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月下美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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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又逢朔月。

雾气浓重,伸手不见五指。

身体被利刃刺穿的时候,傅无伤是惊讶的,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拼了性命从那个魔窟里逃出来,竟然会被自己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子。

“别怨我们啊,看你对那小怪物念念不忘的样子,我们很害怕呢。”执刀的少女嘴角带笑,略显苍白的脸庞疯狂而扭曲,她握着刀柄的手还搅动了一下,“瑶池仙庄的圣女死在我们手上这件事,万一被人知晓……”

这个可能性的确太过可怕,即使已经从那个魔窟里逃了出来,可只一想起这个可能性,在场六人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包括被少女刺中的傅无伤。

傅无伤不是害怕,也不是因为受伤的疼痛,他是想起了那双如死水般平静无波的眼睛,那双根本不像一个五岁孩童的眼睛,他们口中的小怪物、圣女,实际也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而已。

而那个孩子,是因为信任他,才随他们一起从瑶池山庄跑出来的。

“还跟他废话什么,赶紧杀了他回家。”站在少女身侧的另一个少年出声道,随即声音缓了缓,有些思念有些伤感,“五年了啊,也不知道回去之后我娘还认不认得我。”

“总算是从那个鬼地方活着出来了,我离家的时候,家中的妹妹刚刚出生,如今也有五岁了呢。”看起来年纪较大的少年轻声感叹,似是十分唏嘘。

少女抽回刺在傅无伤身上的刀子,抬起手,正欲割下他的头颅时,忽然一阵冷风吹来,还夹杂着一些令人发毛的细碎声响。

细听,仿佛是满头珠翠随着走动轻轻撞击的声音,几人一下子白了面孔。

他们想起那个打扮诡异的小怪物,她的头上,可不就插着满头的珠翠么。

“是谁在那里装神弄鬼!给我出来!”少女握紧了手中的刀,厉声喝斥道。

并没有人回答她,可是那珠翠相互撞击的声音却是越来越近了。

“叮铃铃……叮铃铃……”

终于,一个摇摇晃晃的小小身影缓缓从浓雾中出现,站在了他们面前。

那是个小小的姑娘,四五岁的模样,身量未足,偏身着一袭厚重繁复的宫装,满头的珠翠摇摇欲坠,画了略显怪异的蛾翅眉,如琉璃般漂亮的眼睛也静寂如一汪死水,不见半点波澜,浑然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眼神,连带着眉间那一颗朱砂痣也死板板的不见半点灵动,如同一尊精致的傀儡娃娃。

在这无星无月、雾气沉沉的夜里,端的是鬼气森森,令人心头发凉,更何况她半边身子都是血,有乱发掉在颊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腐朽而破败的气息,让她看起来愈发的诡异莫名。

此时刚过中夜,雾气浓浓,天空半点星子也无,四周是一片浓郁暗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这个小姑娘却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片光亮之下,因为她的身前身后围绕着一大群会发光的虫子。

“你……你不是被打得掉入山崖了吗!”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面孔因惊惧而扭曲,他几乎是失声尖叫道。

“我答应了他,要送他回家的。”小姑娘抬起了血迹斑斑的手,指向身受重伤的傅无伤,面无表情地开口。

因为她的出现而有些恍惚的傅无伤猛地一怔,厉声喝道:“蠢货!快跑!”

“来不及了。”少女冷笑一声,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见身旁几个少年面上犹有惊惶之色,不由得皱起眉高声喝斥道:“你们到底在犹豫害怕什么!她的爪牙和鹰犬都不在,只有她一个人而已,你们能杀她一次,难道不能再杀她第二次吗!”

小姑娘诡异的模样和瑶池仙庄一直以来的积威带来的影响一下子被少女的话破除了,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第一个定了神,眼中透出戾气来,他率先冲上前去,欲将那小女孩斩杀于剑下。

傅无伤见状猛地瞪大眼睛,剧烈挣扎起来,却被少女强行制住,她狠狠扭压着他,面露讥讽之色,“还真是一头被驯服了的家畜啊,明明在那个魔窟里过着生不如死的屈辱日子,明明杀了她对谁都好,你自己不想当人就算了,可别把我们拉上,我们,可是想堂堂正正地活着的呢。”

“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们根本不可能从那里逃出来!”本来围绕着那个小女孩的虫子如受了惊般四下里飞散开,隔着浓重的雾气傅无伤根本看不清那边的情况,不由得气急败坏地道。

“那又如何,我们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又是拜谁所赐呢!”少女冷笑着说完,握刀的手微微一转,便要割向他的脖子,彻底给他一个了断。

孰料这时,浓雾之中突然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牢牢地握住了刀刃,与那纤细的小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力气之大,让那少女在惊悚之下想要抽回手中的刀都办不到。

“不……不可能……”少女猛地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几乎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她下意识去寻找同伴的身影,浓雾中却是半点声响都没有了,她察觉到不对,再不敢细想,下意识松开握着刀柄的手,拔腿便跑。

小女孩并没有要去追的意思,只将手中的刀丢到一旁,然后低头看了看因为失了支撑而半跪在地上的傅无伤,似乎是有些苦恼,短短小小的蛾翅眉微微皱了一下。

傅无伤似乎听到她嘟囔了一句“好疼”,那怪异的蛾翅眉竟然也有了几分可爱,然后他便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将那只因为握住刀刃而在流血的手伸到了自己的嘴边。

“喝吧。”她见他不动,又将手腕往他嘴边送了送,几乎贴上了他的唇,“不要浪费。”

她的体温很低,凉凉地贴在他的唇上,他下意识启唇,喝下了她的血,她血带异香,那股奇异的香味一路顺着喉咙滑入肺腑,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舒适立刻渗透了四体百骸。

十分熟悉的味道。

然后,猝不及防间,那个小小的身体便直直地坠向了她。

傅无伤下意识接住,低头看向自己怀中那个全身血红,只一张小脸雪白的小女孩,颤抖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鼻息。

……气息全无。

小小的坟包立于密林的深处,没有立碑。

傅无伤静静地在坟前坐了许久,直至天明,才缓缓站起身。

清晨的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刺在他的眼睛里,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姑娘的情形。

小小的一个小姑娘,穿着和打扮跟她的年纪毫不相衬,她那小小的身体甚至根本撑不起那一袭繁重的宫装和满头的珠翠,看起来着实怪异。她蹲在自己面前,歪着脑袋看着因为失血过多而狼狈不堪地瘫坐在地上的自己,说:“我叫花朝,你呢?”

比起她如死水般平静无波的眼睛,她的声音意外的灵动悦耳,仿若可动人心弦。

傅无伤闭了闭眼睛,终于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花朝……

“在我这里等着我,我会回来接你的,花朝。”

轻轻说完这一句,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密林。

一、童养媳

盛夏,傍晚时分,青阳镇街边的小茶馆里依然热闹非凡,穿着补丁大褂的说书人手执一把廉价的折扇,说得口沫横飞,讲得兴起时,还不时拍一拍手中漆痕斑驳的醒木。

“此番说到龙吟剑主人季玉英!”醒木一拍,说书人抑扬顿挫道:“一袭青衣、一柄龙吟剑,响当当的少年英侠,初涉江湖便已是声名鹊起……”

天空一片灿烂的火烧云,茶馆对面的街道上走过来一个姑娘,半旧的杏红色薄衫配一条绣花褶裙,极简单普通的衣着却掩不住惊人的美貌和身段,雪肤乌发,眉目皆如画,浑身上下竟无一处不美,尤其是眉心那一点鲜红的朱砂痣更是衬得那张小巧精致的脸蛋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她穿过马路,走进了茶馆,东张西望着似乎在找什么人。

“花朝姑娘,又来寻你家相公啊。”茶馆里跑堂的小伙计殷勤地走上前,笑嘻嘻地招呼道。

话音未落,一粒花生米便弹了过来,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脑门,小伙计“哎哟”一声捂住了脑门,眼泪汪汪地覤向二楼,“袁公子,你这是要杀人呐!”

“谁让你总是嘴巴欠得慌得呢。”二楼的扶栏上趴着一个模样俊朗的少年,他扬了扬眉道,神气活现地说着,又笑眯眯地冲着那姑娘招手,“花朝,别理他,快上来,这正说得精彩呢。”

花朝对那眼泪汪汪的小伙计歉然一笑,提着裙摆依言上了楼梯。

身后,小伙计一下子被美人的笑容治愈了,完全忘记了自个儿脑门上还顶着一个肿起来的鼓包,捂着心口一脸迷幻地转身走了。

上了二楼,花朝便见袁秦正站在一张有些破旧的八仙桌前冲她招手,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一碟花生米并一些茶水点心,与他同桌的还有几个眼熟的少年,都是平日里与他一起顽的,阿娘口中的“狐朋狗友”。

“周文韬,你去那边坐,留个位置给花朝。”袁秦推了推坐在他身边的一个长相白净的少年。

被唤作周文韬的少年看了花朝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随即冲袁秦挤了挤眼睛,怪模怪样的笑着调侃道:“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难怪阿秦你这么疼媳妇啊。”

“去去去,不许混说,坏了花朝的清誉我跟你没完。”袁秦扬了扬拳头,做势要揍他。

“得了吧,整个青阳镇谁不知道花朝是你袁家的童养媳啊。”周文韬却不怕他,撇了撇嘴,仍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青阳镇是个小镇,整个镇子只有一家客栈,便是袁家客栈。这家客栈是十年前开起来的,当年袁家夫妇搬来青阳镇的时候带着一对金童玉女似的孩子,便是袁秦和花朝,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们儿女双全羡煞旁人,直到花朝越长越招人,开始有人上门提亲,被脾气暴躁的老板娘拿扫帚赶出来之后才知道,那个叫花朝的女孩竟是养女,且自小儿便定给了他们家的儿子。

……可不就是童养媳么。

“还说?”袁秦略沉了脸,便脚便踹。

周文韬见好就收,忙夸张地做了一个闭嘴的动作,跳起来挤到另一边去,将位置空了出来。

“花朝,来坐。”袁秦嫌弃地拿袖子擦了擦周文韬坐过的地方,拉花朝坐下。

花朝看了一眼对面还在挤眉弄眼的几个少年,默默坐下,道:“阿娘让我来寻你回家吃晚饭。”

“知道了,听完这场就走。”袁秦有些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随手拿了一块点心给花朝,注意力又被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吸引了过去。

只听楼下醒木一声响。

“话说这日,季玉英途经某处,见有盗匪作乱强抢民女,不由得愤而拔剑,只见那为首一名彪形大汉面露不屑,全然不将这黄口小儿放在眼中,你道这人是谁?竟是在江湖成名已久的杀人刀袁暮!在袁暮眼中,这初入江湖的小子端的是不知天高地厚……”

“咦?这贼人和爹同名诶。”袁秦愣了愣,忽尔扯了花朝的衣袖贼兮兮地小声道。

花朝抽了抽嘴角,并不曾回他那句大不敬的话,只轻咳一声,也小小声地对他道:“你再不回去,阿娘该发火了。”

听到“阿娘”二字,袁秦顿时一个激灵,顿时从说书人口中无比精彩的江湖里清醒了过来。

坐在他们对面的周文韬看着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起来,他敲了敲桌子道:“诶诶诶,这么多人,说什么悄悄话呢,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听听啊。”

其他几个少年也挤眉弄眼地敲着桌子起哄。

“什么悄悄话,事无不可对人言,花朝跟我说再不回家阿娘该生气了而已。”袁秦唬着脸道。

“那阿秦快随你媳妇家去啊,要不然阿娘该打屁股了。”周文韬看了花朝一眼,笑嘻嘻地拍掌道。

“哦哦,阿秦你快随你媳妇家去,要不然阿娘要打屁股喽!”与周文韬挤做一团的另一个少年笑着拍桌子学舌,唯恐天下不乱地煽风点火。

袁秦白了他们一眼,拉起花朝道,“别搭理他们,我们这就家去,灌了一肚子茶水,正好我也饿了。”

“啊?这样就走了?”几个少年不满道。

袁秦压根不搭理他们,拉了花朝就走。

“真走啊?袁秦你太没趣了!”

袁秦背对着他们大爷一样摆摆手,头也不回地拉着花朝下了楼。

周文韬支着下巴看他们双双下了楼,只觉得心里窜起了一团邪火,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那团邪火也没下去,冷不丁站起来冲到窗边,扒在窗口伸长了脖子笑嘻嘻着对楼下刚走出门的两人大喊道:“阿秦乖乖哟~要听娘的话,听媳妇的话~”

楼下,袁秦的脸一下子黑了。

花朝抬头看了二楼窗口的周文韬一眼,清冷冷的眼神看得周文韬一个激灵,竟是下意识缩回了脑袋,待周文韬反应过来有些羞恼地探头再看时,花朝已经和袁秦走远了。

青阳镇是个十分闭塞的小镇,镇里的居民都自给自足基本不对外通商,故而这里的居民抬头不见低头见,基本都是熟识的,人情味很浓,回去的路上一路招呼声不断,十分热闹亲切的样子。

袁秦是不耐烦招呼的,只大爷一样往前走,花朝便似个小媳妇一样跟着他一路走一路打着招呼。

只是偶尔也有些不太和谐的声音。

“唉,花朝可是咱青阳镇第一美人,喜欢她的小伙子从街头排到街尾也是有的,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偏给袁家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当了童养媳……”隔壁烧饼铺子的老板一脸可惜地摇头。

“怎么着?你也喜欢?”一旁胖乎乎的老板娘听得醋意上涌,狠狠地拧了他的耳朵,扬着眉道。

“哎哟哎哟,疼疼疼,你快松手,我这把年纪都能当她爹了胡说八道什么呢!”烧饼铺子的老板捂着耳朵连声哀叫。

“砰”地一声,烧饼铺子的门板被人狠狠锤了一下,吓呆了正掐架的老板和老板娘。

“花朝是我妹妹,不是我们家的童养媳。”袁秦站在门口恶狠狠地道。

老板和老板娘默默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继续掐架了。

“……”

花朝抽了抽嘴角,赶紧拉着袁秦走了。

袁秦原本还想再与那烧饼铺子的老板再理论两句的,奈何花朝虽然看起来娇小,却是天生怪力,为免被她一路拖着走太过丢脸,到底还是黑着脸随她走了。

“干嘛不让我跟他们理论理论,你的名声就是这么给他们败坏了的!”一路走袁秦还一路兀自生着气。

“诶你看,前面是郑记豆腐摊,我们买些豆腐回家炖鱼头吃吧。”花朝没有接他的话,只笑着一指前面挂着“郑记”牌子的豆腐摊,道。

袁秦最喜欢吃鱼头炖豆腐了,用郑记的豆腐更是一绝,想起鱼头炖豆腐的滋味,袁秦顿了顿,下拉的嘴角一下子翘起,“嗯!”

花朝抿唇笑,这个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哄啊。

两人在郑记豆腐摊前停了下来。

郑记豆腐摊的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镇子里人都叫她郑娘子。郑娘子是个寡妇,据她说夫家姓郑,但其实私底下大家都喜欢叫她豆腐西施,因为她长得很漂亮。不过也就是私下里叫叫,当着她的面,没人敢,毕竟她可是青阳镇最出名的两个母老虎之一。

另一个嘛……咳咳,想起自家阿娘暴跳如雷的样子,花朝忍不住笑了起来。

“又给袁家小子买豆腐炖鱼头啊。”郑娘子笑着招呼花朝。

“是啊,阿秦说你们家的豆腐最地道。”

“算他有眼光。”郑娘子说着,斜睨了袁秦一眼,撇嘴道:“不过他那点儿眼光全用在吃食上了,真是白瞎了你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一山不容二虎,郑娘子和袁家客栈的老板娘秦罗衣向来不对付,平素最是喜欢互相拆台,尤其郑娘子看不惯秦罗衣非要把花朝和袁家那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凑到一处,偏袁秦那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还不把花朝当一回事,于是逮着机会就埋汰他。

花朝讪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才刚哄好了呢,忙打断了郑娘子的话,“郑娘子说笑了。”

“我可从来不说瞎话,花朝你这小脸这身段可比当年那个徒有虚名的江湖第一美人强多了,配给这混小子简直糟蹋。”

“别胡说,花朝是我妹妹。”袁秦横眉竖眼地说着,又嗤笑道,“还从来不说瞎话呢,简直吹牛都不打草稿,说得好像你见过人家江湖第一美人似的。”

“老娘我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那么些年,什么人没见过?江湖第一美人才排到哪一号,何况还是个人品不济的。”郑娘子哼了一声,很是不屑的样子。

“哈哈,吹!你继续吹啊,你要是见过江湖第一美人,我岂不就是武林盟主了。”袁秦被她逗笑了,扭头对花朝道:“花朝你瞧瞧,这才是听书听得走火入魔了呢。”

花朝抽了抽嘴角,只想赶紧买了豆腐离开这是非之地。

郑娘子被袁秦轻慢的态度惹火了,呵呵一笑,扯着花朝道:“花朝啊,听我郑娘子一句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找相公还是要找个靠谱踏实的,我看街口肉铺那赵屠夫就不错,人长得好,又稳重,还能赚钱,可比那些个没甚本事还好高骛远的臭小子好多了。”

袁秦火冒三丈,一把扯过花朝拉到自己身后,“就凭那个杀猪的也敢肖想我妹妹?!简直岂有此理!”

花朝捂额,赶紧掏出钱买了豆腐,拉着袁秦便走。

哪知刚转身,便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花朝惊得倒退一步,眼看躲避不及就要撞上了,站在她身后的袁秦赶紧上前一把拉住她,这才险险地避了开来,端的是千钧一发,只见一道虚影从眼前闪过,那马已经一路疾驰而去,隐约只看到那马的主人穿着一袭赭色的长衫,腰上佩着剑。

“哪里来的混蛋敢在青阳镇撒野!”袁秦额头都见了汗,当下气得破口大骂,眼见着那马已经绝尘而去肯定是追不上了,不由得气恼,“可恶,差点撞了人竟然连声道歉都没有。”

“青阳镇里没人养马,更别提当街驰马了,这架势一看就是外乡人。”郑娘子看着那当街驰马之人离去的方向,幽幽地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愣头青。”

竟然敢在青阳镇撒野,而且瞧着架势,似乎来者不善啊……不过青阳镇自有青阳镇的规矩,不找事,也不怕事。

袁秦没有搭理郑娘子,有些担心地看向花朝,“花朝你没事吧?”

花朝定了定神,摇头笑了笑,“没事,天快黑了,我们早些回去吧。”

“嗯。”袁秦应了一声,又仔细看了看她,见她果真没什么事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又见先前买的豆腐竟然还好端端拎在她手里,不由得气笑了,没好气地道:“方才那么凶险,你倒还记得好好拎着这破豆腐。”

他这么说,一旁冷眼旁观的郑娘子不高兴了,叉腰道:“怎么说话呢?老娘的豆腐怎么就成破豆腐了?!”

“郑娘子莫怪。”花朝笑着道,“这可是阿秦最喜欢吃的豆腐啊。”

因为他喜欢,所以那么凶险的情况下竟然还惦记着要拿好吗?

袁秦一愣,莫名觉得耳根有些发热,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嘟囔了一句,“少吃一顿又不会怎么样。”说着,拎过了她手里提着的豆腐,扭头走了。

花朝弯了弯唇,脚步轻盈地跟了上去。

“以后离街口肉铺那个杀猪的远一点。”走着走着,袁秦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

花朝一愣,随即抽了抽嘴角,道:“人家有名号的,叫赵屠夫。”

“屠夫不就是杀猪的么?你干嘛这样护着他?”袁秦眉头一竖,不满道。

“赵大哥是客栈里的常客,你这样称呼他很没有礼貌……”

“赵大哥?”袁秦脚下一顿,转身瞪着她,赵屠夫就算了,竟然还叫赵大哥?花朝可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哥哥,想到这里,袁秦愤慨了,“你可从来不肯叫我哥哥的!”

那是因为我比你大三岁呢!花朝默默腹诽,关于他们的年纪……那是一个美好的误会。

“花朝,我跟你说话呢。”袁秦见花朝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愈发的气愤了。

“反正还是要改口的啊。”花朝弯了弯唇,道。

“改口?”袁秦一愣,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改什么口?”

“改口叫相公啊。”花朝莞尔一笑,“阿娘说下个月待我及笄之后,就让我们拜堂成亲。”

袁秦被她口中“相公”两个字震得不轻,随即回过神来,板着脸道:“简直胡闹!拜堂成亲之后呢?你才刚刚及笄,你准备就这样庸庸碌碌地窝在那个小客栈操劳一辈子?过着那种一眼就能望得到尽头的生活?”

“有什么不好吗?”花朝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解地问。

明明……这样一世安稳的幸福,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啊。

“花朝,我知道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但是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要让报恩的枷锁束缚了你。”袁秦苦口婆心地道,“说书先生口中那些‘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故事不适合你……”

……报恩?

嗯,这是另一个误会。

花朝看着眼前这个正苦口婆心同她说教的少年,脑海里却浮现了他十年前的模样,白嫩嫩的小脸上是一道道的血檩子,满身都是伤,他紧张兮兮地拉着她的手说,“妹妹你不要怕,我会救你出去的!”

明明自己怕得在发抖。

那时她刚从密林中的那个小坟包里爬出来,落在了一对以拍花子为生的夫妻手里,那对夫妻大约是对她的容貌十分满意,打着奇货可居要将她卖个好价钱的主意,倒是对她也还过得去。对当时的她而言,只要能够远离瑶池仙庄,在哪里都挺好的,因此根本没有想过要逃。

可是他愣是拖着她一起逃了,一路蠢得不忍直视,如果不是她一直默默在后面替他善后的话……他大概便没有机会在这里同她说教了。

袁秦说了半天,再看她又是一副魂游天外的表情,不由得有些生气,可是想想她幼时被人拐卖,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若非机缘巧合被他救了,还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又觉得有些心疼起来,到底舍不得再训斥她,只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回头哥哥带你去江湖上看看,开开眼界,你就知道一辈子守着一个小客栈有多无趣了。”

说着,他双臂抱在脑后,大爷一样慢慢往前走,只手中拎着的豆腐在他脑后一晃一晃的,减了几分潇洒。

花朝笑了笑,跟着他慢慢往家走。

有风吹来,带来丝丝凉爽,街边已经有店铺挂起了灯笼,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灯影下交叠在一起,又缓缓错开。

仿佛命运。

二、簪子风波

七月的天,将要入夜的时候,袁家客栈里反倒热闹了起来,白日里的炎热稍稍消退了一些,屡试不第的林秀才点了壶酒就着一碟子花生米喝得摇头晃脑,街口肉铺的赵屠夫桌上摆着烧鸭和卷饼,李氏米铺的冯掌柜一家子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正吃得不亦乐乎,几个下了工的伙计相约来打打牙祭,还有……隔壁杂货铺费大爷家胖嘟嘟的小孙子阿宝正举着一个大鸡腿啃得满脸都是油。

花朝和袁秦回来的时候,正是一天当中最为忙碌的时候,老板袁暮穿着一身黑色的短褐正亲自上菜,袁暮是个脸上有道疤的汉子,那道狰狞的伤疤从他的左眼横切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侧的脖颈,看起来十分的凶神恶煞,但是有句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这话用在袁老板身上特别合适,因为这位相貌狰狞的袁老板实际上是个惧内的主儿,这客栈里真正能做主的是此时正坐在柜台后面忙着算账的老板娘秦罗衣,光从他们儿子袁秦的名字便可见一斑,姓袁名秦,竟是取了夫妇两人的姓,这可是十分罕见的。

十年前,这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搬来这个小镇,开了这家客栈,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但这并不奇怪,这个镇子里的人大多不问从前,既然在青阳镇定居下来,那便是这个镇子里的人。

袁秦站在门口偷偷觑了一眼正忙着上菜的袁暮,又觑了一眼坐在柜台后面低头忙着算账的秦罗衣,趁着他们没有发现,赶紧扯了扯花朝的衣袖,食指放在唇上,无声地比了个“嘘”的姿势,猫着腰便要往里窜。

“花朝!阿秦!你们回来啦!”冷不丁地,一个响亮的童声骤然响起。

男童的声音清脆又响亮,整个大堂都静了一瞬。

袁秦一下子僵住,抬眼便见隔壁杂货铺费大爷家那个胖嘟嘟的小孙子阿宝正笑嘻嘻地冲他挥了挥油乎乎的小爪子,爪子上还抓着一根已经啃干净了的鸡腿骨。

……这臭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感觉到背后冷飕飕的视线,袁秦僵着脖子回过头,便看到了自家阿爹似笑非笑的眼,和自家阿娘皮笑肉不笑的脸。

“袁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啊?”秦罗衣支着下巴看着儿子猫着腰一副要偷溜的怂样,呵呵冷笑。

“……我说要去后厨帮忙你们信不信?”见躲不过,袁秦若无其事地直起腰,顺势拂了拂衣摆,嘿嘿一笑,讨好地道。

“信。”秦罗衣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不待他面露喜意,便倏地地收了笑,冷酷无情地道:“不过后厨人手够了,你留在大堂帮你爹去收拾碗碟吧。”

袁秦扭过脸向花朝求救。

说好的回来吃饭呢?!

花朝收到他求救的视线,走到秦罗衣身边,拉着她的衣袖软软地唤了一声,“阿娘……”

秦罗衣“哎呦”一声捂住心口,最受不住她家花朝这又软又甜的样子了,一把拉过花朝,心肝肉地似地将她搂进怀里揉了又揉。

花朝好容易挣扎出来,黑亮的头发都被揉得毛燥了,一副惨遭蹂躏的样子,她对袁秦丢了一个爱莫能助自求多福的眼神,赶紧拎了豆腐跑去了后厨。

袁秦一脸哀怨地看着花朝离开的背影,一回头便对上了阿娘似笑非笑的脸,顿时一个激灵,知道躲不过,只得认命地卷了衣袖去帮忙。

一踏进后院,花朝脚下便是一顿,她侧头看向马厩的方向,客栈里虽然有马厩,可一直空着,时间久了,渐渐便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因为青阳镇没有人养马。而此时,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色大马正在那里咀嚼着草料……这马很眼熟啊,可不正是之前差点撞到她的那匹马么?

那个外乡人来客栈投宿了啊,也不奇怪,毕竟整个青阳镇只有这么一家客栈。

花朝收回视线,走进了厨房。

将鱼头豆腐炖上,又简单做了几个爽口的小菜,嘱咐帮厨的伙计看着灶上的火,便又去了大堂,便见袁秦正苦着脸在收拾碗碟。

花朝抿唇一笑,上前去帮忙,换来袁秦哀怨的一眼,似乎是在鄙视她先前不讲义气丢下他的可恶行径。

“鱼头豆腐已经炖上了,待会儿你去尝尝味道。”花朝小声道。

袁秦哀怨的眼神一下子没了,他笑嘻嘻地抬手摸了摸花朝的脑袋,“还是花朝知道心疼我。”

花朝抽了抽嘴角,“你的手洗了么?”

袁秦微微一僵,若无其事地收了手别在身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花朝你怎么出来了,快过来阿娘这边歇歇。”柜台那边,秦罗衣温柔地招招手,道。

袁秦撇嘴,他一定不是亲生的。

花朝看了他一眼,乖乖听阿娘的话去了柜台那边,笑着道:“我炖了汤在灶上,后厨有些热,让阿秦去帮我看着火吧。”

秦罗衣瞥了自家那个正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傻儿子一眼,哪能不知道他们的小九九,但也乐得这对小儿女亲近,便嗔了花朝一眼,摆摆手开恩道:“去吧去吧。”

袁秦便美滋滋地直奔后厨去了。

秦罗衣看得直摇头,“你就护着他吧,这么大年纪了还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真是愁死我了。”

花朝笑着上前替秦罗衣按了按肩膀,“阿娘你歇会儿,我来算帐吧。”

秦罗衣被按得没了脾气,忍不住又一把将花朝揉进了怀里,“哎呦还是我的小花朝可人疼。”

花朝好脾气地趴在她怀里任她蹂躏。

秦罗衣见她这样乖巧,长长地喟叹一声,满足地抱着怀里的小娇娘道:“阿娘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有了我们小花朝了。”

花朝一怔,随即垂下眼帘,嘴角微微弯起,她轻轻地阿娘又软又香的怀里蹭了蹭,“我也是。”

这辈子,她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阿秦,然后有了这个家。

过往的那些血腥和黑暗仿佛只是从前的一场噩梦,在她的刻意遗忘之下已经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许是待成亲之后,就会全忘了吧。

真好。

“咳咳。”那腻歪劲儿看得袁暮直泛酸,他忍不住上前,轻轻敲了敲柜台,“你们娘俩别腻歪了,人家等着结账呢。”

花朝忙应了一声,忍着笑意起身去结账,将阿娘身边的位置留给了酸意弥漫的阿爹。

看似严肃正经的阿爹实际上是个大醋坛子啊。

“瞧你,让孩子看笑话……”身后,秦罗衣嗔了一句,然而声音软绵绵的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花朝忍了笑,抬头一看,站在柜台外面等着结帐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一再被提起的街口肉铺赵屠夫。

“对不住啊赵大哥,让你久等了。”轻咳一声,花朝面带歉意地道。

“啊不……没什么。”赵屠夫忙摆手道,“我没什么事,等一等也无妨的。”

赵屠夫虽然是个屠夫,却长了一张书生似的脸,唇红齿白的,半点儿没有屠夫该有的杀气,见花朝面露歉意,他有些手忙脚乱地从袖袋中掏出一串钱放在柜台上。

花朝低头一看,那串钱上竟还勾连着一枚做工颇为精致的玉簪,大概是不小心连着那串钱一起从袖袋里掏出来的,不由得笑道:“赵大哥,你的发簪掉了。”

语气中透着些许的揶揄,因为那玉簪的样式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

赵屠夫心中一慌,下意识点头,随即又意识到她话中的揶揄之意,有些窘迫地解释道:“这不是我的发簪……”

花朝见他面露窘迫之色,暗暗后悔不该欺负老实人,赶紧从钱串子上解下那玉簪递给他,善解人意地道:“大概是勾在钱串子上不小心带出来的,你收好。”

赵屠夫看着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玉指纤纤,淡粉色的指尖美得令人挪不开眼,他轻咳一声,硬着头皮道:“这是我前几日在货郎手上买的,也没什么人可以送,不如你留着戴吧。”

花朝一愣,竟要送给她?

那厢,袁秦喝了一碗汤,心满意足地从后厨出来,便撞上了这一幕,心头不由得警铃大作,一下子想起了那个郑娘子的话。

可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赵屠夫果然是不安好心。

人长得好?稳重?能赚钱?

那张不安于室的小白脸哪里好了?再看那面红耳赤的样子哪里有半分稳重?守着个小小的肉铺子又能赚多少钱?那郑娘子果然见识浅薄得很!

袁秦拉长了一张脸大步上前,一把夺下花朝手中的玉簪塞回赵屠夫手里,“无功不受禄,我们家花朝跟你非亲非故的,怎么能随便收你东西,私相授受可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莫非你对我们家花朝有什么企图不成?”

袁秦看这个小白脸不顺眼很久了,身为屠夫就应该要有屠夫的尊严嘛!偏长着一副小白脸的德行,还整日里对着花朝嘘寒问暖的,现在竟然还敢送她东西,瞎子都知道他什么居心了!

赵屠夫一下子涨红了脸,白净的面皮红得仿佛要滴血,他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却因着口拙,一着急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辩解了。

“阿秦,不要胡说,赵大哥是店里的老主顾。”花朝拉了拉袁秦的衣袖。

袁秦嗤笑,“可不是老主顾么,一日三顿都在这儿吃,敢情是怕我瞧不出来他狼子野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察觉到四周围看好戏的目光,花朝头疼地拉住了袁秦,“阿秦,不要闹了。”

袁秦轻哼一声,到底是闭了嘴,不再找赵屠夫的茬。

花朝一脸歉意地看向赵屠夫道:“赵大哥,对不住啊,阿秦只是心直口快,没什么恶意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赵屠夫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比起袁秦的恶言相向,花朝这样客气地帮袁秦向他道歉才是令他更难受的,她总是护着袁秦那个一无是处的臭小子,而他……只是一个外人啊。

袁秦冷眼看着赵屠夫离开,然而待他离开之后,他才陡然发现那只碍眼的玉簪竟然就摆在柜台上。

……那个杀猪的还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

花朝也注意到了那只玉簪,正有些头疼,便见袁秦已经眼明手快地将那玉簪收入怀中了。

“我回头替你还给他。”袁秦一脸严肃地道。

花朝点点头,袁秦虽然说得难听些,但意思都是对的,她无缘无故的自然不可能收下这玉簪。

“花朝,你要记住,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要时刻警醒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杀猪的绝对没安好心!”袁秦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拉着她郑重其事地告诫道。

花朝听得嘴角直抽抽,忍不住提醒道:“你和阿爹也是男人。”

“我和阿爹是你什么人?!能和那杀猪的相提并论吗?!”袁秦怒道。

……喂,明明是你自己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啊。

“阿秦,你是在吃醋吗?”一旁,一直围观的秦罗衣忍笑道,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阿娘你不要捣乱,这是很严肃的事情。”袁秦翻了个白眼道,“所以我说女儿家一定要富养,什么好东西都见识过了,她才不会随便被人用一些小恩小惠给骗走。”

秦罗衣忍不住抬腿踹他,“说着说着又开始不像话了!花朝是那种眼皮子浅的姑娘吗?”

袁秦身手利索地躲开了来自亲娘的攻击,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样子,口中还嚷嚷道:“花朝,明天镇上有集市,哥带你去逛逛,看中什么尽管买,咱不稀罕那簪子啊。”

……所以说,到底谁稀罕那簪子了啊!能不自说自话么?!

听到这一句,秦罗衣倒是赞同地点点头,“去集市逛逛也好,花朝下个月就及笄了,要好好打扮的。”说着,她爱怜地摸了摸花朝的脑袋,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模样。

花朝垂头笑了笑,似乎有些羞涩的模样。

娘的话花朝总是听的,袁秦在心里哼了哼,又想起了之前在马厩看到的那匹马,“对了娘,后院马厩里那匹马……”

话还没说完,耳朵便是一痛,扭头便看到了自家亲娘阴森森的脸,这猝不及防的攻击,饶是他身经百战也还是中招了,“哎哟哟哟……娘你快松手,我这是做错什么了又拧我耳朵!”

“臭小子你最好不要打那匹马的主意。”秦罗衣拎着他的耳朵,警告道,“那是客人寄存的马。”

“谁打它主意了!我是说那马我见过,之前还差点撞了花朝呢……”袁秦冤死了,赶紧解释。

“什么?”秦罗衣一愣,随即赶紧松了手,扭头去看花朝,“怎么回事?花朝你没受伤吧?”

“没有没有,阿娘你别担心,阿秦拉了我一把,那马并没有撞到我。”花朝见阿娘一脸紧张的样子,忙安抚道。

秦罗衣抚着胸口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啊,差点撞了人竟然连声道歉都没有,简直欺人太甚。”袁秦揉着被捏红了耳朵,龇牙咧嘴道:“我正想要找他呢,他住哪间房?待我去找他理论理论。”

“不许去招惹他。”秦罗衣倏地地冷下脸来。

袁秦一愣,秦罗衣虽然经常生气,但总是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鲜有这样冷凝的表情,不由得讪讪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总之,离那位客人远点,没事不要往前凑。”秦罗衣没有解释,只斩钉截铁地道。

“他既然在客栈投宿,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且总要帮忙招呼的吧。”

“你不要往上凑就好了。”秦罗衣郑重其事道,“那位客人你爹会招呼的,不需要你帮忙。”秦罗衣说着,又不放心地对花朝道,“花朝,这两天你帮娘盯着他,别让他作死,你自己也避着点。”

花朝见阿娘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忙认真地点头,“我记住了。”

客栈打烊之后,一家人用了饭,花朝帮忙收拾了碗筷,只这一会儿功夫,袁秦已经不在厨房了。

花朝净了手,便提着灯笼去马厩找他,果然,他正兴致勃勃地站在马厩外拿新鲜的草料喂马……所以说,知子莫若母,阿娘先前警告他不要打这匹马的主意完全是有道理的。

青阳镇没有人养马,袁秦却是十分渴望有一匹马的,说书先生的江湖故事里总少不了马的存在,不论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少年轻狂,还是“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快意,或是“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的豪迈,若少了那匹马,总少了几分江湖滋味。

更何况,没有马,他也去不成他梦想中的江湖。

花朝将灯笼挂在一旁,默默上前帮着一起喂。

“花朝,你说这马的主人是什么来头?”袁秦蹲在地上一手托腮,眼睛亮闪闪的,“看娘的态度,应该不是普通的外乡人呢。”

想起那位神秘的客人在大街上纵马,见人不避的样子,花朝看了他一眼,道:“阿娘交待过不许招惹他。”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就是好奇想想么,看娘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样子,你说会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袁秦嘀咕着,刚说完,耳朵便被狠狠一拧,他龇牙咧嘴地侧过头,“痛痛痛,娘你干嘛又拧我耳朵!”

“好叫你知道不听老娘的话是个什么下场。”秦罗衣拉着一张晚娘脸道:“什么江洋大盗?啊?什么江洋大盗?!我再警告你一次,见着那位客人要绕道走,不许往前凑,否则看我不让你爹打断你的狗腿。”她提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威胁。

“我是你们亲生的吗!”袁秦哀叫连连,他爹看着面相挺凶,其实外强中干,骨子里就是个惧内的,娘叫往东不会往西,叫打狗不撵鸡,叫打他自然是往死里揍……他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想想简直一把辛酸泪!

花朝看得哭笑不得,赶紧上前拉架,硬拉是不行的,得有技巧,对此她也很是得心应手,只见她拉住阿娘的衣袖,软软地叫了一声,“阿娘……”

果然,看到儿媳妇乖巧漂亮的小脸,秦罗衣放缓了脸色,只是捏着儿子耳朵的手却没有松开,恨恨地道:“你要有花朝一半听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到底谁才是你亲生的啊……”袁秦十分憋气地小声嘟囔。

话音刚落,脑袋便重重挨了一下。

“我倒宁可你不是我生的,整天游手好闲就知道气我!”秦罗衣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道。

“生气会长皱纹。”袁秦不怀好意地嘟囔。

秦罗衣一听,立刻神一样收敛了脸上的怒火,紧张兮兮地从袖袋里掏出一柄精致小巧的镜子,凑到灯笼边就着火光左右照了照,又用手按了按眼角不甚明显的细纹,一副担心又后悔的样子。

袁秦偷笑不已,花朝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得意忘形,袁秦冲她无声地咧了咧嘴,一脸得意的样子,笑得更夸张了。

“阿秦,你在偷笑什么?”冷不丁地,一个声音幽幽地自他身后响起。

袁秦顿时一个激灵,完了,护妻狂魔老爹来了。

花朝抚额,看吧,乐极生悲了。

秦罗衣也看到了袁秦脸上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笑意,森森地道:“要是老娘因为你这小混球再长一条皱纹,老娘一定扒了你的皮。”

袁秦抽了抽嘴角,他一定不是亲生的,一定。

“看你这么精神,去把院子里的柴劈完再休息吧。”袁暮走到秦罗衣身边,不动声色地替自家娘子出气。

袁秦一脸的生无可恋,他的生活简直水深火热啊。

“还不快去?”袁暮挑眉。

袁秦耷拉着脑袋去劈柴了,花朝看得于心不忍,想要去帮忙,却被秦罗衣叫住了。

“别管他,让他自己劈,省得整天精力过盛,有力气没处使。”秦罗衣没好气地道,说着说着,看着花朝乖巧可人的样子,又高兴起来,摸了摸她的脑袋问,“嫁衣绣得如何了?”

“已经快完成了。”花朝弯了弯眼睛,也不害臊。

“你是个好姑娘,配阿秦是有些委屈了,可是阿娘喜欢你,你不要怪阿娘自私啊。”秦罗衣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阿秦这孩子虽然有些不着调,但心肠是好的,等过两年稳一稳性子就好了。”

“我知道阿秦很好。”花朝摇摇头,“我们一起长大的,我很喜欢他,也喜欢阿娘和阿爹。”

见她端着一张认真的小脸认真地说着肉麻兮兮的话,自己却不自知的样子,秦罗衣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颊,“真是个不害臊的姑娘,天晚了,快去睡吧。”

“嗯,阿娘阿爹也早点睡。”花朝乖巧地道。

秦罗衣看着花朝转身走开,自己却站在原地没有动,“这傻丫头一定去帮那个臭小子了。”

袁暮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希望阿秦早点知道花朝有多好。”秦罗衣靠在他怀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儿孙自有儿孙福。”袁暮抚了抚自家媳妇的肩膀,安慰道。

秦罗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阿秦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比谁都希望他能够一辈子平安幸福,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躲到青阳镇来,但是我们会渐渐变老,不可能陪他一辈子,所以我希望花朝能够陪他一辈子。”她侧过头看向袁暮,“袁大哥,我真的很自私,是不是?”

“不要想太多。”对于秦罗衣的慈母心肠,袁暮颇有些吃味,按他来说,臭小子那般皮实,又不是什么小姑娘,哪里需要操心那么多。

秦罗衣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收起了柔肠百转的情绪,白了他一眼,又道:“那位客人……你看出是什么来路了吗?”

“看他行事不像江湖人。”

“……官府?”秦罗衣眉头一蹙,“官府的人来这里干什么?”

“别担心,该担心的不是我们。”说到这里,袁暮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的脸上横着一道疤,那道疤从他的左眼横切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侧脖劲,本就看起来十分狰狞,这一笑,便越发的惊悚了。

秦罗衣只揪了他的耳朵,竖了眉毛道:“好好讲话,讲明白些。”

“青阳镇是个什么地方?一般晓事的都不会随意来这里闹腾。”袁暮由她揪着耳朵,还微偏着脑袋让她姿势能舒服些,样子有些滑稽,他指了指楼上那间客房,“那愣头青估计是没弄明白这里的水有多深,便一头扎了进来。”说罢,很有些怜悯的味道在里头了。

秦罗衣一愣,随即一拍掌,笑了起来,“淹不死他!”

三、花朝失踪

大晚上不睡觉在院子里劈柴的人,除了他大概也没旁人了,袁秦忿忿地半褪了上衣卷在腰间,光着膀子挥汗如雨。

只一会儿功夫已经劈了不少,毕竟这活计他从小到大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回了,熟练得紧,因为每回他惹了娘不高兴,最后的下场都是被爹打发来劈柴,想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花朝过来,拿帕子替他擦了擦汗,“你歇会儿,我帮你劈。”

花朝天生怪力,这样的事情小时候没少帮着做,后来有一回被娘发现了,袁秦为此挨了一顿好揍,再后来花朝就偷偷帮着做了……

“不用,最多半个时辰就劈完了,你站开点别让木屑溅到眼睛里。”袁秦直起身子将她推开,“你早点休息,别忘记明天还要去集市呢。”

“那我再拿个斧子跟你一起劈,这样能快点。”花朝说着,转身去寻了把斧子来。

漂亮的少女手执斧头的样子说不出的违和,袁秦皱起了眉头,“小姑娘家家的劈什么柴,去睡觉。”

“以前也劈的啊……”花朝忍不住反驳。

“以前是你年纪小,现在你都快及笄了,再劈柴就不像样了。”

嗯?……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年纪小可以劈柴,长大了反而不能了?

这是什么道理?

“你看瘸子阿四家的青娘就不劈柴,看起来娇弱又文静。”袁秦想了想,又道。

“你喜欢青娘那样的?”花朝愣了一下,问。

袁秦一脸的莫名其妙,“谁喜欢了,我就举例说明一下小姑娘应该有的样子。”

花朝虽然不明白他莫名其妙的执着,但还是听话地放下了斧头,改为帮忙搬柴火,袁秦看了看,到底也没说什么。

有人陪着,到底是比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劈柴要好。

结果因为袁秦莫名其妙的坚持,一直到三更天,才将院子里的柴劈完,而这个时候他已经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于是第二天,理所当然地起晚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日上三杆了,袁秦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套上衣服洗了把脸就匆匆往外走。

大堂里,赵屠夫一大早就来客栈了,一碗粥配着卷饼和腌螃蟹,慢吞吞地吃着,食不知味,结果快要吃完了也没见花朝出来,不由得有些失望,往常这个时候花朝早就在大堂里忙碌了。

……也不知道那只簪子她喜不喜欢。

“这是终于吃完了?”秦罗衣见他一顿饭吃上大半个时辰哪能不知道为什么,她似笑非笑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呵呵道:“别看了,阿秦一早便带花朝去逛集市了。”

赵屠夫有些窘迫地微红了脸,轻咳一声,放下铜钱正起身准备走的时候,却见袁秦从后头走了出来,不由得一愣。

秦罗衣也是一愣,“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带花朝去集市了么?”

袁秦面色不善地瞪了赵屠夫一眼,甩了甩酸疼的手臂,“不小心睡过头了,花朝呢?”

秦罗衣一下子有些紧张起来,“我一大早就没见着花朝,还以为你带她去集市了呢,这是去哪儿了……”

“大概也睡过头了吧,我去叫她起来,这会儿去集市也还来得及。”袁秦说着,又板着脸看向赵屠夫,“昨天你的簪子忘记拿了,我好好给你收着呢,在这等着啊,我去给你拿来。”说着,便又往后头去了。

赵屠夫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正准备走的时候,便见袁秦一脸慌张地冲了出来,“娘,花朝不见了!”

秦罗衣脸色一下子变了,“怎么回事?什么叫花朝不见了?你说清楚!”

“花朝不在房间,被褥是散着的。”

若是起床了,花朝一定会将被褥叠整齐,这个时间她不在房间,被褥又散着……

秦罗衣面色一白,“去叫你爹,我去花朝房间看看。”

说着,便疾步往后院走去。

赵屠夫看了一眼匆匆走开的袁秦,见没人拦着,便跟着秦罗衣一同进了后院。

经过马厩的时候,他猛地站住,定定地盯了那马厩中的马看了许久。那厢秦罗衣已经从花朝的房间里出来,面上带了焦急之色。赵屠夫下意识躲了起来,看着她往前面大堂去了,这才快步闪身进了花朝的闺房。

房间里布置得十分温馨,一看便知是姑娘家的房间,赵屠夫第一次踏足花朝的闺房,有一瞬间的心猿意马,但他很快便收敛心神,四下查看起来。

床上的被褥散着,有些凌乱的样子,他上前一摸,是冷的。

看来她已经离开很久了。

想起马厩里那匹马,赵屠夫心下一冷……花朝恐怕是受了他的连累。

外头有声音传来,赵屠夫匆匆从窗口跃身而出,袁家客栈里客房不多,他径直摸去了最好的那间客房……那匹马是良种马,价值不菲,马主人要投宿的话,也不会愿意住下等房。

客房里干净整洁,并没有人在,被褥也都叠得好好的,根本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赵屠夫皱起眉,难道他的推测是错误的,那个人不是住在这里?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脚下一顿,视线落在桌子上。

桌子上摆着一套茶具,可其中一只杯子却不合群地倒扣着。

赵屠夫面色沉沉地看着那只倒扣的杯子,那个人昨天夜里果然是来过这间房,被褥没有动,他是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睡下,只等夜深人静掳走了花朝。

那只倒扣的杯子,是给他的提醒,亦是挑衅。

这都多少年了,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么,竟是追到这里来了。

马还在,那人就应该还在青阳镇,只是……那人不来寻他,掳了花朝做什么?

很快,赵屠夫便知道那人想做什么了,因为他刚出客栈,客栈隔壁杂货铺费大爷家的小孙子阿宝便舔着糖葫芦给他递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想见她,来找我,一个人。

“这信,谁给你的?”赵屠夫将信捏作一团,问。

“一个不认识的叔叔,还给我买了糖葫芦呢。”阿宝舔了舔糖葫芦,笑眯眯地道。

赵屠夫点点头,将那信揣怀里,走了。

花朝恢复意识的时候,心下便是一惊,她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她背靠着墙坐在地上,虽然是最为炎热的七月,可是这里却还是有些寒凉。

……这是哪里?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待阿秦劈完了全部的柴她才回房去睡的,夜里于睡梦中突然闻到一阵异香,等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便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果然……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她的警觉性也变差了呢。

想明白自己是被人掳走了,花朝没有轻举妄动,只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呼吸,依然保持着微垂着头的姿势。

房间似乎很大,到处都是蛛网和滑腻潮湿的青苔,唯一的光亮来自破旧的桌子上那根点着的蜡烛,一个穿着赭色袍衫的男人正坐在凳子上对着烛火擦拭一柄寒光闪闪的刀,刀身狭长略弯,他擦得旁若无人,仿佛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一般。

……是昨天来客栈投宿的那个外乡人,花朝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昨天夜里他要了一次宵夜,厨房的人已经睡下了,那时候她还在陪袁秦劈柴,便去厨房煮了一碗面条给她。

房间很大,又如此阴暗潮湿,花朝猜测这里应该是个废弃的地窖,这个时间阿爹阿娘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吧,他们能不能猜到绑她的人就是昨晚投宿的那个外乡人呢?

“咦?”那男人忽然扭过头来,一脸惊讶道:“这么快就醒了?啧,药过期了么。”

花朝心里倒是一咯噔,她明明已经很小心了,怎么这么快就被他发现自己醒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将刀归鞘,盯着她饶有兴致地问。

这个问题他昨夜也问过,当时她记着阿娘的话并不想与他多说,正好阿爹来了,她就低头走了,并没有回答他。

只是此时,却由不得她了。

“花朝。”花朝依然没有抬头,只将脸埋在膝上,低声道。

“抬起头来我看看。”他又道,语气多了些不耐烦。

花朝犹豫了一下,在那个人彻底不耐烦前,缓缓抬起了头。

那人拿起桌上的烛火,走上前,蹲下身,一手勾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拿着烛火凑近了她。花朝因为烛火陡然逼近,有些不适地闭了闭眼睛,双手似乎是有些无措地从膝上滑下,指尖扣在了地上因潮湿而布满了青苔的泥土里。

那人并没有在意花朝的小动作,视线在花朝的脸上游走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了她眉心处那颗惹眼的朱砂痣上,颇有些轻佻地道:“啧啧,果然长了一副好容貌呢。”语毕,见花朝面上并不见惊慌,不由得挑眉道:“你不害怕吗?”

“我怕。”花朝垂下眼帘,轻声道。

“那你为什么不试图反抗?”

“我怕惹怒你。”

那人似乎是被取悦了,低低地笑了起来,摸了摸她光滑的脸蛋道:“真是个有趣的姑娘,看你这么漂亮又有趣,我都不忍心杀你了,待我将此间事了,你可愿随我离开这里?”

花朝仰着脸,忍耐着那只在他脸上滑动的手,低垂着眼帘没有吱声,一直扣在泥土里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一只毫不显眼的虫子从泥土中钻了出来,抖抖翅膀飞了起来。

那人只觉得脸上一痛,似乎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他“嘶”地叫了一声,快速收回搁在花朝脸上的那只手,捂在了自己的脸上,怒不可遏道:“什么鬼东西!”

“这里如此阴暗潮湿,想来虫子应该很多。”花朝意味不明地看了他脸上的伤口一眼,“伤口肿起来了,这虫子怕是有毒,若是不放了毒血,恐怕有点麻烦呢……”

那人闻言眉头紧皱,拿刀摸索着挑破皮肤,沾了血看,血竟有些发黑,他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随即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刀便划在了脸上,放尽了毒血。

倒也算个狠角色。

因为不知名的毒虫这突如其来的一口,那人总算暂时收起了色心,满心戒备起来。

花朝仍然坐在地上,双手扣在泥土中,心里琢磨着,他似乎是在等人?等的又是谁?跟把她掳来这里有直接的关系吗?……莫非他们等的人是阿爹阿娘?

虽然不知道阿爹阿娘到底是什么身份,但花朝知道他们肯定不只是客栈掌柜这么简单,或许现在是,但以前绝对不是。

猜测到这个可能,花朝犹豫了一下,或许她应该在阿爹阿娘找来之前解决了这里的麻烦?……免得因为她再将他们拖进未知的麻烦里,想到这里,她垂下眼帘,扣在泥土中的指尖再次动了动,更多的虫子钻了出来,这个地窖十分的阴暗潮湿,简直是虫子的乐园。

那人显然也注意到墙上地上那些钻来钻去的虫了,想起刚刚那毒虫的厉害,他可不敢将这些东西当普通无害的小虫子看,等的人一直没有出现,他有些焦躁起来。他是因为打探到那一位似乎是看上了袁家客栈的小娘子,这才整了这一出,但现在再想……却又渐渐不确定一个女人是不是真的能让那个人明知这里是个陷阱还一脚踏进来,毕竟那一位,曾经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王,最是冷酷无情的。

他到底不敢再在这个有些邪门的地窖待下去,当初是看中这里被废弃又十分偏僻,却没有想到竟是个虫子窝,暗暗道了一声晦气,正准备拉起地上的小娘子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门口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面色微微一变,他猛地拔刀起身,满脸戒备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花朝注意到他的动作,也跟着看向门口,说是门口,但其实那里并没有门,只是一个拱形的洞。这是有人来了吗?可是她分明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难道这人的耳力要异于常人?她想着,瞥了那外乡人一眼,难怪她已经那么小心调整呼吸了,结果还是被他发现已经醒了。

因不知来的是谁,花朝没有轻举妄动,决定静观其变。

“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啊,真不愧是锦衣卫里出了名的狗鼻子。”似乎是有意打破这寂静到令人心生不安的气氛,那人忽然开口,额上滑下一滴冷汗,十分紧张的样子,面上却带了几分笑,状似轻松地调侃道:“我还以为你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久了,鼻子会变得迟钝些呢,指挥使大人。”

若不是他被毒虫吓破胆,其实算算送出信的时间,这位前任指挥使寻来的速度真的很快。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洞口。

花朝有些惊讶,来者居然是赵屠夫。

“林满,你要找的是我,我已经来了,放她走吧。”赵屠夫开口,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花朝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陌生表情。

赵屠夫是客栈的常客,性子十分腼腆,平时很容易脸红,脾气也很好,即便是被阿秦找麻烦,也从未见他生过气,还总是来照顾客栈的生意。

可是此刻的赵屠夫却是十分陌生的,他的眼神凛冽,如刀锋般锐利。

“您居然记得我的名字?”听了他的话,林满竟是一怔,有种莫可名状的窃喜缓缓爬上了心头,这种感觉让他激动得四肢都在发颤,在这位前指挥使大人重权在握生杀予夺的时候,他可还是只能远远仰望的无名小卒呢。

真是……太令兴奋了啊!他的名字竟然被这样的大人物记住了!

林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在这样的兴奋之下,他甚至忘记了之前的那些恐惧和不安,他转过身,将手中的长刀搁在了花朝的脖子上,拿刀尖挑起了她的下巴,咧嘴笑着道:“向来冷血无情的指挥使大人……好像竟真的变成了一个情痴啊,话说,我刚刚差点就要怀疑自己这步棋走错了呢,真是好险……”因为太过兴奋,他似乎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喋喋不休起来,“不过也难怪,谁能想到这么个破地方竟然藏着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呢,这脸庞这身段可比宫里那位最受宠的兰妃娘娘还要胜上三分呢,您说……我若将她献给皇上,能得什么赏?说不得从此就平步青云了呢!”

听他语气轻佻,赵屠夫面色一冷,眼中戾气乍现,“你要如何才肯放了她。”

“自裁吧。”林满笑容猛地一顿,眯了眯眼睛,露出几分危险的神色来,他道:“您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正好我也好奇,您究竟可以为这美貌的小娘子做到哪一步,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您应该不会让这么美貌的小娘子失望吧。”

赵屠夫看了花朝一眼。

花朝垂下头,她并不认为赵屠夫能为她拼命,她也不需要旁人为她拼命。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蛰伏于泥土中的虫子在蠢蠢欲动。

赵屠夫面无表情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道:“我若死了,你能保证放她归家,并且立刻离开青阳镇吗?”

“那是自然。”林满笑道,脸上的表情有些志得意满起来。

正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却忽然感觉眼前一阵眩晕,不由得心道不妙,莫非是刚刚那只毒虫……正想着,一道银光闪过,胸口便是猛地一阵剧痛。

糟糕……大意了……

只那一瞬间的破绽,赵屠夫便毫不犹豫地出手了,猝不及防间,他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然后趁着林满恍神,一剑挑入他的胸口,尔后借着手中软剑的力道将他狠狠甩到了一旁。

“花朝,你没事吧?”赵屠夫急步走到花朝身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将她扶了起来。

花朝摇摇头,起身的时候因为坐久了腿有些发麻,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对不住,是我连累你了。”他满脸歉疚地低声道,白皙的皮肤因为歉疚而显得有些苍白。

看他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花朝缓了缓,才道:“也不是你的错,我没事。”正说着,仿佛心有所感,猛地看向那人倒地的方向,却见那里只剩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赵屠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是眉头一皱,一时大意竟是让他跑了。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怕那个林满再出什么幺蛾子,赵屠夫一把将花朝打横抱了起来,耳根子红了红,低低道了一句:“得罪了。”

出地窖前,赵屠夫回头看了一眼桌子上静静燃烧的蜡烛,刚刚一进来他就察觉出地窖里的气味有些不对了,所以才刻意拖延时间,这时机比他想象中更为凑巧,只是这蜡烛……到底出自谁手?

是谁在帮他?

不过此时也来不及多想,他不能让林满就这么跑了,抱着花朝轻松跃上地面,赵屠夫循着血迹追了几步,那斑斑点点的血迹在水井旁消失不见了。

赵屠夫眸色一沉,正思索着此时他能逃去哪里时,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赵屠夫微微一愣,低头便对上了花朝黑白分明的眼睛,怀中柔软的身体一下子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当下一个激灵,忙把人放下,有些无措地道:“得……得罪了。”

“事急从权,赵大哥不必放在心上。”花朝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地说着,左右看了看环境,她出来之后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废弃的酒窖,刚刚她被关着的地方正是储酒的地方。

“我送你回去吧,你家里人急坏了。”赵屠夫轻咳一声,道。

“嗯。”花朝点点头。

虽是这样说,但赵屠夫脚下却没有动,他顿了顿,突然道了一句:“你不问我吗?”

“嗯?”花朝仰头看向他。

“比如说……那个追杀我的人是什么来路,或者我的身份之类。”赵屠夫低低地道,她一个无辜的女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连累,不是应该怨怪他,至少……也会想要明白自己遭受这一切的原因吧。

她却什么都没有问。

“谁都有过去,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去追根究底呢。”花朝笑了一下,那笑容中竟有了些安抚的意味。

青阳镇是一个不问过去的地方,因为过去太过沉重。

赵屠夫看着她的笑容愣住了。

他想,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美。

偏此时,秦罗衣和袁暮恰恰好也循着线索找到了这处废弃的酒窖,见着花朝安然无恙,秦罗衣高悬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原处,刚安下心,便见着了痴痴盯着花朝出神的赵屠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上前怒道:“好你个赵屠夫,我说你一大早就来客栈,还磨磨蹭蹭不肯走,敢情是来探听消息的啊!你觊觎我家花朝也就算了,如今胆子肥了啊,竟敢下手掳走她!”

正望着花朝出神的赵屠夫被突然出现的秦罗衣吓了一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驳,毕竟虽不是他将花朝掳了来,但此事的确因他而起,可若他如实相告,又势必吐露身份。

“阿娘你误会了,是赵大哥救了我。”花朝忙上前拉住了暴怒的秦罗衣,解释道。

“花朝你就是太天真,就算明里不是他掳的你,暗里也一定同他有关!”秦罗衣瞪着赵屠夫怒道。

赵屠夫心下叹了一口气,只道眼前这事是瞒不过去了,正欲承认此事与他有关,却听秦罗衣怒气腾腾地冲他吼道:“英雄救美的戏本子看多了吧你!”

“……”明知此时不该笑,可花朝却忍不住差点笑出了声。

赵屠夫目瞪口呆地看着秦罗衣,这位掌柜娘子的意思是……他是为了得到美人心故意找人演了这一出?

“咳咳。”站在秦罗衣身旁的袁暮轻咳一声,拉住了暴走的秦罗衣,对赵屠夫拱了拱手道:“我家娘子是太着急了,你不要见怪。”

赵屠夫忙拱手道:“不敢。”

“花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秦罗衣虽然嚣张,外人面前却还是十分给相公面子的,于是不再纠缠赵屠夫,只拉了花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关切地问:“没伤着你吧?”

花朝摇摇头,“我也不知,掳走我的是昨晚投宿的那个外乡人,具体是为了什么却没有说,也没有伤着我。”

“可恶的东西,别让我看到他,竟敢在青阳镇做出掳人的勾当!”秦罗衣磨了磨牙,恶形恶状地道,心中却暗暗猜测着是不是因为花朝貌美,贼人这才起了觊觎之心,她转过头问赵屠夫,“那贼人呢?”

赵屠夫见花朝替他瞒下了所有的事情,心口微胀,听到秦罗衣的问话,忙道:“我伤了他,却不小心让他跑了。”

秦罗衣看向袁暮,眼中带着些困惑,她之前一直担心阿秦作死,却没有想到却是向来乖巧的花朝出了事,可是她却还是想不通,袁暮不是说那人极有可能是官府中人的么,怎么会做出这种强抢民女的事情?

袁暮拍拍她的肩,没有多说什么,只对赵屠夫道:“多谢你救了花朝,今日天色已晚,花朝又受了惊吓,我们这便先回去了,关于贼人的事情,我们再好好合计合计,若你想起了什么线索可以来客栈找我,青阳镇一向与世隔绝,平安和乐,想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希望这份安宁遭到破坏。”

赵屠夫被他的眼神看得一个咯噔,虽然都说袁暮惧内,但明眼人都明白他不过是宠妻无度罢了,且……袁暮比秦罗衣难应付多了,只这意味深长的一眼,赵屠夫差点都要以为他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

目送他们离开,赵屠夫眸色沉沉。

林满……一定要尽快找到,而且要赶在所有人之前,这才不负花朝替他隐瞒的一片苦心。

他离开锦衣卫的时候,林满还只是个七品小旗,不知如今是个什么身份,但是既然林满已经寻了来,只怕他的身份是瞒不住了……

当年他走投无路之时,有旧友给了指点,让他来青阳镇避世,他也真的在这青阳镇一躲便是这么些年,如今……这份安宁终于还是要被打破了么。

四、婚期

虽然有惊无险,但花朝因为这件事成了全家人的重点关注对象,秦罗衣不放心她一个人睡,干脆搬到了花朝房间陪她,留下袁暮哀怨地一个人独守空房。

因为那个掳了花朝的外乡人并没有找到,也没有迹象表明他离开了青阳镇,未知即是隐患,独守空房怨气满满的袁暮在客栈里布下了一系列凶残的机关陷阱,连袁秦都一连好几日没有去小茶馆听书了,完全不让花朝有落单的机会。

花朝的及笄礼就在这样紧张兮兮的气氛中结束了,及笄礼过后,秦罗衣便果断寻人算了个黄道吉日把花朝和袁秦的婚期给定下了,婚期就定在下个月初一,据说是因为今年只有这个好日子了,若是错过便只能等明年。

当然,这个据说是据秦罗衣所说。

对此,袁秦嗤之以鼻。

时间紧迫,客栈干脆歇业,挂出了“东主有喜”的牌子,喜气洋洋又忙碌地准备起来了。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那个异乡人还是不曾露面。

袁暮独守空房了这么些天,整个人都阴郁了。

吃过晚饭,花朝轻咳一声,“娘,今天晚上开始我还是一个人睡吧。”

秦罗衣瞪大眼睛,一脸的伤心,“你这是嫌弃我了?”

“并不是……”花朝弱弱地道,刚刚她提议要一个人睡的时候,她敢肯定看到了阿爹眼里惊人的光亮和满满的赞同。

“那你干嘛要一个人睡,那贼人还没有露面,你晚上一个人睡再被掳走了怎么办?”秦罗衣蹙眉道,一脸的不赞同。

“娘啊,你可看看爹的表情吧。”袁秦忍不住吐槽。

秦罗衣一愣,看了袁暮一眼,随即一下子羞红了脸,恼羞成怒地地道:“反正你们的婚期就定在下个月初一,在你们成亲之前花朝都跟我睡,你们成亲之后我就不管了。”

袁暮眼里的光亮一下子寂灭了,看得人不忍直视……

花朝却是在听到“婚期”二字的时候,下意识看了袁秦一眼,袁秦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扭头冲她笑了一下。

看他笑得露出了一口大白牙,花朝心里却是有些犹疑,对于他们即将要成亲这件事,袁秦仿佛接受得异常平静,竟然没有提出一点反对意见,他……不是一直都不肯承认她是他的童养媳的吗?

她以为他会大闹一场的。

可是他竟然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平静得……令人不安。

太反常了。

“花朝。”袁秦拿胳膊肘碰了碰她,“明天又有集市了,上次没去成,明天我带你去吧。”

赵屠夫的那根簪子,袁秦早就还回去了。

花朝想不到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不由得有些想笑,不过这些天阿娘怕她有危险,哪里都不许她去,她也的确有些闷了,便看向阿娘。

秦罗衣收到她询问的目光,慈母心顿起,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些日子你整日关在家里也的确是闷得很,明天让阿秦带你去,喜欢什么都可以买。”说着,又看向袁秦,警告道:“集市人多,你半步不许离开花朝身边,要是有什么差错,看我能不能饶得了你。”

袁秦有些无奈,“我是捡来的吧。”

“嗯,你是捡的。”秦罗衣挑起眉,冷笑一声,“现在我决定把你入赘给我闺女。”

袁秦一下子瞪圆了眼睛,见娘亲身后的花朝捂着嘴笑得乐不可吱,摇摇头,有些无奈地泄了气。

结果这天晚上,袁暮还是独守空房了。

直到回了房间,身后阿爹那如芒刺在背的眼神才消失不见……花朝铺了床,看时间还早,拨了拨灯芯,在绣架前坐了下来。

秦罗衣换了寝衣出来,便见花朝正对着灯刺绣,上前道:“你嫁衣不是已经绣完了吗?”

“我打算给娘做条凤尾裙。”花朝没有抬头,手上的绣花针也没有停,只慢悠悠地道:“等这些绸缎都绣好,裁剪成条幅,两侧用金线镶绣缝合,这条凤尾裙就做好了,到时候娘可以在我和阿秦的婚礼上穿,肯定特别漂亮。”

秦罗衣被她逗笑了,“你这不害臊的孩子,我在你们的婚礼上穿那么漂亮干什么?抢你的风头吗?”心下却是高兴的,暗道还是生个丫头贴心,那个臭小子才不管她穿什么呢,好在这贴心的丫头虽不是她亲生女儿,却马上就是成为她亲儿媳妇了。

秦罗衣随手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站在一旁看着她绣,花朝的刺绣手艺虽然没有正经拜师学过,但她天赋不错,愣是自己摸索出了不错的绣技,如今家里人的衣服基本上都出自她手,比起成衣店的衣服可好了不止一点。

“娘,晚上不要喝太多茶,当心一会儿又睡不着。”看她喝茶,花朝有些无奈地道。

阿娘喜欢睡前喝茶,喝了又不容易入睡,平日里都是阿爹管着的,如今和她一起睡,她得替阿爹盯着才行,这可是阿爹嘱咐过的。

“我就喝一杯。”秦罗衣讪讪地道,怕花朝再说什么,她顾左右而言其他道,“明天还要去集市呢,你早点睡吧,晚上不要绣了,当心伤了眼睛。”

花朝见她喝完一杯,顺手又去倒茶,有些无奈地站了起来,“这便睡了。”

秦罗衣讪讪地缩回了要去倒茶的手。

结果,因为那杯茶的原因,她果然睡不着了。

“你说那么一个大活人,还能在这青阳镇凭空消失了不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秦罗衣又想起了那贼人,一脸郁卒地道。

“许是逃了吧。”

“……你怎么就这么不上心?若真让那人逃了,你不是随时处在了危险之中?”秦罗衣颇有些恨铁不成的钢的意味。

“那贼人当时是受了重伤的,就算逃了,一时应该也作不了恶,又或者他此时已经自身难保了呢,哪有心思继续作恶。”

花朝并不在意那个贼人究竟怎么样了,她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安抚为她操心的阿娘,可是花朝并不知道,她说的,正是林满此时的处境。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的销声匿迹了啊,这太蹊跷了……”

絮絮叨叨地聊了许久,直至将近三更,秦罗衣才终于睡着了。

花朝弯了弯唇,靠在阿娘身边,也闭上了眼睛。

她喜欢这个家,等和阿秦成亲之后,她就名正言顺地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了。

真好啊。

这份愉悦和幸福的心情让她即便睡着了,唇边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许久不曾做梦的花朝做了个梦,梦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些旧事。

她梦到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她趴开被虫子钻得格外松软的泥土,从坟包里爬了出来。

阳光透过密林之中那密密匝匝的枝桠,格外刺眼,她拍去身上的尘土,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缓缓走出了密林。

密林之外有个小村庄,她刚踏出密林,便遭到了一群看起来同龄的孩童的攻击,他们用小石块或者泥土丢她,小石块和泥土落在身上也很疼,她默默地退回密林,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不远处的溪边嬉戏笑闹,很是愉快的样子。

过了一阵,不远处的村落里有袅袅炊烟升起,有人站在村口喊他们回家吃饭,仍有几个调皮的迟迟不肯归去,便陆续有家中长辈走过来领走自己家的孩子,不时还夹杂着几句喝骂拍打,只那眼神却始终是柔软的,拍打下来的手掌也是轻轻的,仿佛只在拍打灰尘似的。

她咬着指尖远远地躲在一棵树边,看得羡慕不已,想着自己为什么会被排斥。

那些孩童又不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会排斥她呢?

她想了想,许是自己的装扮有些奇怪,看起来就不像是他们村子里的人,所以他们之所以用小石块和泥土丢她,是因为被她吓坏了吧?

她偷偷溜进村庄,偷拿了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拔下了满头珠翠放在这家院子里的石凳上权作交换,然后躲回密林里,脱去了繁重的宫装外袍,换上了那件半旧的偏襟碎花小袄。

这个样子的她,果然再没有被排斥,她混入村中的孩子中玩了几天,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引起了村庄里那些成年人的注意。

这天傍晚,和她一起玩耍的孩子们都被长辈领回家了,只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溪边,有一个皮肤微黑的年轻男人走上前来,笑着道:“小妹妹你还不回家吗?”

她没有吱声。

“不会说话吗?”他又问。

花朝想了想,自己这些天果然没有讲过话,因而点点头,假装自己真的是个哑巴。

她怕他们问起她的来历。

“天快黑了,你肚子饿不饿,不如随我回去吃一些东西填填肚子?”他伸出手,面带笑容地邀请她。

花朝稍稍犹豫了一下,牵住了他的手。

晚膳并不丰盛,一盘子芋饼就着清水吃,但她吃得很香,跟她一起用膳的还有五六个孩子,看起来都脏兮兮的,最小的一个路都走不稳,只会哭。

这家的女主人抱着那个最小的孩子,脸上却带着很不耐烦的表情,喂了一口见他不吃,便丢开不再喂了,只皱眉盯着花朝看,“怎么多了一个孩子?”

“刚捡的,是个小哑巴,瞧着模样不错,就是脏兮兮的看不清楚,你吃完替她洗洗看。”捡她回来的男人说。

花朝默默啃芋饼,待她吃完一个还想再拿,却被打了手,不许拿了。

待那女主人吃完,果然拉了她去井边洗脸,她手下很重,几乎要搓掉花朝一层脸皮,洗完再一看,那女主人眼睛一下子亮了,“哎哟!你可捡到个宝贝。”

那男人一听,走出来一瞧,也笑了,瞧这模样长的,粉雕玉琢般,可不就是个宝贝嘛,“就是看起来瘦了点。”

“养一养就好了,这个月那些大人应该会来挑孩子吧,瞧这模样一准能挑上。”女主人摸着花朝的小脸,笑道。

那男人却摇摇头,“我瞧着那些大人挑孩子也并不是全在相貌上,倒更看中根骨,据说是要收徒的,这副小模样漂亮成这样,长大八成是个祸水,若是那些大人挑不中,回头我带着她去一趟城里,倚红轩的老鸨肯定中意,就凭这副模样价格不会低了。”

女主人看着这小姑娘,倒是迟疑了一下,“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吧?”

“你瞧她这打扮,能有什么麻烦,我观察好几天了,她好像也没地方去,八成是因为哑巴被家里人给遗弃了,我们也算给她一条生路,让她不至于饿死。”那男人笑呵呵地道。

他们当着花朝的面,没有半点顾忌,毕竟这样一个没人要的孩子,还是个哑巴,即便知道了自己身陷虎狼窝,又能翻出什么浪来呢?

花朝静静地坐着,便是再傻也该明白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了,但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只要离了瑶池仙庄,在哪里……她是无所谓的。

只是终究……心里隐隐浮起了一丝失落。

为什么失落呢?那时的她并不明白。

从梦中醒来,天还未亮。

花朝侧过身,看向正熟睡的秦罗衣,秦罗衣仿佛察觉到她的动作,习惯性地伸手拍了拍她,似在哄她入睡一般。

花朝心里软软的,又仿佛盛满了什么似的,饱饱的。

她明白了那时失落的心情是为什么,而现在……她再也不用眼巴巴地羡慕别的孩子,因为她也有家了呢。

青阳镇的集市是一个月一次,错过了上一次的集市,第二日一大早,袁秦便来叫花朝起床了。

两人连早饭都没吃,便早早地出门了。

因为是集市,林大娘的馄饨摊子比往常更早开张,袁秦带着花朝来的时候,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坐着了,锅子里烧着热腾腾的开水,白胖的馄饨在沸腾的水里翻滚着,看着分外诱人。

而这些食客不是旁人,正是阿娘口中袁秦的那些“狐朋狗友”。

“哟,许久不见啊,这是带着媳妇儿来的啊。”周文韬支着下巴瞥了花朝一眼,今日她穿着一件豆绿色的薄衫,衬得整个人水灵灵的好似一把鲜嫩的小青葱,周文韬喉头微动,觉得更饿了。

袁秦白了他一眼,拉了花朝坐下,回头对守在锅边的林大娘喊了一声,“林大娘,再加两碗馄饨。”

“好咧。”白白胖胖十分福相的林大娘拿着勺子响亮地应了一声。

“大娘,我们的好了没啊,快饿死了。”周文韬又看了花朝一眼,懒洋洋地喊。

“快了快了,这就好了。”林大娘说着,拿漏勺盛了馄饨,又散了一把鲜嫩的葱花,“大娘忙着呢,自己来端吧。”

不待周文韬起身,已经有两个小子笑嘻嘻地去端了。

一人一大碗,分量十足,除了来晚一些的花朝和袁秦,其他人已经甩开膀子吃上了。

周文韬垂眸看了一眼碗里胖嘟嘟的馄饨上点缀着鲜嫩的葱花,咬一口,汤汁四溅,鲜得舌头都要掉了,他下意识又看了花朝一眼。

花朝察觉到他的视线,不自觉蹙了蹙眉,径直看了过去。

周文韬的目光被她逮了个正着,一下子吃呛了,咳了个惊天动地。

“周文韬你干嘛,都喷到我碗里了,好恶心!”坐在他对面一个像兔子一样长着两颗大板牙的小子不乐意地嚷嚷道。

“我都没嫌你大板牙恶心呢。”周文韬瞪了那小子一眼。

“诶你这是人身攻击了啊……”

正斗嘴,那厢林大娘敲着锅子喊,“袁家小子,你们的馄饨好了,快来端。”

花朝收回视线,正待起身,袁秦将她按了下来,“我去吧,太烫了你端不住。”

“呵。”周文韬斜眼过来,笑嘻嘻地调侃,“阿秦你可真贴心啊,这要成亲的人了果然不一样。”

袁家客栈挂出了“东主有喜”的牌子,整个青阳镇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个要成亲了。

袁秦没理他,起身去端馄饨了。

吃过馄饨,日头也高了,集市也越发的热闹起来。

集市上外头来的货郎很少,多数还是镇子里的人自己摆的摊,大大小小的摊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可用货币购买,也可以物易物,总之是非常热闹。

前面有人在斗蛐蛐,叫好声不断,听得袁秦心里痒痒,周文韬他们已经围了上去,要是往常这样凑热闹的事情肯定也少不了袁秦,但今日他身负保护花朝的重任,并没有跟着围上去,而是拖着花朝往卖首饰的摊子走了过去,他还记着要富养着花朝的决心呢!

“花朝,这个珠花好不好看?”

“好看,不过……”

“买买买!”袁秦大手一挥,利索地掏钱。

“花朝,这个手镯好像也不错?”

“是不错,不过……”花朝抽了抽嘴角。

“买买买!”不待花朝说完,袁秦豪气地掏钱。

“花朝,这个发簪要不要?”

花朝坚定地拉住他,一脸郑重地摇头,“不要!”

“买买……诶?不要啊?”袁秦有些失落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发簪,“这个发簪很别致呢。”

花朝闻言,也看了一眼袁秦手里拿着的簪子,然后稍稍一怔,他手中拿的那只簪子确实十分别致,一眼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质的,看起来似玉非玉,似骨非骨,尾端雕着一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蝉,很是讨人喜欢。

“这簪子……”

花朝怔怔地想,仿佛有些眼熟呢。

“这簪子怎么卖的?”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冷不丁在他们身后响起。

花朝回头,问话的是隔壁杂货铺的费大爷,费大爷身边还跟着他家的小孙子阿宝。

此时,阿宝见花朝看了过来,咧开小嘴冲她甜甜一笑。

粉雕玉琢的小阿宝着实可爱,花朝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阿宝顺势蹭进她怀里,然后得寸进尺地嘟起小嘴去亲花朝,看得一旁的费大爷眉头直抽抽。

“阿宝。”费大爷扫了阿宝一眼,“不得无礼。”

阿宝撇嘴。

“没事,阿宝还小呢。”花朝赶紧解围。

费大爷看了花朝一眼,神色颇为复杂,然后他的视线又落在了袁秦手中的那只簪子上,“这只簪子……”

“费大爷,这可是我们先看上的。”袁秦有些不高兴地道,顺势偷偷瞪了那个只会在花朝面前讨好卖乖的熊孩子一眼,他可没有忘记那日这熊孩子给他挖坑害他被娘发现,最后不得不留在大堂里收拾碗碟的事儿。

阿宝冲他吐舌头。

“实在是因为这簪子同我的故人之物有些相像,故尔才……”费大爷叹了一口气,“能不能给我看一看?”

“阿秦,把簪子给费大爷吧。”见袁秦不动,花朝扯了扯他的衣袖。

袁秦有些不乐意,他方才可没有看错,花朝分明也是喜欢这簪子的。

“我们已经买了很多东西了,没必要非得再买这簪子的啊。”花朝说着,从袁秦手里拿过那只簪子递给费大爷,“费大爷,您拿好。”

“哎,谢谢啊。”费大爷有些激动地握住了手中的簪子。

“谢谢花朝。”阿宝仰着脑袋,笑眯眯地道谢。

“不客气,小阿宝,你陪费大爷慢慢看,我们先走了哦。”花朝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道。

“嗯!”阿宝乖乖地应。

花朝便赶紧拖着还满脸不乐意的袁秦走了。

“花朝,我刚刚看到你的眼神了,你分明是喜欢那簪子的。”一直到离了那摊子好远,袁秦还在絮叨。

“你看错了。”

并不是喜欢,而是……那簪子有些眼熟,瑶池仙庄那位姑姑就有一套与这十分相似的首饰。那位姑姑故作慈爱的时候,总喜欢抱着她温柔地讲话,也讲起过这套首饰的典故,源自她很喜欢的一首咏蝉的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乃是唐代诗人虞世南所作。

她很意外会在这里看到这种风格的首饰……

但这并不代表她想要,事实上,她不想看到任何和她的过去有关的东西。

袁秦见她似乎是真的没有把那簪子放心上,便也很快丢开了,拉着花朝一个摊子一个摊子逛了过去。

那厢看完一局斗蛐蛐的周文韬一回头发现袁秦不见了,转头来寻他,见他身上大包小包的挂满了东西,还兴致勃勃地拉着花朝逛首饰摊子,不由得抽了抽嘴角,“阿秦你吃错药了,那里斗蛐蛐正精彩呢,快来看啊。”

“不去。”袁秦斩钉截铁地道,“我答应了我娘要看好花朝,要是她少了一根头发,我娘能揭了我的皮。”

“这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啊。”周文韬一阵稀奇,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就在袁秦即将恼羞成怒的时候,忽尔一笑,上前从他手上拎过了一些东西,“看你买了这一堆东西,我帮你一起拎着吧,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袁秦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一些。

在周文韬以及一众狐朋狗友的帮助下,这一趟可谓满载而归。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往袁家客栈而去,然后,遇到了正站在门口的赵屠夫。

赵屠夫因为连累了花朝心有歉疚,又忙着查林满的事,已经许久不曾来袁家客栈吃过饭了,这会儿站在客栈门口,看着门上挂着的“东主有喜”的牌子,整个人都是懵的。

“赵大哥?”花朝见赵屠夫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开口叫他。

赵屠夫有些僵硬地回过头,看向她。

几日没见,总觉得她……更漂亮了。

“赵屠夫你来做什么?客栈要歇业一段时间,没看见这挂着牌子呢!”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花朝看,袁秦有些不爽地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们这是……要成亲了?”赵屠夫动了动唇,声音有些干涩。

花朝从袁秦身后探出头来,笑容十分明媚,“嗯,下个月初一,到时候请赵大哥来喝喜酒。”

“好……”赵屠夫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失魂落魄地走了。

那厢,秦罗衣见他们回来,已经迎了出来,满意地看着他们满载而归的样子,点点头,难得和颜悦色道:“辛苦你们了,进来喝杯茶吧。”

说着,将大家迎了进去。

袁秦落在最后,侧头看了一眼赵屠夫失魂落魄的背影,哼了一声。

“怎么了?”周文韬停下脚步,看向他。

“就凭那个杀猪的也敢觊觎花朝简直岂有此理。”袁秦忿忿道。

“阿秦,你真的要和花朝成亲了?”周文韬看了一眼门口挂的那面写着“东主有喜”的牌子,道。

袁秦勾唇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道:“怎么可能。”

周文韬扬了扬眉,却并不惊讶,只懒洋洋道了一句:“既然你不想娶她,为什么又不许旁人觊觎呢?”

袁秦一愣,随即笑道:“差点被你带沟里去,我不娶她是因为我拿她当妹妹养的,我可不愿意我妹妹以后就守着一个肉铺当屠夫娘子,再说了,我妹妹可不会一辈子留在青阳镇这种小地方。”

说完,大步走进了客栈。

周文韬轻嗤一声,拎着东西跟了进去。

五、逃婚

赵屠夫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和衣躺在床上,只觉得胸口闷得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压抑得他连呼吸都格外沉重。

他知道花朝是袁家的童养媳,也知道花朝不可能嫁给他,但只要她一天没有嫁人成亲,他总还是巴望着能有那么一天,如今却是连那点儿念想都没有了,这会儿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只觉得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提不起一点儿劲来。

……上一次他这般落魄的时候,大概是从锦衣卫指挥使变成被悬赏通缉的朝廷钦犯的时候吧。

锦衣卫干的大都是些侦缉廷杖、抄家灭族的勾当,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了的也大有人在,原是畏惧他的身份权势,一朝失势,他自然便成了那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在逃往青阳镇的那一路,他不但要小心朝廷的围剿,还要面对无数的追杀,那时他落魄得连个乞丐都不如。

如果不是花朝刚好发现了他,将他带进了青阳镇,想来如今他的坟上都长草了吧。不……他连坟都不会有,当时那样的景况,等待他的唯一下场大概就是曝尸荒野,死无葬生之地了。

花朝……花朝,那样美好的花朝……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这一躺,便躺到了天黑,仿佛是睡着了,又仿佛没有。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敲门。

他不想动,可是敲门声一直在响,十分执着。

这个时候已经快三更了,赵屠夫烦躁地扒了扒头发,翻身坐起,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不是旁人,是他的邻居瘸子阿四,瘸子阿四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一封用火漆封了口的信,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赵屠夫关上门,神色复杂地看着火漆上特殊的印章,这信是当年指点他来青阳镇避世的旧友托人送来的。

这是一封赵屠夫等待许久的回信,林满一个大活人竟然在青阳镇就这么消失了,他怎么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不踏实,又担心他是否已经逃离青阳镇,将他还活着并且身在青阳镇的消息传递了出去。但他在青阳镇待久了,对外面如今的局势全然不知,只得暗中发信向友人询问当今局势。

打开信,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随即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恍然表情。

信上说……就在三日前,悬赏通缉他的公文被撤销了,他……平反了?

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信,赵屠夫一时竟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如今林满的死活和下落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他也不必再躲在青阳镇苟且偷生了……他以为他会开怀大笑,但实际上他只是怔怔地站了许久,然后沉默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若是在今日之前他收到这封信,或许还会对去留问题犹豫不决,但如今……他似乎已经失去了唯一留下的理由。

仿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终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吧。

窗外,晨光熹微,一夜未眠的赵屠夫已经收拾完了行李。

事实上他的行李并不多,在青阳镇生活这么多,结果临了,也就堪堪一个包袱的行李。

青阳镇是江湖人的避世之地,来这里是需要一些门路的,但离开的话却很简单。当初孑然一身遍体鳞伤地来时,他遇见了花朝,如今他可以不必再隐姓埋名四处躲藏时,花朝却要嫁人了……

自嘲地笑了一下,赵屠夫拎起行李正准备打开门离开的时候,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么早……会是谁?

赵屠夫放下包袱,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秦罗衣,往常见了他总是爱搭不理的秦罗衣此时面带笑容,心情很好的样子,“早啊。”

“早……”赵屠夫愣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我想着待会儿你要去肉铺做生意,就早点来寻你了。”秦罗衣也没有进门,只站在门口笑眯眯地道,“是这样的,我们家阿秦和花朝的婚期定了,就在下个月初一,我想在你这里订一只猪办喜宴用。”

赵屠夫心口一抽,顿了顿,到底没有开口拒绝,只默默将自己离开的日子推迟到了下个月初一,他点点头爽快地应了。

“那就交给你了,到时候一定要来喝杯喜酒啊!”

“……好。”

送走笑容满面的秦罗衣,赵屠夫关上门,定定望着一室冷清,脸上带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也罢。

就当最后再为她做点事情吧。

如此也好。

也算有始有终了。

袁家客栈少东家的婚礼就这么热热闹闹的准备了起来,聘礼和嫁妆都是一早备齐了的,虽然嫁娶都是自家,但秦罗衣怕委屈了花朝,礼节是一个不肯少的,连喜娘都准备了两个,一个充当男方喜娘,一个充当女方喜娘。

在一片忙碌之中,迎亲之日很快临近了。

迎亲前一日,这日一大早,赵屠夫便按照约定来送猪肉,推着小板车往后厨去的时候,便看到了袁秦哼着小曲儿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一副大爷样儿,后头花朝追了出来。

“阿秦,等一下!”

“嗯?”袁秦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花朝。

“把这个带了路上吃吧。”花朝递给他两块用油纸包着的肉饼,“茶馆的瓜子点心不顶饿的。”

袁秦接过肉饼,笑着揉了揉花朝的脑袋:“乖,等我回来给你带糖葫芦吃啊。”

花朝抿唇笑了笑,看着他笑嘻嘻地出门去,一转头便看到了推着小板车的赵屠夫正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愣了一下,“赵大哥?”

赵屠夫嘴角动了动,到底没说什么,只道了一句:“我来送喜宴要用的猪肉,老板娘订的。”

“是这样啊,阿娘在后厨呢,你随我来吧。”花朝说着,便在前头领路。

赵屠夫便推着小板车沉默地跟了上去。

到后厨只有短短一段路,短得令人唏嘘,赵屠夫近乎贪婪地看着前头花朝的纤细的背影,这短短的一段路似乎只一个眨眼便到了。

“赵大哥?赵大哥?”花朝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赵屠夫一下子回过神,“啊?”

“阿娘跟你说话呢。”花朝有些无语地指了指赵屠夫身侧。

赵屠夫转过头便看到秦罗衣正抱着双臂,挑眉看着自己,他轻咳一声,微红了脸颊道:“抱歉,昨天夜里没有睡好,你刚刚说了什么?”

秦罗衣呵呵一声,因着心情好倒也没有拆穿他,反正过了明日花朝就是她儿媳妇了,她便也不同他计较,只道:“我让你随我去前头柜台结一下这猪肉的钱。”

“不必了,算是我的贺礼吧。”赵屠夫说着,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些旧事未了,打算离开青阳镇一阵,明日便不来喝喜酒了。”

“啊?怎么这么仓促?”秦罗衣一脸惊讶,“至少也要喝了喜酒再走啊。”

赵屠夫默默心塞了一下,他一点儿也不想喝花朝的喜酒好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干脆什么都没有说,只闷头将小板车上的猪肉都卸了下来。

秦罗衣见状,赶紧去前头取钱了,她怎么可能凭白收他这么大一个人情,而且这人还对自己的儿媳妇有非份之想。

这厢赵屠夫卸好猪肉,便推起小板车走了。

“啊赵大哥等一下,阿娘去取钱了。”花朝忙追了上去。

赵屠夫却是推着小板车走得飞快,饶是秦罗衣都没有追上他,不由得气闷道:“算了算了,就当他一片心意吧,我回头让后厨给做些他素日里喜欢吃的干粮,让他好带着上路。”

赵屠夫的事情不过是一则小插曲,很快被抛到了脑后,因为明天就是成亲之日,除了游手好闲还有心情去听说书的新郎官,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

花朝想要帮忙,秦罗衣赶紧将她推回了房间,“明天就做新娘子了,哪有新娘子出嫁前还在干活的,乖乖待在房里歇着啊。”

花朝难得有些害羞了,点点头不再作声。

秦罗衣稀罕极了,捏捏她漂亮的小脸蛋,高高兴兴地出去忙了。

花朝目送着秦罗衣出门,下意识摸了摸唇边甜蜜的笑意……啊,她真的要和阿秦成亲了呢。

就在明日。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也希望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继续下去,那么渴望拥有的幸福就在眼前,她忽然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明天,一切都会顺利的吧?

为了抑制住那些纷繁复杂的念头,花朝在绣凳上坐下,拈起了绣花针。

说书先生最近的故事里,说江湖上有三个出众的少年英雄,自号岁寒三友,阿秦十分喜欢这称号,尤其推崇岁寒三友中的竹君子,花朝便在给阿秦新做的夏衫上细细地绣了竹纹。

月白色的夏衣绣上青翠欲滴的竹君子倒是十分的契合。

刚收完最后一针,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推开,袁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花朝被吓了一跳,绣花针一歪,一下子戳在了指头上。她“嘶”地倒抽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月白的衣服染上了一个殷红的血点,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一下子涌了上来。

“花朝,我今儿个……”袁秦兴冲冲地跑进来,然后在看到正泪眼朦胧的花朝时僵住了,有些无措地道:“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扎到手了。”花朝带着鼻音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事实上她也并不是这样娇气想哭,这纯粹是一种生理反应,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留下的阴影,花朝的痛觉异常灵敏,极其怕疼,此时也不是娇气想哭,但眼泪就是忍不住要往下落,痛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袁秦皱眉上前拉了花朝的手看,白生生的指头尖上一个圆圆的小点,有殷红的血珠子沁了出来,非常的刺眼,他低头替她吮了吮指尖,抬头见她还在掉眼泪,赶紧又慌慌张张地捏起衣袖,去替她擦眼泪,“祖宗,别哭了啊,回头被娘看到我又要挨揍了。”

袁秦是极怕花朝哭的,自小到大,只要花朝一哭,倒霉挨揍的那个肯定就是他,还好花朝不怎么爱哭。时间久了,他仿佛挨揍挨成了惯性似的,花朝一哭,他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这是怎么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秦罗衣的声音冷不丁自门口传来。

“没事,不小心针扎了手。”收到袁秦直叫救命的眼神,花朝破涕为笑,赶紧抹了眼泪,道。

秦罗衣走进房间,看了看袁秦,又看了看花朝,“真的?”

“真的。”花朝举起手里已经绣完了的衣服,加强说服力。

袁秦看到了这绣了竹君子的衣服,眼睛一亮,“这是给我的?”说着,不待花朝开口,便套在了身上,“好不好看?”

神采飞扬的少年,仿佛得天眷顾一般的容貌,又怎么可能不好看。

“好看。”花朝点头,又道,“刚刚不小心染了血污,要洗一洗才好穿。”

月白色的长衫上那一滴殷红的血点让花朝有些不适,仿佛预兆着什么一样……

“知道啦。”袁秦大咧咧地应,兴高采烈的样子。

“对了,你刚刚进门来,是想说什么?”花朝想起他刚刚兴冲冲的样子,好奇地问。

“啊对。”袁秦想起了之前没说完的话,眼睛亮亮地道:“还记得上回说书先生说的龙吟剑主人季玉英么?今天这一回说到龙吟剑主人季玉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与杀人刀袁暮一战几乎让那袁暮丢了半条性命!一战成名!那个时候季玉英才十三岁啊!”

秦罗衣的脸一下子黑了……

花朝一看秦罗衣的脸色就明白不妙,十分后悔就不该捡起这个话题,偏那袁秦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愣头青,任她站在一旁不停地使眼色,他还是一脸兴奋地继续作死了。

“人家季大侠十三岁就一战成名了,我如今都十七了啊,还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不过那杀人刀袁暮竟然跟爹一个名字呢,你说爹取名也不取个好的,怎么就跟个恶贯满盈的杀人刀重名了呢,如果叫季玉英该多好啊……”

秦罗衣黑着脸,面无表情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爹不叫季玉英真是对不起你了!”话音刚落,她已经从花朝的针线篓子里掏出一把剪子,朝着袁秦掷了过去。

袁秦“嗷”地怪叫一声,一闪身躲开了,待见着亲娘掷过来的居然是把剪子,一脸不敢置信地大叫道:“我的亲娘!这是剪子喂!砸中脑袋要人命的!就算是没有砸中脑袋,砸中胳膊腿儿什么的也是要见血的啊!”

秦罗衣气笑了,“有种你别躲!”

“你当我傻啊!”袁秦眼疾手快,夺门而去。

秦罗衣呵呵冷笑两声,追了出去,打算用武力教教他做人的道理。

花朝捂眼不忍看,嘴角却是翘得高高的。

真热闹啊。

鸡飞狗跳的一天过去了,夜幕降临。

明天将是新的一天。

“希望明天一切顺利。”临睡前,花朝默默呢喃了一句,然后闭上了眼睛。

刚闭上眼睛,便听到外面有人在敲窗,花朝弯了弯唇,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果然,搭着木梯爬上她窗口的不是旁人,正是明天的新郎官袁秦。

“阿娘说成亲前一晚不能见面的。”花朝一脸认真地道。

“这不是担心你紧张么,你别怕啊,一切有哥哥我呢。”袁秦咧了咧嘴,道。

花朝笑了,“嗯。”

“记得明天要听话啊。”袁秦一手扶着梯子,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花朝的脑袋。

“好。”花朝乖乖点头。

“嗯乖。”袁秦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下了梯子。

冲她挥挥手,走了。

花朝倚在窗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些慌张忽然就不见了。

竟是一夜好眠,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第二日一大早,花朝就醒了。

漱洗过后,等着喜娘来给她开面。

五色棉纱线在脸上滚过的时候,稍稍有些疼,但那些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花朝坐在妆镜前,定定望着镜中那个身着凤冠霞帔盛装打扮起来的自己,眼中有着灼灼的光亮。

说句不害臊的话,她期待这一天,真的已经期待许久了。

盛装打扮的花朝同样看得一旁的喜娘直了眼睛,直说新郎官有福了,从不曾见过这般标志的新娘,说得秦罗衣喜上眉梢。

此时客栈之内早已张灯结彩,准备了上等的筵席,中午的席面是花朝的起嫁酒,男方喜娘催了三次妆,秦罗衣才给花朝喂了上轿饭,送她出嫁。

花轿出门,大红灯笼开路,一路吹吹打打热闹得不行,花朝坐在晃晃悠悠的大红花轿里,被晃得有些发晕,耳畔是热闹的吹打声,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如同坠入了一场美好的梦境,幸福得如此不真实。

她喜欢阿秦,喜欢阿爹阿娘,喜欢青阳镇,喜欢现在的生活。

当初那个傻乎乎地唤她妹妹,明明自身难保却非要将她从拐子手里救出去的孩子,如今将要成为她的相公、她的良人,而阿爹和阿娘,也将要成为她真正意义上的爹娘。

从此,她再不必远远站着,远远地羡慕地望着别人的人生了。

真好。

大红花轿沿着镇子转了一大圈,显摆够了,最终又回到了客栈。

秦罗衣今日是人迎喜事精神爽,逢人便是三分笑,见着花轿回来了,立刻让奏乐迎轿,又让人去催催新郎官,然而袁秦却是迟迟没有出现。

花轿停在了客栈门前,因为新郎没有出现,奏乐一直不曾停下,秦罗衣不时焦急地回头张望,却迟迟不见那个臭小子出来,她脑门上渐渐沁出汗来,心里生出了些不太美妙的感觉。

过了一阵,这个预感得到了证实,袁暮大步走到秦罗衣身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那个臭小子留书出走了。”

秦罗衣猛地瞪大了眼睛。

袁秦的留书里只有龙飞风舞的一行字:“我走了,不用担心,终有一日,我定会名扬天下!”

透过那嚣张无比的字体仿佛可以看到臭小子耀武扬威神采飞扬的样子。

看完,秦罗衣猛地将信纸攥成一团,气得直发抖,她说他怎么乖乖地答应了婚事,感情是为了今日能够出其不意地逃婚做准备呢!

简直胆大包天!

花轿之中,凤冠霞帔盛装打扮的花朝等待了许久,直等到扬起的唇角缓缓落下,眼中的光亮渐渐散开。

她等待的良人,一直没来。

吉时早就已经过去了,大红花轿停在客栈门前,外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好不热闹。

“哎呦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见新郎出来啊。”

“吉时早就过了,这新郎官怕是逃了吧……”

“听说这位小娘子不久前被歹人掳走失了清白呢……”

“啊,怪道新郎官会逃婚呢……”

人群里有人在窃窃私语,不知是谁先说的,然后一个传一个,竟是很快将这恶毒的流言蔓延了开来。

“是谁在那里胡说八道!”秦罗衣听到,气得脸色铁青,当下一脚踹飞了客栈门前的木杆。

那木杆原是客栈挂幌子用的,足有成年男子大腿那么粗,被她一脚下去,一声脆响便倒了下来,唬得围观的人群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唯恐被那倒下的木杆砸到。

花朝听到外头的动静,自己掀开轿帘,下了花轿。

看到花朝自己走出来,秦罗衣一下子哑火了。

一场喜剧眼见着变成了闹剧,隐隐有流言传出来,说袁秦之所以逃婚,是因为花朝被歹人掳走失了清白,这流言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竟是闹到了人人皆知的地步。

“……那个混帐!”秦罗衣怒气冲冲地回到房中,气得摔了茶杯,脸色铁青。

作为话题的中心人物,花朝表现得则得平静多了,她沏了茶放在秦罗衣手中,安抚道:“阿娘,不要生气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找到阿秦。”

“找他做什么!让他走!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秦罗衣拍着桌子咬牙切齿地发狠道:“竟然做出这般下作之事,我都没脸认他!”

她是真的气急了,和袁秦一起消失的还有之前那个异乡人留下的马,行事如此利落,可见早有准备,那个混帐是打定主意要趁着结婚之日,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离家出走的,之前那般乖巧听话不过是为了令她麻痹大意罢了。

那个混账!

他竟完全没有替花朝想一想,满心喜悦地等待着新郎来踢轿,最后却难堪地自己走下花轿是怎么样一个处境,秦罗衣简直不敢去想当时的状况了,还有那愈演愈烈的流言,闹得这般沸沸扬扬,明眼人一看便知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阿娘。”花朝蹲下身,握住秦罗衣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阿秦是你的儿子,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你难道不清楚吗?他做得出逃婚之事,但诋毁我名节的事情定然不是他做的,他并不是这般阴狠歹毒之人。”

用名节来羞辱一个女子,且还在被新郎逃婚之时,这般阴狠,绝不可能是袁秦的手笔。

秦罗衣当然也不想以这样的恶意来揣测自己的儿子,此时听到花朝这般善解人意的话,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也是我将他逼得太紧了。”花朝垂下眼帘,动了动唇,轻声道。

明明知道他不愿意成亲的……可是却在他没有强烈反对之后心存侥幸。

秦罗衣看她这般,一下子心疼了起来,虽然花朝不是她亲生的,但在身边这么多年,她又这么乖巧,早和亲生的没有什么不同,她拍了拍花朝的手,“是阿娘的私心拖累了你,回头阿娘替你寻个更好的,不让你再受这样的委屈……”正说着,便见袁暮推门进来,她忙起身道:“怎么样?有没有找到他?”

袁暮摇摇头,“也是我小瞧了那个臭小子,他行事谨慎得很,竟然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秦罗衣被他气得直跺脚,“你这竟还是在夸他么!”

袁暮倒是笑了,安抚她道:“不让他自己闯一闯,碰一碰壁,他始终是学不会长大的。”说着,又看向花朝,“那些流言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查到是常去茶馆听书的那几个小子搞的鬼,我去寻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被什么人狠狠揍了一顿,虽不至于缺胳膊断腿,但没有半年也是下不了床的,如今吓得魂不附体,再不敢乱说了。”

花朝点点头,知道阿爹还有话要同阿娘讲,便识趣地离开了房间,还替他们带上了房门。

“你竟向着那个无法无天的臭小子。”秦罗衣不满地掐他。

袁暮由她掐,笑着抱住她道:“我瞧着那小子倒跟你年轻的时候很像,虽然你给他安排了最平坦的路,但他不去见一见这世上的崎岖,又怎么能甘心安于这平坦呢?”

“我哪里跟这臭小子像了!”秦罗衣虽然嚷嚷着,却没什么底气,毕竟她也是有着离家出走的黑历史的,说着,又不满道:“若不是我主意大,我能嫁给你?”

“是是是,多亏了娘子主意大。”袁暮有些哭笑不得地道。

“到底是我惯坏了他,因着他小时候受了许多苦,便什么都依着他,才让他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秦罗衣还是有些低落,眉目间是掩不住的担忧,“他没有见识过江湖险恶,要是……”

袁暮轻轻叹了一口气,抱着她安抚道:“罗衣,他是我们的儿子,你要试着多信任他一些。”

秦罗衣抵着他的胸口,半天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