坐的亦是一块被冲刷得极光滑的巨石,千祗背对着她站在里面四五步远的地方,再往里,便是无尽的黑暗。两旁石壁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青苔,伸手摸去,滑溜异常。
“冷死了,啊嚏——”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莫九一边打量着四周是否有藏物之处,一边往千祗夜走去。
千祗夜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冻得脸都青了,眼中浮起一抹柔色,“抱歉!”语罢,又迈开步子往黑暗里走去。
莫九为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不及有更多感想,脚下已自主跟上。火折子支持不了多久,看了眼前方,她噗地一下将火吹熄,四周立时陷入无边的黑暗。看不见,感觉便分外明显起来。一个人的呼吸,沁骨的寒冷,混沌般的黑暗,那一刻,莫九突然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与绝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没有岔路,摸着石壁走就好。”前方突然响起千祗夜的声音,适时地将她从那种可怕的感觉中拉扯出来。
莫九依言而行,石壁滑腻,让人心中极不舒服。
“你究竟要我去取什么?”终于,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不想再陷进那种极度的沉寂当中。
千祗夜低低地叹了口气,在黑暗中显得那么遥远,而虚无缥缈。
“冥玺。”
石隙时宽时窄,窄的时候,莫九不得不侧着身子勉强蹭过。虽然看不见,仍然可以感觉到一直是向上走的,手下石壁渐渐变得干燥。
“冥玺是上古之物,内含拥有神秘力量的符咒,能够调动阴兵。”仿佛感知到莫九心中的恐惧,千祗夜慵懒舒缓的声音在黑暗中沉沉地响起,时断时续,却没停下,“我年少时无意中得到,曾以之征战沙场……死后,便随葬于侧。”
莫九“啊”的一声低呼:“你要带我去你的……”以她的大胆,此时也不由背上一阵冷汗。
千祗夜嗯了一声,淡淡道:“这条道是不需要通过机关就能到达主墓室的捷径,是修建陵寝的工人利用天然条件为自己修的逃生通道。他们活得好好的,自然不愿意陪葬。”说着这些,他语气平静无波,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毫不相关的事。
莫九静静听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只是他们料不到,在陵寝快要完工的那一段日子,他们的食物中已经被掺入了慢性毒药。当他们从内关上墓门,药性就发作了……没有人能逃脱帝王的算计。”后面一句,他喟叹着说出。
咔嚓——莫九脚下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想要点燃火折子察看,却被千祗喝止。
“别看。跟上!”少见的急促让莫九心中讶然,但也放弃了心中的打算。
通道中空气并不闷浊,显然当初工匠在修建的时候就考虑到了通气方面的问题,透气管道设置得相当巧妙,历经数百年仍然有用。
“你可知,这整座嶂山,其实是本……我的陵墓。”千祗夜突然道,语气中有些许嘲意。
“很大。”莫九低声道,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凄凉之感。
“嗯。很大……”千祗夜低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落寞,“小心了,靠着右面的山壁走,左面是悬崖,掉下去的话你就永远留在此地陪我享受如此大的地方吧。”
莫九心里打了个突,停住,伸手去抽插在腰间的火折子,手腕却突然被一股阴冷的力道缠住,如在水中千祗夜握住她手时的感觉一样。
“这个时候靠那点光亮,你会死得更快。”千祗夜的声音近在耳边,让莫九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小心脚下。”一边叮嘱,他一边牵引着她往前走。莫九知道他并不喜欢靠自己太近,因此这一举动更加证实了他们现在所在之地有多危险,全身几乎都戒备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拿?”他既然能拉动她,取一件小小的物事自然更是轻而易举,却把她拖来受罪,实在让一向冷静的她有些火气。
“废话!”千祗夜回答得相当不客气,甚至带着一丝睥睨的感觉,“如果我能拿,何须自找麻烦劳动你。”顿了顿,才又道:“死魂无法直接碰触冥玺。”
莫九轻咳一声,一想到一个鬼每天面对自己生前视若珍宝的东西却碰触不得,不禁觉得有些荒谬而好笑,隐隐地还有些怜悯。只是这一分神的瞬间,她的脚下蓦地踩空,人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去。尚不及有任何恐惧的反应,右手一紧,又被提了回去,只觉一阵阴冷袭体,耳中听到千祗夜的闷哼声,不由打了个哆嗦。该、该不会是撞到他身上了吧!
“站着别动。”阴冷的感觉消失,连带手腕上的一起,千祗夜的声音有些远,似乎还有些……虚弱。
莫九再也忍不住,“扑”的一声吹燃了火折子。火折子的光亮照得不远,但是所见景象已足够让她一阵腿软,几乎站立不住,忙往旁靠在了石壁上。
虽然早已从千祗夜口中知道一旁是悬崖,但是仍没想到竟然是那样深不见底,黑暗在其间浮沉,如同浩无边际的虚空。行走的路径并非天然,有着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显然因工程量大,开得并不宽绰,仅够容一人双足。石壁上仍可见到一两根尚未腐烂的木榫以及无数空空的榫眼。
回首不见来路,向前不知所之,莫九又感到了那种孤独茫然的感觉。
千祗夜站在远处,光线不够,看上去有些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过来吧。”他说,尾音中带出一丝无奈的叹息。
“这次真的被你害死了。”莫九喃语,想要移动脚,却发现双腿仿佛灌了醋,酸软得几乎动弹不得。不由苦笑了下,睨了眼所剩不多的火折子,知道如果不在它燃尽之前赶紧走过这条道,估计就真要送命在此地了。
深吸口气,她靠着坚强的意志拖动了几乎罢工的双腿,往千祗夜的方向缓慢地移动过去。有那么一刻,她真想趴在地上就这么爬过去。
又是水。
当轰隆隆的瀑布声在耳边响起时,莫九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水。在走过刚才那条险道之后,她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谁想险道的尽头竟是一道气势磅礴的恶水。
无路了!
“千祗夜。”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手中火折子“噗”的一下,熄了。无边的黑暗再次向她涌来。
“千祗夜!”这一次她低沉的声音中已满含怒火。
“我在这里。”千祗夜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安心,“在你前面的石壁上,有两道铁链,你看到了吧。”
莫九闷闷地嗯了声。在火折子熄灭前她已经把四周的情况看清,前面五步不到的距离是一道如落星河的瀑布,虽然不宽,水势却惊人。或许是太高,除了轰轰的闷响,竟听不到溅落下面水道的声音。而就在她伸手可触及的石壁上,正如千祗夜所说的那样,有两根手臂粗的铁链从山石缝中延伸出来,另一端没进了瀑布当中。
“铁链是用来牵动墓室机关的,另一头在地宫的冥河中。你只要顺着铁链,就可以进入我的寝宫。”千祗夜继续道。
莫九绝望了,连嗯都懒得再嗯。后退是绝对不可能的,除了前进,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默默地紧了紧插在背上的刀,又搓了搓已经僵冷的手脚,她一言不发地抓住铁链。
当强劲的水流冲击得她几次差点脱手时,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做鬼后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暴打千祗夜一顿。
好在山壁上的石道距瀑布顶不算远,莫九挣扎到上面时,水流已渐缓。什么也看不到,只知道在游过一段时间后,铁链开始往水中沉去。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次了!她心一横,深吸口气,随着铁链沉进了水中。
不似开始的潭,水中暗黑无光,莫九完全放弃了用眼睛看东西的想法。仿佛游了万年那般长,手中铁索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延伸至似乎永远也无法到达的空间。寒冷与缺氧让她渐感不支,水流像是已经停滞,她有些恍惚地往上浮去,右腿却一紧,被某样东西给缠住。
不是千祗夜,她感觉得出,而是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挣了两下没挣脱,不得已,她再次沉下去,伸手去扯。好像是长在铁索间的水草,她无法多想,费力扯断,然后松开了铁链。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已经不再期待,只知道自己做了有生以来最蠢的一件事。那就是被一只鬼威胁。或者,她是太渴望平静的生活了吧!
“上来吧。”头刚冒出水面,沉默许久的千祗夜说话了。
莫九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眼前一片光亮,然那光线莹泽朦胧,如同月照暖玉,柔润温和,显然并非天光。
“还没在水中呆够吗?”看她发呆,千祗夜轻笑,语带调侃。
莫九从惊讶中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条宽阔的渠道中,两旁是平整的方石砌成,衔接紧密,几乎连缝隙也找不到,水面低于渠岸许多,她根本碰不到岸面。
“那面有梯子。”千祗夜立于上面,下巴向不远处扬了扬,笑吟吟地道。看得出,他的心情极好。
莫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他所指的方向游去。当发觉还有生机的时候,她身上的力气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少许。
辛苦地爬上岸,她狼狈地躺在地上,闭目喘息着,连打量四周的心情都没有了。
“姑娘莫不是想在此地长伴于夜?”
一闻此言,莫九像被刺了下,蓦地打了个激灵,缓缓睁开眼,而后如同起尸一般极慢地撑坐起来。
“鬼也会做梦……东西在哪里?”她冷淡地道,抬头,却被眼前所见震住。
所在之处是一个气势恢弘的大殿,高大的蟠龙石柱撑起穹隆形的顶部,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随意镶嵌在深黑的殿顶,形成星罗棋布的夜幕,一个散发着荧光的如同巨型夜明珠的物体缀于其间,如同满月,殿内的光源便是来自于此。
大殿的四壁画满了色彩绚烂的壁画,大略看了眼,多是战争的场面,里面的人物与真人一般大小,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持银枪跨白马的戎装少年。不用问,自然是墓主千祗夜。
而让莫九吃惊的却是她刚刚上来的那条水道如同一条护城河一般将整座大殿分割成内外两部分,以八座白玉桥相连接。她正站在河外,青砖铺成的广阔地面上,分列着出巡的车辇、马匹,以及挑灯侍花的宫奴侍仆,从墓门到正中的玉桥以白玉铺成辇道,两旁每隔两步跪伏着一尊人俑,似乎在等待主人出行的样子。那些人马俑制作得栩栩如生,让她差点误以为是真的。每座桥前都蹲着两尊人首蛇身的怪物,面容狰狞,令人心寒。
而护城河的里面,是一个宫殿形的建筑,飞檐拱壁,雕梁画栋,煞是壮观。宫门前立着执戟侍卫,横眉怒目,威武慑人。
“在寝宫里。随我来。”千祗夜道,语罢一甩袍袖,经过人俑间的空隙,往白玉桥走去。
在经过那些人俑时,莫九突然觉得似乎有冷风掠过,心中不由有些发憷,但一想到千祗夜本就是鬼,也就释然了。
在千祗夜的指点下,莫九并没有触动机关便进入了寝宫当中。出乎她的意料,寝宫中并无棺椁,而是放着一张宽大的白玉床。轻纱帐幔,案几软榻,侍仆相待,竟如同活人所住的一般。
在床上,莫九看到了千祗夜的尸身,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变成一堆白骨。他身上覆着织有龙凤纹的锦被,身着王族盛装,面容如同生时,神色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待仆俑安静地站在角落,仿似在等着他醒过来使唤。嵌在殿壁上的夜明珠静静地照着这一切,已经数百年。
看了眼站得远远的千祗夜,莫九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她想开口,却见千祗夜伸指在唇,示意噤声,然后伸出右手,做了个抓握的手势。
莫九皱眉,伸手去揭尸体身上的被子,谁知指碰处锦绣化尘,不由吓了一跳。
千祗夜垂下眼,不去看。
就在那只修长如玉的右手中,紧紧地握着一个漆黑如墨的盒子。盒子外观无甚奇特之处,但是却因那只紧握的右手而显得不寻常起来。
轻易地将盒子从尸体手中取下,不觉再看了眼那张仿若沉睡的脸,莫九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向千祗夜。
千祗夜从案上拿起一颗夜明珠,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虽然回程的路因为有着夜明珠的指引,变得容易许多,但是对于早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莫九来说,亦然凶险之极。而看得见的另外一个意外收获则是让她看清了水中铁链间缠着的是人的头发而非水草以及曾经被她踩断的白骨。她突然庆幸之前看不见,不然恐怕会更加难熬。
“是建墓的工匠尸骸。”千祗夜说。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光亮,从地宫中出来后他便变得沉默异常。
莫九的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应对险境上,虽然满腹疑问,却也无心在这幽暗而危险的所在问。千祗夜此话一出,她立即联想到来时他所说的。为了保住陵墓的秘密,那些工匠被活生生被留在地宫中陪葬,他们原本准备凭着早已准备好的逃生通道求得一线生机,谁想毒性发作,有的死在了护城河中,有的恐怕摔死在了悬崖下,跑得最远的,也只能抵达水潭,却再无力越过那最后一道障碍。
同样为人,却贵贱不等,便是如此吧。看着前面的修长背影,莫九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浓浓的悲哀和莫名的愤怒。
出得水潭,天边曙光已现,雨不知在何时停了。
千祗夜丢下一句别打开盒子,便消失无踪。
莫九站在水潭边,将盒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打量,除了沉甸甸,并无其他感觉。思及这一夜的险象环生,她突然有些意兴索然。将之放好,便穿了蓑衣竹笠匆匆下了山。
回到寺院中,换了干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睡。直到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她吵醒。
“莫九师兄,莫九师兄……”
吃力地睁开有些发涩的眼,看到戒尘担忧的小脸。
“师兄是不是病了?”昨夜晚斋和今晨早斋都不见莫九,戒尘心中不安,寻到灶房,却看到戒苦师兄在挑水。没敢问戒苦,便偷偷找到了后院,见莫九开着房门仍在睡觉,那个时候不由悄悄松了口气,方才知道自己竟是怕莫九走了。然而,等了许久,见她仍沉睡不起,又不免担忧起来。
“现在什么时辰?”莫九揉着有些沉重的头,坐了起来。
“辰时初了。”戒尘坐在床边,清亮的眸子里尽是关切,哪里还有平时的清冷。
才睡一个多时辰,莫九呻吟一声,歪倒在墙上。
“睡过头了,小和尚你给我留吃的没?”连着两顿没吃,加上一夜奔波,她实在是有些饥肠辘辘。
戒尘怔了怔,蓦地一溜烟跑了出去。
莫九哑然,挠了挠头,又闭目靠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爬起床。随便理了理被睡皱的衣服,正打算自己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粥饭。戒尘又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大碗,上面搁着双筷子。
是一碗野菜粥,微温。山寺平日一切用度极为拮据,如今多添了她一张嘴,杂粮煮的斋饭中野菜便多了一成,私下里常有和尚怨怪,她只当听不见。
“戒苦师兄给你留的。”戒尘说。顿了顿,又补了句:“戒苦师兄人其实很好的。”
莫九一笑,什么也没说,接过碗筷就吃。
“小和尚,外面的牡丹谢没有?”吃到一半,她突然想起千祗夜,昨夜不知雨下到何时,早上回来时她累得厉害,没有注意园中牡丹如何。如果都落了,那个……鬼可能会难过吧。
“没有,开得好好的呢。每年都要过了十五才会谢。”戒尘反射性地探头看了眼外面,才想到这个规律。
“是吗?”莫九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