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迟来的话
傅无伤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呢?
花朝坐在镜子前,想着之前傅无伤奇怪的行为,莫名其妙的拥抱,莫名其妙的眼泪,和莫名其妙的……道歉。
她又想起那日她被花暮掳走之时,意识中最后出现的景象……他搏命扑上来的样子,那张脸上写满了她看不懂的疯狂和绝望。
“我有一个故人,眉心处也同你一样有颗朱砂痣,你很像她。”
“我对你抱以善意,是希望她若还活着,也能遇到对她抱以善意的好人。”
是因为那个和她一样眉心处有颗朱砂痣的故人吗?花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意识抬手摸了摸眉心处那颗鲜艳的朱砂痣。
正想着,她眼中突然一凛,从妆盒中取了一枚尖锐的发簪握在掌心,然后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角落里的云母屏风。
屏风后面有人!
是谁?她明明已经屏退了所有人,为什么这个屋子里除了她还有另一道气息在,就在这屏风后面……
距离近了,花朝忽然闻到了一股极淡极淡的药香,是阿娘特制的金疮药的味道,她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手将手中的发簪插在了发髻上。
下一秒,一柄闪着寒光的剑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花朝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那执剑的少年。
袁秦。
“圣女,需要莺时进来伺候吗?”这时,莺时的声音冷不丁在外头响起。
一脸戒备的袁秦看到自己利刃所指之人竟是他一直在寻找的花朝,顿时愣住了,甚至忽视了外头的声音,忘记了会随时暴露的危险。
“不必。”花朝开口。
“是。”外头,莺时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袁秦回过神来,讪讪地收了剑,挤出一个笑脸,压低了声音道:“吓我一跳,我以为被发现了呢,这鬼地方戒备可真够森严的。”
花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袁秦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左右看看,又凑到门边听了听,感觉门外的人已经退下,忙一把将花朝拉到了屏风后面,低声道:“我是来救你的,你快去换一身轻便些的衣服,我们趁着天还没有黑透即刻下山,这鬼地方的阵法很邪门,几乎每半个时辰便会变化一下,时间拖久了我都没有把握能够安全出去。”
“我不会跟你走的。”花朝轻声开口。
袁秦一怔,随即忙道:“为什么?那个圣母威胁你了吗?你别怕,我们离开这里就立刻回青阳镇去,他们不会知道的。”
回青阳镇吗?花朝摇摇头,不,她已经回不去了。
瑶池圣母已经对她的过去了如指掌,逃回青阳镇又能怎么样呢?除了给疼爱她的阿爹阿娘带去灭顶之灾外,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我不会回去的,你自己回去吧。”
“你不回去我也不会回去的,阿娘要是知道我把你弄丢了一定会打断我的腿!”袁秦压低了声音急急地道,随即仿佛发现了自己急切的语气,他放软了声音,轻声恳求道:“都这种节骨眼了你别闹脾气了好不好?之前是我不对,我不该逃婚,不该惹你生气,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们立刻完婚好不好?我一辈子陪你待在青阳镇哪都不去。”
明知道是在哄她,可是骤然听到这样的话,花朝还是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下。不是说拿她当妹妹的么?为了哄她回去,甚至连立刻完婚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呢。
一辈子陪她待在青阳镇吗?那曾经是她可以想象的最美好的未来了。
花朝看着袁秦一脸急切的样子,觉得有些心酸,又有些荒诞,好像在紫玉阁里她哀求他回青阳镇的那一幕在重演,只不过这一次角色互换了而已。
可惜,太迟了。
她何尝不想回去?
她只是不能回去。
和袁秦成亲,生儿育女,陪着阿爹阿娘在青阳镇过一辈子,是她一直想象并且期待着的未来。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会有了。
袁秦紧紧地盯着她,想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熟悉的情绪,从小到大,不管他做错了什么,她总是会轻易原谅他的。
她从来也不舍得真的生他的气的。
何况这一次,他已经这样诚恳地道歉了。
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可是她的眼中一片平静,连一丝波澜都不曾有,仿佛一滩死水。
哀莫大于心死。
袁秦前所未有地心慌起来。
正在此时,门突然“吱哑”一声开了。
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
“花朝,你有客人吗?”瑶池圣母悦耳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
袁秦心里一紧,糟糕,被发现了吗?!
花朝却是一点意外都没有,她抬手将袁秦拔剑的手推了回去,面色十分镇定,若是有人悄悄潜入瑶池仙庄而不曾被发觉,那才令她惊讶呢。
从袁秦出现在她房中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已经在瑶池圣母的眼皮子底下了。
“待会儿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轻举妄动。”花朝轻轻地他吩咐了一句,低头整了整衣裙,便要走出屏风。
袁秦下意识拉住了她。
花朝垂下眼帘,硬生生掰开了他的手。
她的力气很大,袁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出了屏风,咬咬牙也跟了出去。
瑶池圣母就坐在屋子里,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得宠的少年仙侍,如烟、如黛、清宁、莺时都一脸惶恐地跪在地上。
花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四人,便收回视线对着瑶池圣母,道:“姑姑这是何意?”
“听闻有宵小之徒闯入圣女的闺房,这些近侍竟然一无所知,要他们有何用?”瑶池圣母说着,扫了一眼紧紧跟在花朝身后的袁秦,殷红的唇微启,“拿下。”
此言一出,两道黑影一闪而过,袁秦便惊悚地发现自己已经受制于人动弹不得了,冷汗一下子从额际落了下来。
“放开我!”袁秦挣扎了一下,因为挣脱不开,反而抱着一种豁出去的心态怒道:“我才不是什么宵小之徒!我一开始就说过我是来寻我的未过门的妻子!”
“哦?那你可曾找到?”瑶池圣母微微一笑,道。
“找到了。”袁秦恶狠狠地道。
“在何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眼前可没有你未过门的妻子。”
“你少装傻了,花朝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让那劳什子圣女不由分说把她掳走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给她套上圣女之位到底有何企图!”袁秦咬牙切齿道。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瑶池圣母漫不经心地摇摇头,一脸慈爱地看向花朝,道:“花朝,你来告诉他,你是谁。”
“姑姑,不知者无罪,你又何必为难他。”花朝面无表情地道:“况且我在他家里十年,袁家夫妇对我也有养育之恩,如今你若伤了他们的独子,岂非恩将仇报。”
袁秦愣了一下,侧头看向面无表情的花朝,明明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他却是完全不明白了。
“花朝……”他嘴唇动了动,喃喃唤了一声。
花朝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又紧紧握住。
“袁家夫妇虽然对你有养育之恩,但却妄图让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小子染指我瑶池仙庄尊贵的圣女,最让我生气的是,他竟然还敢当众逃婚。”瑶池圣母似笑非笑地看了面色陡然变得苍白的袁秦一眼,挑眉道:“这口气我着实咽不下,先关他两天让我消消气吧,拖下去。”
话音刚落,那两名压着袁秦的仙侍便把他押了下去。
袁秦扭头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花朝,满腹不甘地被强行押了下去。
花朝捏紧了拳头,待袁秦被押走之后,才目光灼灼地看向瑶池圣母,道:“姑姑,你答应过我不碰他们的,再过三天又是朔月之期了。”
“姑姑可是在帮你出气呢,放心,只是关他两天,不会伤着他的。”瑶池圣母站起身,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感觉到指尖美好的触感,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一脸着迷地道:“年轻的感觉真好啊。”
花朝任由她微凉的指尖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在她脸上游走,扫了一眼仍然跪趴在地上的如烟、如黛、清宁、莺时四人,淡淡地道:“他们四个都是我的人,不过听命行事罢了,又何错之有,姑姑便饶恕他们吧。”
“依你便是。”瑶池圣母微微一笑,敛袖看向跪趴在地的四人,“这次便饶恕你们,可要好好伺候圣女。”
“是。”四人诚惶诚恐地应声。
目送瑶池圣母离去,花朝看了一眼已经站起身侍立一旁的四人,目光落在莺时那张美到秾艳的脸上,想起她被袁秦的剑抵住脖颈时,门外传来他问询的声音,如今想来竟是那么巧合。
……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吗?
似乎是感觉到了花朝久久凝视的目光,一脸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的莺时忽尔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圣女定定地注视着自己,他想了想,然后眨了眨眼睛,对她抛了个不太熟练的媚眼。
“……”花朝抽了抽嘴角,收回了视线。
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二、设身处地
天很快暗了下来,夜里的瑶池仙庄格外的冷,花朝坐在桌前,凝神望着烛台上轻轻摇曳的烛火,目光空茫而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烟和如黛对视了一眼,俱是满面愁容,圣女桌子上的饭菜一点没动过,回头圣母问起来,受到责难的肯定还是她们。
“圣女,您不要忧心了,清宁和莺时已经按您的吩咐送了晚膳和棉被过去,还有暖手炉,那位公子不会受到什么委屈的。”如烟壮着胆子劝道。
“是啊,圣女,您吃一些东西吧,马上就是朔月之夜了,仙庄里会有盛大的祭祀活动呢,您一定要养好精神才行啊。”如黛也道。
听到“朔月之夜”这四个字,花朝仿佛回过神来,她看了如烟如黛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轻声道:“按理说,你们是我的人,我自然会护着你们,就像先前一样,但是你们也该护着些我,否则我也管不了你们那么许多。”
如烟咬牙,轻轻拽了如黛一下,让她不要再说多话。
见如烟识趣,花朝便也不再管她们,继续发呆。
他们都是姑姑送给她的人,是她的人,也是姑姑的耳目,虽然可怜他们位置尴尬不易,但若她都自身难保了,便也不要怪她顾不上那么许多。
到时候,最先舍弃的,便是他们。
毕竟他们的忠心也有限。
瑶池仙庄的人,她从来不信。
一个都不信。
此时,瑶池仙庄的私牢里,袁秦又冷又饿,又委屈又不解,他不明白花朝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一副模样……仰面躺在一团干草上,他只觉得时间分外难熬。
饥寒交迫的感觉着实不好受,袁秦忽然想起,花朝在紫玉阁的地牢里被关着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难受呢?而且那时,她的处境比他现在更糟糕吧。
她一定害怕。
她那么怕疼,连被绣花针戳了手指头都会娇气得掉眼泪……被那样粗重的铁链锁着,关在那个鼠蚁横行的地牢,手腕脚腕磨得都是伤,她该有多疼多害怕?
而当时,他默许了这件事。
他眼睁睁看着她在紫玉阁的地牢之中关了两天,视而不见。
他当时……到底着了什么魔呢?
袁秦抬头,轻轻捂住隐隐发疼的胸口……究竟,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这时,外头的铁门忽然响动了一下。
袁秦警觉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两个模样姣好的少年走了进来,一人手上捧着厚厚的棉被,一人手上拎着食盒和暖炉。
“清宁大人,莺时大人。”守在外头的侍卫恭敬地躬下腰。
“开门吧。”莺时吩咐道。
“这……”那侍卫稍稍犹豫了一下,陪笑道:“要不您放在外头,我等会儿送进去?”
“是圣女大人吩咐的。”莺时看了他一眼,面带倨傲地道。
那侍卫便不敢再说什么,利索地打开了牢门。
莺时走了进来,在袁秦警觉的视线中放下手中的棉被,清宁则是将暖炉和食盒放在了袁秦身旁。
做完这一切,两人便一言不发地走了。
“等一下。”袁秦喊住了他们。
莺时不太想搭理他,清宁性子好些,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嗯?还有什么事吗?”
“你们……是之前跟在花朝身边的那两个人?”袁秦问。
“我们是圣女大人身边的侍者。”清宁咬了咬唇,有些纠结地告诫道:“还请不要直呼圣女大人的名讳。”
袁秦蹙了眉,直接问:“花朝怎么样了?”
莺时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你现在有什么能耐这么横?圣女大人心地善良不忍心看你遭罪,你就老实待着,待到圣母愿意放你出去的那一天,不要再自作主张给圣女添麻烦了。”
一想起来他差点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触怒了圣母被惩罚,莺时的心情就阳光不起来,他可一点都不想去虫窟观光。
说完,莺时就甩袖走了,走了两步,却见清宁还在原地没动,便催促他,“走啊,还等什么呢。”
清宁犹豫了一下,道:“你在外面等我吧,我还有些话要跟他讲。”
莺时便甩袖走了。
清宁待莺时走了,才看向袁秦,有些好奇地问:“你是圣女大人的前未婚夫婿?”
“前未婚夫婿”这个称呼让袁秦一下子黑了脸。
“圣女大人似乎很在意你的样子。”清宁并不在意他的脸色和沉默,又道。
这句话诡异地让袁秦觉得心情有些舒畅起来,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接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闻圣女大人流落在外头时,是被你家收养了,等于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你知道圣女大人平时喜欢什么吗?她喜欢什么口味的菜肴?什么颜色和式样的衣服?喜欢什么性格的人?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吗?”清宁一迭连声地问。
袁秦愣了一下,“你问这些干什么?”
清宁微微红了脸,轻咳一声,有些羞赧地道:“我很喜欢圣女大人,但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伺候好她。”说着,又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道:“你能告诉我吗?”
袁秦一脸呆滞地看着眼前那微红着脸的少年,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个家伙竟然当着他的面说喜欢并且要讨好他的未婚妻!还如此嚣张地来跟他取经?!
这些已经让他十分愤怒和憋屈了,然而更令他憋屈的是,这些问题……他竟然一个都答不上来。
“啊抱歉,我冒犯你了吗?”见袁秦的脸一时红一时青的,清宁忙解释道:“因为我是圣女大人的侍者,知道这些我才能更好的侍奉大人啊……”说着,他又看了看袁秦的脸色,随即有些失望地道:“原来你也不知道啊,那打扰了,膳食快凉了,你快去用膳吧,别辜负了大人的一片心意。”说着,转身走了。
牢房的门再一次关上。
袁秦站在原地,最初的愤怒过去之后,他才有些恍惚地想,花朝平时喜欢什么?……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她喜欢什么口味的菜肴?……记不清了,可是她总是记得他喜欢吃什么,他喜欢鱼头豆腐汤,豆腐还必须是豆腐西施郑娘子家的豆腐,娘和郑娘子不对付,见面就吵架,所以总是花朝去买豆腐。
她喜欢什么颜色和式样的衣服?……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家里所有人的衣服几乎都是出自花朝的手,她的手很巧,做出来的衣服都找不着线头,穿在身上特别的妥帖,可是他离开青阳镇之后,周文韬说他衣服款式土气又老旧,带他去成衣店买了新的衣服,可是实际上……其实还是花朝做的衣服穿着最舒适。
她喜欢什么性格的人?……袁秦有些恍惚地想,她以前应该是有些喜欢他的吧?可是现在……她还喜欢他吗?比起总让她照顾的自己,刚刚那个一脸羞赧的少年是不是更讨人喜欢?至少他是将她放在了心尖上在讨好着她……
她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似乎也没有,她总是在客栈里帮忙招呼客人,忙着给家里人做衣服,忙这忙那的,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多余的时间。
袁秦几乎有些绝望地想,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对她那么好。
然后,忽然地,他就想起了他与花朝初遇时的样子。
那时,他才七岁,为了救一个更小的孩子,落入了一对专门拐卖孩子的夫妻手里,那对恶鬼一样的夫妻当他是白捡的便宜,也想顺手一起卖了,可是他骨头硬,怎么打都不肯服软不肯听话。
后来,和他一起被带回来的孩子都被卖掉了……只有他还是一天照三顿的打。
就是在那时,他注意到了花朝。
花朝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孩子,她似乎在那对恶鬼一样的夫妻家里待久了,和别的被拐来的孩子不一样,她不哭不闹,乖巧得出奇,甚至还帮着做一些家务。
许是因为乖巧,又许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那对夫妻想将她卖个好价钱,她也一直没有被卖走。
袁秦想,她一定是吃了很多苦,才会这般乖巧得可怜。
后来逃跑的时候,他带着她一起跑了。
花朝似乎从来都是乖巧的,不争的。
渐渐的,他就习惯了他的乖巧,他的不争,也忘记了当初那个要对她很好很好,把她养得有脾气些的念头。
三、离开
“阿秦,我想阿娘了,我想回家……”
梦里,花朝哀哀地看着他。
袁秦猛地惊醒,四下环顾……随即眉目黯然下来,他还在瑶池仙庄的私牢里,已经两天了。
这两天,除了情绪上有些低落之外,袁秦在这里的日子其实也不算难捱,有人按时送饭,且伙食还挺好,看守的侍卫也不敢为难他,只当他不存在。
正在他发呆的时候,“咣当”一声,门被打开了,他恹恹地抬头看了一眼,以为是送饭时间到了,这两天都是那两个跟在花朝身边的少年轮流给他送饭的,一个叫清宁一个叫莺时,今天来的是莺时,可是他手上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饭呢?”
“看来你在这里住得挺舒坦啊。”莺时眉头一挑,满脸讥诮的道:“还不起来?真想留在这儿吃晚饭呐?”
袁秦一愣,随即回过味来,“我可以走了?”
莺时不答,只不耐烦地敲敲门,示意他赶紧出来。
袁秦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站起身,算算时间刚好是两天,莫非是花朝在跟他置气吗?因为之前她被关在紫玉阁地牢刚好也是两天,但她到底不舍得当真不原谅他的,这会儿让她出了气可不就好了么,这么一想,心中的郁结竟是瞬间好了大半,也不去在意莺时恶劣的态度了。
此时已经将近傍晚时分,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走出这间关了他两天的牢房时,天已经擦黑了。
“这是要去哪儿?”袁秦走着走着,发现是似乎是出山门的路,不由得问了一句。
“送你出去。”莺时回答,表情十分冷淡。
“出去?”袁秦一怔,“花朝呢?”
莺时斜睨了他一眼,脸上带了不耐烦的表情,“圣女大人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的,能活着走出那间牢房已经是万幸了,不要想多余的事。”
“为什么?花朝为什么不肯见我?”袁秦停下脚步,“她不来见我我是不会走的!”说着,竟一副要回牢里继续蹲着的样子。
见他一副要耍无赖的样子,莺时忍无可忍,趁他不备一把敲晕了他,然后扛着他出了瑶池仙庄,走到山门口。
瑶池仙庄四面皆是天堑,需放下吊桥才能通行,更不要提山门外还布置着重重阵法,所以不经允许外人根本不可能进入。
这么些年,也只有一个慕容先生自己生生闯了进来。
此时,山门外有一辆马车正在等待,马车外头站着两个男子,身披玄色斗篷的是江南秦府的秦千越,另一个披练色斗篷的则是傅无伤。
梅白依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车帘向外张望,眼见天色一点一点黑了下来,她的眼中不由得露出了焦急之色,看了一眼笔直地站在夜色中的傅无伤,她咬了咬唇,看向秦千越,道:“秦大哥,阿秦一直没有出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之前发现袁秦失踪,她去责问傅无伤,却反被傅无伤消遣了一顿后,她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以袁秦的性子,真的有可能是去了瑶池仙庄。她想求父亲带她去瑶池仙庄要人,可是父亲却执意要等盟主来信之后再行事,无奈之下她只得去找秦家的那位玉面公子秦千越,好在秦千越只是稍一沉吟便答应带她来瑶池仙庄求见圣母。
最奇怪的便是傅无伤,先前分明态度恶劣得很,回头却主动找上门说要陪他们一同来求见瑶池圣母。
结果瑶池圣母却是对他们的求见避而不见,直至今天才同意见他们,松口答应放袁秦出来。
“圣母既然已经答应了放人,想来不会出尔反尔。”秦千越好声安抚道。
“可若她有心放人,之前又为什么对我们避而不见,阿秦在里面被囚禁了两天,也不知受了什么折磨……”梅白依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心里发狠道,若是他们真敢对袁秦怎么样,她必要连先前的账一同跟瑶池仙庄清算!
“袁秦私闯瑶池仙庄,想来圣母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吧。”秦千越说着,便见莺时扛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阿秦!”梅白依显然也看到了,她匆匆跳下车,见袁秦被那人扛在肩上人事不知,不由得惊得红了眼圈,“你把他怎么样了!”
莺时一把将还昏迷不醒的袁秦自肩上甩了下来,没有理会梅白依的责问,只不耐烦地对站在一旁的秦千越道:“人还给你们了,你们即刻离开这里。”
说着,转身就要走。
“站住!”梅白依气急上前拦住了他,“你伤了人还想一走了之?”
“不把他敲昏了,他死赖在仙庄不肯走啊。”莺时被她气笑了,环抱着双手挑眉一脸玩味地道。
“胡说!分明是你们不由分说把人囚禁起来……”梅白依气急。
“梅姑娘。”身后,秦千越上前试了试袁秦的鼻息,然后制止了梅白依的发难,“他没事,只是昏睡过去了。”说着,又一脸欠意地对莺时道:“劳烦这位小兄弟了。”
莺时哼了哼,抛下一句,“总算还有个晓事儿的?”说完,甩手走了。
“等一下。”傅无伤没有去看被气得面色发白的梅白依,也没有去管被甩在地上的袁秦,匆匆追了上去。
莺时一再被拦下,暴躁得很,正要发火,却在看到傅无伤的脸之后面色有些微妙起来,他记得这个男人,那个有胆藏在瑶池仙庄里当着他们的面强行抱了圣女的男人。
“嗯?你有什么事?”莺时问。
“圣女……还好吧?”傅无伤看着他,问。
眼中带着莺时看不懂的情绪。
莺时蹙了蹙眉,一时搞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圣女大人当然好得很。”
在瑶池仙庄,除了圣母,最大的就是圣女了,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谁敢对她不敬?怎么可能不好?
傅无伤冲他拱了拱手,“在下是武林盟主傅正阳的长子傅无伤,也是圣女的旧识,不知道能否见她一面?”
莺时摇头,“外人入仙庄需得圣母允许,我是做不了主的,且今日乃朔月,庄内有盛事,不接待外客。”
其实傅无伤只是不死心问了一句,这个答案他是一早知道的,只是听到“朔月”二字时,仍是忍不住瞳孔微缩,他死死咬住舌尖,尝到口中的腥味,才勉强控制住情绪和杀意。
见傅无伤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莺时难得好心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你们早些离开吧,下山的路难走。”
若非瑶池仙庄有意入世,撤下了山门的迷阵,他们根本找不着这里。
说完,莺时转身走了。
这一次,傅无伤没有拦住他,只默默站在原地看他走进了瑶池仙庄。
然后,吊桥收起,隔绝了瑶池仙庄通往外界的路。
梅白依见他满心惦念着花朝,面色越发的难看起来,虽然是她不喜欢不在意的人,可是这个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却当着她的面惦念着别的女人,这个认知让她觉得受到了羞辱。
那厢袁秦还无知无觉地在地上躺着,梅白依按下翻涌的心绪,匆匆上前想要扶起他,却力有未逮,只得求助秦千越,“秦大哥,快帮我把阿秦扶上马车吧,再这样躺着要冻坏了。”
秦千越上前帮着架起袁秦,将他拖回了马车。
从始至终,傅无伤都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莺时消失的地方,完全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傅公子,快上车吧,再晚就看不见路了。”秦千越坐上马车,催促仍站在原地的傅无伤。
“你们先走吧。”傅无伤道。
“傅公子,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危险了。”秦千越蹙起眉,不赞同地道。
“多谢你好意,我的侍从会来接我的。”傅无伤头也不回地道。
“秦大哥,不用管他了,阿秦一直不醒,我们得带他回客栈找大夫看一下。”梅白依伸手摸了摸袁秦的额头,担忧道。
秦千越摇摇头,轻叹一声,只得走了。
此时已经入夜,又逢朔月,饶是秦千越也不敢拿大。
马车调转头离开,秦千越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仍然站在山门前的男子,他笔直地立在夜色中,仿佛站成了一樽雕像。
四、花朝之死
朔月之夜,天空一片漆黑,无星也无月。
一袭盛装的花朝站在瑶池仙庄里地势最高的一座凉亭上,仿佛在眺望着什么,可是这漆黑的夜里,分明什么也瞧不见。
如烟如黛和清宁安静地站在一旁,半丝响动也不敢发出来,连呼吸都放轻了,气氛有些僵持,因为除了他们,凉亭下面还站了两排白衣仙侍,足有十六人。
那些人恭敬地等了许久,见圣女始终不动,才有一人壮着胆子上前,躬身道:“圣女,时辰到了。”
花朝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了一句:“急什么。”
那人不敢多说,只得又默默退了回去。
又等了许久,气氛越发的焦躁起来。
终于,有脚步声响起。
“圣女,我回来了。”莺时的声音响起。
花朝没有回头,只轻轻问了一句:“送他出去了吗?”
“是,送到了山门口,外头有马车来接他了。”莺时恭敬地道,绝口不提他把那小子敲晕的事。
“是吗。”花朝喃喃,“那就好。”
“圣女……”站作两排的仙侍们催促。
花朝似乎笑了一下,“走吧。”
那些仙侍们闻言如蒙圣音,立即恭敬地弯下腰将花朝从凉亭上请了下来。
长长的裙摆从台阶上拖曳而下,包裹在华丽衣裳中的女子妆容精致,在这浓浓的夜色中恍若神女。
然而仙侍们皆躬身垂头,不敢直视,仿佛连看她一眼都是亵渎。
唯有后头来回复的莺时站在众人之外,远远地看着那明明被所有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却仿佛孤独地被所有人遗忘的女子,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复杂和一些别的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
花朝走进圣殿的时候,圣母已经等候多时了。
此时的圣母全身只着一袭白袍,素面朝天,她看到花朝走进圣殿,微微笑了一下,“姑姑等你许久了呢。”
这一笑,眼角有皱纹叠起,卸下了白日里精致的妆容,她的脸上便显出了年纪。
“劳烦姑姑久等。”花朝神色淡淡地道。
圣母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总是这样不信任姑姑,姑姑答应你的事又何曾没有办到过呢。”
花朝不曾辩解,只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是。”
“罢了,既然你已经确认袁家那小子安然离开,那么是否应该开始履行你圣女的职责了?”圣母说着,眼神定定地她身上看了一会,见她没有露出丝毫的异色,便笑了笑,挥手道:“茜娘,伺候圣女沐浴。”
圣母口中的茜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眼角有着细细的纹路,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样子,是圣殿的管事,瑶池圣母的心腹。
“是。”茜娘上前,十分恭敬地对花朝道:“圣女大人,请随我来。”
如烟如黛垂首退到一旁,任由茜娘上前搀扶着花朝去沐浴。
卸下头上的钗环和脸上的妆容,脱下繁杂的衣裳,焚香沐浴过后,茜娘亲自捧了白袍过来伺候花朝穿上。
一袭极简的白袍穿在她身上,越发的衬得她如遗世独立的神女一般。
“圣女大人,请随我来。”茜娘一脸敬畏地轻声道。
花朝默默跟上。
赤裸的双足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如踩在云端,最后,在一面雕满了壁画的墙前停下了脚步。
墙壁上雕刻的,是一条巨大的、带角的蟒蛇。
正是瑶池仙庄的圣兽玄墨,只不过玄墨还没有生出角来罢了。
茜娘轻轻转动了一下那巨蟒头顶的角,墙面一下子翻转开来,她恭敬地侧身站到一旁,“圣女大人,圣母已经在圣坛等着了,请你进去吧。”
除了圣母和圣女,其他人是没有资格进圣坛的,即便她是圣母的心腹也一样。
花朝眼中滑过一丝讽意,缓缓走了进去。
身后,墙又严丝合缝地翻转过去。
热浪扑面而来,整个圣坛犹如一个巨大的烤炉,空气中泛着粉红色的雾气,带着腥甜的味道。
令人几欲作呕。
而这粉色的雾气和空气中腥甜的味道,都来自于祭台下那一个正在不停沸腾的血池。
“花朝,你来了。”身后,一具温热的躯体贴近了她。
花朝掩住眼中的嫌恶,稍稍避开了一些,转过身垂下眼帘,唤了一声:“姑姑。”
圣母一脸慈爱地看着眼前宛如神女一般完美的女孩,她年轻美丽的脸庞和秾纤合度的身躯,还有身上弥漫的处子馨香,无一不令她嫉妒着迷,那双被雾气蒸腾得略有些浑浊的眼中满是贪婪之色。
这正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纪啊。
是她早已经失去的东西。
不过还好,她有花朝。
“开始吧。”被那粘腻的视线看得不舒服,花朝面无表情地道。
“不用这样着急。”圣母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十分宽容的样子。
“早,或者晚,反正都是要捱这么一趟的。”花朝淡淡说着,转身走向一旁白玉石砌成的台阶。
台阶顶端,是一张暖玉制成的床。
她走到玉床前,仰面躺下,年幼时,这个动作她重复了无数遍,从最开始的惊恐无助到最后的麻木,年幼时的她也曾怨恨命运的不公,也曾思索为什么偏是她遭受这样的折磨。
最可怕的,是为什么她不死。
一直不死。
即便被放干了全身的血,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依然会睁开眼睛,不断轮回这悲惨的命运。
直至……逃离。
可是现在,兜兜转转间,她又躺在这里。
这样场景,让她忍不住想起了在青阳镇时,每逢年底,基本上光景好些的人家都会杀年猪,喜庆热闹的气氛,屠夫、以及等待宰杀的猪,最后大家欢欢喜喜地吃一顿杀猪饭。
想着想着,在这当口,她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现在,她就仿佛那头待宰的猪呢。
“花朝,你在笑什么?”圣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花朝闭上眼睛,不答。
“好了,别恼,很快就好,不会很疼的。”圣母温柔地道。
她温柔地笑着,取出一柄锋利的匕首,轻轻划开了花朝的手腕。
鲜血腥甜的味道立刻溢满了鼻腔,那汩汩流出的血液带着异于常人的芬芳,在室内的高温以及暖玉床的作用下,那芬芳的味道越发的浓郁,连周遭令人不适的温热空气都显得令人迷醉起来。
这一刻,属于瑶池圣母温柔慈爱的形象终于维持不住,她贪婪地望着花朝的手腕,表情既欢愉又痛苦,脸色变了几变,随即皮肤开始颤抖起来,仿佛有无数的虫子密密麻麻地蛰伏在她的身体里,而现在,那些虫子闻到了异血的味道,争先恐后地要冲出这皮囊,饱食一顿。
她忍住不适,用之前划破花朝手腕的匕首,在自己的手腕上也划了一道,伤口裂开,却不见有血流出,只有无数芝麻样的白色小虫从伤口源源不断地落下,贪婪地扑向闭目躺在暖玉床上的花朝,从她手腕处的伤口钻了进去。
那场景令人头皮发麻。
这些恶心的小虫子,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人蛊。
直至最后一只虫子爬出她的体外,在人前温柔慈爱的瑶池圣母苏妙阳整个人都委顿下来,连先前中年妇人的模样都维持不住,现在若有人看她,必然会十分惊悚,此时她鸡皮鹤发,恍若一垂死老妪。
先前白皙的面皮彻底松弛下来,布满了老人斑。
她佝偻着身子,蹒跚着走下玉石台阶,走进不断沸腾的血池,缓缓坐下,然后轻轻地喟叹一声,脸上的死气才稍稍退去了一些。
暖玉床上,花朝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剧烈的痛楚和折磨让她的神智有些涣散开来,她的呼吸渐渐变得虚弱……
这熟悉的、几乎要将人逼疯的痛楚和折磨漫长得仿佛没有止境……
谁来帮帮她……
果然,不会有人来帮她的吧。
除了自己,她还是什么都没有。
青阳镇那个叫花朝的小娘子终于还是……死了。
五、无助的守候
直至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液被吞噬殆尽,那些饱食的虫子才慢慢地从她手腕上那道因为失血而泛白的伤口退出。
原先芝麻大小的白色虫子一只只都变得鼓胀起来,足有黄豆粒那么大,一颗一颗圆滚滚的,颜色变成了血一般的深红色,它们从花朝的手中爬出,一只只争先恐后地跳进了旁边还在沸腾的血池。
那些血虫的身体在血池中爆裂开来,那血池便沸腾得越发的厉害了,泡在血池中央的苏妙阳松弛的脸皮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
然后仿佛施了什么奇妙的时光术法一般,那满头枯槁的白发一点一点恢复了色泽与柔顺,松弛的皮肤变得紧致细腻起来,如沟壑一般的皱纹全都消失不见,浑浊的双眸逐渐变得清澈灵动,几乎是立时容光焕发起来,竟是比先前显得更年轻,也更美了。
若说早先她看起来是一个妩媚的少妇,那么现在的苏妙阳若与花朝站在一起,竟如同姐妹一般了。
而躺在那张暖玉床上的花朝,早已彻底失去了气息。
苏妙阳漫不经心地抬手将垂落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纤细白皙的玉臂上缓缓有血珠蜿蜒滴落,衬得她俏丽的五官如同山中精魅,可瞬间夺人心魄。
而她手腕上刚刚划破的那道伤口,早已经在血池的修复之下连道疤都看不见了。
身体里涌动的新鲜血液让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好,她情不自禁地游到血池边上,伸手抚了抚花朝因为失血而惨白的脸颊,脸上温情脉脉,“十多年未见,姑姑的小花朝长大了,血液中的力量更让人欲罢不能了呢。”
然而此时的花朝,是不可能回答她了,因为在这个瞬间,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在结束了那地狱般的折磨之后,她终于获得了片刻宁静。
瑶池圣母显然也发现了,她的手微微一顿,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叹了一口气,花朝走失的这十五年,她虽然拥有这座圣坛里积存的血液,也试着从那些血蛊的身上提炼血液,但效果并不好。
她身体里养着的美人蛊干涸太久,竟是一个不留神将花朝体内的血吸了个精光……唔,不过好在,她知道她的小花朝是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真好啊。
拥有不死的身体和不老的容颜。
不过,早晚这一切都是她的。
瑶池仙庄的山门外,隔着一道天堑,始终站立着一个笔直的身影。
不知道何时,天空开始下雪,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几乎将那身影堆作了一个雪人。
他仍是笔直而执拗地站在原地,幽黑的眼睛在这无星无月的夜晚微微闪亮着,犹如一匹孤狼,正在守望被困住的伴侣,哀恸却执着。
他知道她此时正在遭受着什么,他知道瑶池仙庄光鲜的祭祀盛典之下掩藏的真相有多难看。
但此时的他却无能为力,时间太仓促了。
他不能自作主张,给本就处境十分艰难的她再添麻烦。
山道上远远有一辆马车驶来,因为山道难行,那马车速度并不快,马车内的人似乎不满意这样的速度,抱着一团东西匆匆跳下车,一路奔跑过来。
驾车的是司文,跑过来的是司武。
他仔细找了许久,才找着了雪人一般的少爷,慌忙上前替他拍去头上身上的积雪,又拿厚厚的斗篷裹住了他,顺手将怀里的暖手炉塞到他怀里,口中怨怪着,“少爷,这大雪天的,您不回客栈杵在这里做什么?要不是秦公子带了话说您在这里,又沿途做了记号,我们都找不着,您自己的身体您自己不知道吗?哪能经得起这般糟蹋,明天一准又要病得起不来床了。”
傅无伤仍然没有动。
“少爷?诶!少爷!”司武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怎么了?咋咋呼呼的干什么?你想引来瑶池仙庄的人吗?”司文驾着马车在旁边停下,蹙眉道:“快扶少爷上车。”
“我倒是想啊,可是少爷冻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喊他也没反应。”司武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摊手道。
司文跳下车辕,上前挥了挥手,试探着道:“少爷?”
傅无伤没有搭理他们,仍是沉默地站着。
司文司武拿他没辙,又不敢真的下黑手干脆把他敲晕了带回去,只能裹了厚厚的斗篷捧着暖手炉陪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神经的少爷在这雪夜的山上罚站。
时间分外的难熬。
似乎是过了很久。
突然,瑶池仙庄里爆发出一阵热闹的声音,仿佛在进行什么庆典似的,那声音来得猛烈而突兀,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这是怎么了?”司武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每逢朔月,瑶池仙庄都会有一场盛大的祭祀。”傅无伤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抖落了睫毛上的雪珠,终于开口了。
“……您该不是在等这祭祀吧。”
“是啊,我在等这场祭祀。”傅无伤喃喃说着,身体微微一晃,“好了,扶我上车吧,回去了。”
那场明面上十分光鲜的祭祀开始了,那么花朝也已经捱过这一回了吧。
身体仿佛也已经到了极限,不能真的生病啊。
若是生了病,他可怎么去看她,又怎么护着她呢。
这是最后一回,最后一回他除了陪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他再也不要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她在那个魔窟里受难而无能为力。
再也不要这样了。
六、被圣女宠爱的莺时
因为意外被吸血过量以至进入了死亡的状态,花朝过了好些天才恢复呼吸,苏妙阳是直至她恢复了呼吸之后才将她送回了自己的院子,毕竟不死之身这件事太过耸动,她不可能允许有除了她自己和花朝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花朝睁开眼睛的时候,便发现她已经不在圣坛了,此时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虽然已经醒了,但是身体的虚弱感却还没有过去,那种身体内的血液被吸取吞噬的感觉仿佛还在,痛得钻心。
“圣女,你醒了?”一直守在旁边的如烟见她醒了,忙端了水过来。
花朝无力地就着她的手喝了一盏茶水,挥挥手示意她再倒一杯,一连喝了三杯水,干涸的喉咙才稍稍舒服了一些。
“备水,我要沐浴。”花朝道。
“……可是您的身体还很虚弱。”如烟不赞同地劝道。
花朝抬起眼皮,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如烟被那黑沉沉的眼睛看得心下一凉,不敢再多言,忙不迭地应了一声:“是。”
身体里那种被虫子啃噬的恶心感和异物感还在,花朝在如烟如黛的伺候下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此时,她连自己站起身都做不到,除了躺着,她还能干什么呢。
这么想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意,不过……最令她恐惧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仿佛一直悬在头顶的利刃终于落了下来,至此,她反而无所畏惧了。
又一次,她死过,又活了下来。
老天爷果然不会让她这么轻易死去。
不死,于她而言,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可是这也是她的能力和依仗,既然不会死,她又怕什么呢?
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令她感觉畏惧了吧。
莺时端了燕窝羹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躺在床上的圣女睁着双眼,不知道在看什么,一双眼黑沉沉的,明明屋子里十分敞亮,可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透不进半丝光,黑得人心悸。
似乎……她有哪里不一样了。
莺时知道每逢朔月之夜瑶池仙庄都会有祭祀活动,而这一次许是因为是瑶池圣母最喜欢的圣女回归之后第一个朔月之夜,那场祭祀空前盛大。而最令莺时感到吃惊的,是瑶池圣母从圣坛出来之后,竟有返老还童之感,当时他虽然站得比较远,但也看得很清楚,那位瑶池圣母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岁有余。
虽然如今江湖上关于瑶池仙庄的传闻有许多,但发生在瑶池圣母身上的事情他却是看得十分真切,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事情,竟然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还是说……这瑶池圣母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神通?
那这位圣女呢……她自朔月那夜进入圣坛之后便一直没有出来,甚至连之后的祭祀圣典都没有参加,对此瑶池圣母给出的解释是圣女离开仙庄太久,要留在圣坛自省其身,可是隔了足有十多日,她却是昏迷不醒躺着被人送回来的,还变得如此虚弱。
一个仿佛得到了生命,一个却险些失去了生命,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在那个无比神秘的、除了圣母和圣女谁也不能踏足的圣坛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莺时不知道,他这十分大胆的揣测已经很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感觉到圣女的视线已经扫了过来,莺时忙压下乱糟糟的思绪,上前道:“厨房送了燕窝羹来,您要用一些吗?”
“好。”
花朝此时正需要进补,便由着莺时拿了软枕垫在她身后,半坐起来,由着他一勺一勺喂完了。
拿帕子轻轻替她拭了拭嘴唇,莺时又体贴地道:“您是这么坐一阵,还是躺下歇歇?”
“坐着吧。”花朝这么说的时候,视线并没有离开眼前这个相貌秾艳的少年。
明明是如袁秦一般的年纪,却将伺候人的事情做得如此得心应手,但是比起看似乖顺的清宁,似乎又有些违和。
“你来瑶池仙庄多久了?”花朝忽然问。
莺时稍稍愣了一下,这位圣女性格不是一般的冷淡,他被分来伺候她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主动问起他的事情,要知道平时如非必要,她从来不会主动开口同他们说话的,但他很快便很好地收敛起了惊讶的表情,恭敬地站在一旁,回答道:“三年。”
“你为什么会来瑶池仙庄?”花朝又问。
“家里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哥哥要念书,姐姐要嫁人,这些都要花银子,就想把我卖了,没想到运气好碰到有仙侍去村里收徒,说我筋骨不错,花了二十两银子买了我。”莺时絮絮叨叨地解释,说起家里人要卖他时,脸上并不见什么低落的表情,仿佛还在为他的好运气沾沾自喜。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花朝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他的脸,她就这样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然后冷不丁说了一句:“以后不必去外院,留在我身边伺候吧。”
莺时猛地瞪大眼睛,这是……终于要留他伺候的意思了?
得知莺时得了圣女青眼,可以近身伺候时,如烟如黛倒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倒是清宁,一整天都红着眼圈,躲得不见了人影。
莺时倒是伺候得更殷勤了。
入了夜,花朝因为身体还很虚弱,很早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快要入梦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一具温热的身体带着沐浴后的芬芳,慢慢爬上了床,凑近了她。
花朝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莺时倒不防她突然睁开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动作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甜腻腻地冲她笑了一下。
“下去。”花朝面无表情地道。
“是您留我伺候的啊。”莺时仿佛有些不解,表情显得十分委屈。
“拿一床被子,睡外头去。”
莺时看了圣女半晌,见她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得讪讪地抱了一床被子,打地铺去了。
床幔放下,莺时钻进临时铺好的被窝,双手支着下巴,望着被床幔挡住的圣女,眸色微沉,唔,这位圣女大人还真是喜怒无常呢……
不过,她到底打算做些什么?还是想试探什么?
真的很好奇圣坛里发生了些什么事,让这位向来冷冷清清万事不管如同活死人一般的圣女突然就变了样。
第二日一早,莺时利索地爬起身,收拾了床铺,然后叫了热水进来伺候圣女大人洗漱。
如烟如黛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莺时正拧了帕子替圣女擦脸。
似乎一夜之间,莺时便成了圣女大人最宠爱的仙侍,贴身程度连身为女侍的如烟如黛都要靠边站,更不用说清宁了。
很快,整个瑶池仙庄都知道那个叫莺时的仙侍得了圣女大人的宠爱,甚至连瑶池圣母都召见了他。
七、奇怪的人
外头又开始下起了大雪,下了足有两日才停,花朝有了些力气,开始下床走动。
随侍的,还是莺时。
莺时一边扶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她,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搞不明白这位圣女大人在想什么了。
正走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花朝停下脚步,蹙眉,“去看看。”
莺时应了一声,扶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这才开门去看。
门一打开,便有风灌了进来,外头灿烂的阳光照在积了一夜的白雪上,亮得人眼睛疼。
然后雪地之中大步走来一个披着油烟墨色斗篷的男子,那身形隐隐有些眼熟。
花朝眯了眯眼睛,因为雪地的反光有些看不清楚来者谁。
“花朝!”那人开口唤她。
这下花朝知道来的是谁了,竟然是傅无伤。
清宁试图阻拦他擅闯圣女的房间,但是没拦住,眼见着那狂徒已经闯了进来,这些日子本就因为不得宠而惴惴不安的少年早已经红了眼圈,哆嗦着嘴唇扑通一下跪在了雪地上。
花朝太惊讶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待傅无伤已经蹲下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才回过神来,讶异道:“你怎么进来的?”
因为太过惊讶,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手还在他掌中握着。
“我府中的管家邱唐奉我爹的命令来追查紫玉阁梅夫人被杀的事情,我随他进来的。”傅无伤口中解释着,眼睛也不闲着,忙不迭地将她好好打量了一番,自然发现了她非同寻常的苍白和虚弱,一时心里揪疼得紧。
那夜之后他到底还是感染了风寒,过了好些天才好,一能够起身他便想尽办法想进来看她,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直到邱唐接到他爹的飞鸽传书,说是关于梅夫人的事情还需要进瑶池仙庄查探一番,他才跟了进来。
只是此时她的情况看起来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已经过了那么多天,她竟然还是这样的虚弱……
花朝了然,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还被紧紧地攥着,想抽回来,他却握得死紧,不由得有些无奈地道:“傅大哥,你先放开我。”
傅无伤仿佛才发现自己这样紧紧地拉着人家姑娘的小手,他却是一点都没有脸红地松开了手,十分自然地站起身笑道:“一时忘情,不好意思。”
莺时斜睨了他一眼,抱歉,完全没有看出来您有哪里不好意思!
花朝忽略了他那句一时忘情,收回好不容易得了自由的手,对莺时道:“莺时,你和清宁去备些茶点来。”
准备茶点本来是如烟如黛的事,可见圣女只是要支开他们罢了,莺时心里有数,却只是乖巧地应了一声,便拉着门口还跪着低头擦眼睛的清宁,一同去了。
花朝回转头,便见傅无伤还站在她面前直愣愣地看着他,不由得有些无奈,“傅公子,请坐。”
傅无伤笑了笑,对自己的失态也不尴尬,神色如常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傅公子对这件事怎么看?”花朝看他坐下,冷不丁地问。
傅无伤此时心里眼里都是她,反应便有些慢,想了想才明白她问的是紫玉阁那位梅夫人离奇被杀的事情。
“寻仇吧。”傅无伤沉吟了一下,老实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花暮说她因为嫉妒才杀了梅夫人这个理由太可笑了,而且她还不依不饶地搅乱了梅夫人的出殡,这得有多大的深仇大恨才能想让她死都死不安生。”
而且花暮嫉妒的人是花朝,跟梅白依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完全说不过去。
可是要说瑶池仙庄里有谁跟那位梅夫人有过深仇大恨……似乎也说不过去,毕竟瑶池仙庄一直避世而居,根本都不认识那位梅夫人吧。
这才是令人头疼的地方,所以这桩案,便成了悬案。
花朝点点头,忽然问了一句:“你听说过……”
本是想问一问他是否听过慕容月瑶这个人,但是话到嘴边,花朝却是忽然想起了慕容月瑶给她的那本名叫“风怜秋水”的武学秘籍,虽然不知道他目的何在,但是她的确受益匪浅。
那位来历神秘的慕容先生于她也算有半师之谊。
“……算了。”花朝迟疑半晌,到底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对于梅夫人的死,她是一早便从玄墨口中得知真相的,是玄墨吞了她的半边身子,一切不过是苏妙阳为了讨好慕容先生,派了那位圣女花暮带着玄墨走了一趟。
而花暮不过是个看不清自己处境是的可怜又可悲的替罪羔羊罢了。
大约是慕容先生和那位梅夫人之间有着什么深恨大恨吧。
这个问题一旦问出口,便会对苏妙阳和慕容先生造成成不小心的麻烦,这是她所希望看到的,但是临了临了,她却还是迟疑了。
因那半师之谊。
傅无伤定定地看着她,虽然不知道她刚刚想问什么,但直觉她没有说出口的那个问题便是那位梅夫人死亡真相的答案。
但是她不想说,他便没有追问。
毕竟那位梅夫人死在何人手中,于他又有什么相干呢?
“傅公子,多谢你来看我,不过……以后莫要来了。”正想着,便听花朝如此道。
傅无伤神情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是不欢迎我的意思吗?”
“此处非善地。”花朝垂下眼帘,轻声告诫道。
这是傅无伤第二次在瑶池仙庄私下来见她了,花朝不知道苏妙阳为什么会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她并不想让他趟进这淌混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傅无伤下意识捏住拳头,试探着放轻了声音问:“是没办法离开吗?需要我帮忙吗?”
花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并不知道傅无伤其实是知晓瑶池仙庄底细的,因此对他仅凭她的一句话便察觉到她的处境这样的敏锐感到吃惊。
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并不需要。”
她根本逃不了,也不能逃。
她一逃,苏妙阳势必会将怒火发泄在远在青阳镇的阿爹阿娘头上。
因此,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永远这样被苏妙阳掌控着,成为她身体里那些美人蛊的饵料,另一条便是……杀了苏妙阳,永绝后患。
正说到这里,清宁和莺时端了茶点进来。
茶是瑶池仙庄自产的明前茶,茶汤色泽碧绿,香气清纯,傅无伤作势品了一口,正欲夸赞一番,便见先前那个被唤作“莺时”的少年上前十分利落地伺候花朝净了手,又替她捧了茶盏,那动作一看便是伺候惯了,再看那少年容貌姣好,不由得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傅公子,你试试这点心。”见傅无伤望着莺时发呆,花朝觉得他有些奇怪,轻咳了一声,道。
傅无伤立时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伸手捏了一块点心来吃。
“我们都已经认识这么久了,还叫傅公子着实有些见外啊。”傅无伤喝了一口茶,冷不丁地道。
花朝虽然想着他们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便从善如流地道:“那该叫什么好呢?”
“不如叫我一声傅哥哥啊。”傅无伤一脸期待地道。
这称呼……有点腻人啊,想不到傅公子竟然是这样的傅公子啊。
花朝抽了抽嘴角,“还是叫傅大哥吧。”
傅无伤听着有些失望,但总比叫傅公子要亲近许多啊,这么一想,也算满足了。
一盏茶喝完,有仙侍来禀,说邱管家准备要回去了。
傅无伤便起身告辞。
花朝身子还虚着,不便起身送他,只坐在椅子上目送他离开。
傅无伤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道了一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说完,也不待花朝反应,他转身走了。
花朝却因为他这句怔愣了许久。
……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八、不了了之
东流镇的客栈后头有一个小小的院子,被紫玉阁包下了,不许外人出入。此时,梅傲寒便坐在院子里,与白湖山庄的管家邱唐叙话。
“邱管家是说,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了么?”梅傲寒的笑容有些冷。
邱唐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道:“那条正冬眠的巨蟒你也看到了,即便我们猜测那位瑶池圣母手脚并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干净,但她的态度在那里,且……正如她所说,她并不认识尊夫人,根本没有对她下手的理由。”
瑶池圣母履行了她之前的承诺,让邱唐和梅傲寒进瑶池仙庄查看,还大度地让他们二人进入圣殿看了瑶池仙庄的圣兽,那条名叫玄墨的巨蟒。
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查探出任何的蛛丝马迹。
梅傲寒紧紧蹙着眉头,这也是他最不解的地方,动机。
找不到动机,便只能按那瑶池圣母原先的说辞,认了那个暂代圣女之位的花暮是凶手。
“对于那个关于瑶池仙庄的传说,邱管家认为有几分是真?”梅傲寒忽然道。
邱唐下意识转动了一下手中的茶盏,又想起了白日里见到瑶池圣母时,自己有多震惊,那位瑶池圣母竟然比上一回见到她时更年轻美貌了!
可惜……瑶池仙庄防守太过森严,他根本找不着机会去见那个混蛋小子,不然也许可以得知一些消息。
那混蛋小子是他几个养子中天赋最好、武功最高的一个,也是最不服管教的一个,三年前说是受人之托要去查一个关于幼儿失踪的案子,案子进展如何不知道,因为他把自己也查失踪了,一失踪就是三年。
结果……竟然在瑶池仙庄看到了他,还成了圣女身边的仙侍。
最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今日在瑶池仙庄他还听了一耳朵八卦,那臭小子仿佛成了那位圣女的入幕之宾,还颇为受宠……
但是想起那日在瑶池仙庄见到那臭小子时,那臭小子假装不认识他的样子,他便知道这其中必然没有那么简单,虽然不知道他查幼儿失踪案怎么查到了瑶池仙庄头上,但邱唐自然不会拆他的台,致他于险境。
“邱先生?”见邱唐迟迟不开口,兀自发呆,梅傲寒微微提高了声音。
“啊,抱歉,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邱唐回过神,道:“那位瑶池圣母就是个活招牌,你也许没有见过她,但江湖上一些老家伙肯定记得她,如今见过她的人基本一个个都成了糟老头糟老太,可是……时光在她身上,仿佛停滞了一般。”
听了这话,梅傲寒心情愈发的沉重起来,毕竟瑶池仙庄越强大,他要面对的压力便越大。
“不过……虽然如此,我却总觉得那瑶池仙庄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光鲜,总有些违和之处。”邱唐话音一转,又道:“很抱歉关于尊夫人的事情没有帮上忙,但是对瑶池仙庄的调查不会就此停止的。”
梅傲寒点点头,没有言语。
邱唐叹了一口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我这话你许是要恼,但是你和她纠缠了半生,也被折磨了半生,还断了一臂,如今……你也要替自己想想,替梅姑娘想想。”
梅傲寒垂头,用仅剩的一只手捂住脸,有些压抑地道:“我答应了师父要照顾好她的,可结果……她却痴傻半生,最后连死……都死得那样凄惨。”
邱唐见状,叹息一声,摇摇头走了。
月色寒凉,梅傲寒的眸光比月色更凉。
许久,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对着一个黑暗的角落缓声道:“依依,别站在那里了,回房去睡吧。”
梅白依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也不意外,她垂着头走了出来。
“爹,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梅白依捏紧了拳头,红着眼睛,不甘心地道:“明眼人都知道那个假圣女不过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罢了!”
“这件事爹会去查的,你不要管,也不要再去招惹那位刚回归瑶池仙庄的圣女了。”梅傲寒有些疲惫地道。
“为什么?难道我堂堂紫玉阁竟怕了她瑶池仙庄不成吗!”
“虽然那位瑶池圣母看起来似乎是个好性儿的,但你忘记那个代圣女的嚣张狠辣了吗?她们行事诡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娘已经没了,爹不希望你再出什么事。”梅傲寒一脸认真地告诫道,见梅白依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他揉了揉额头,又道:“那个叫花朝的圣女我查过了,在回归瑶池仙庄之前一直被袁秦的父母收养在青阳镇,不可能和你娘的死有关,先前在紫玉阁你一再对她出手,我怜你丧母,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现在,瑶池圣母有多宠着她,那日你亲眼看到了,我不希望你再迁怒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说到底!不过是你怂了!你堂堂紫玉阁主竟然怕了瑶池仙庄!你怕了他们,我可不怕!我一定会查出真相,不会让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梅白依咬牙切齿地吼道。
梅傲寒看着自己一贯娇宠的女儿面目狰狞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她娘曲清商发疯前癫狂的样子,一时控制不住,抬手便是一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梅白依怔怔地捂住脸,呆住。
梅傲寒见状也有些后悔,正要说什么,梅白依却是捂着脸扭头跑了。
九、夜思
而此时,袁秦正躺在客栈的床上,呆呆地发怔,他已经这样躺了一整天了。自那日被那个叫莺时的家伙敲晕了送出瑶池仙庄之后,他便再没有寻到机会进去。
虽然整个瑶池仙庄看来花团锦簇,虽然那位瑶池圣母尊花朝为高高在上的圣女,可是袁秦总觉得这中间透着违和与蹊跷。
听闻今日梅阁主和白湖山庄的邱管家去瑶池仙庄了,傅无伤也腆着脸跟了过去,而他……即便是想腆着脸,也没能跟进去,那个来接他们的仙侍义正辞严地说,因为他偷偷潜入瑶池仙庄的行为惹怒了圣母,现在瑶池仙庄不欢迎他进去。
真是可恶啊!
迷迷糊糊的,似乎是半睡半醒间,袁秦做了个梦,又梦到了小时候遇到花朝的事。
梦境很清晰,他趁着那对拐子夫妻去大门外迎接那些“要来挑选徒弟的大人”时,带着花朝从后门逃跑了,但是因为他和花朝年纪小脚程慢,竟然在逃跑的途中又偶遇了从拐子夫妻那里折返的“来挑选徒弟的大人”。
那“来挑选徒弟的大人”一共有两人,带着三个选中的孩子。
“这密林里晚上十分吓人,稍有不慎你们就要成为野兽的口粮了,不如便跟着我们一道走吧。”那两位大人劝说道,他们容貌姣好,看起来很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气质。
袁秦有着野兽一样的直觉,这两个人虽然看起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但和那两个拐子有交易的……又怎么可能是好人?于是他断然拒绝了。
“你们可有地方去?”被拒绝了那位大人也不恼,又微笑着道,“我们出自江湖第一大庄,此次出来是为了挑选门派弟子,我看你们根骨也不错,若是没有地方落脚,不如……”
他再次拒绝了。
可是那两位大人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甚至那三个被挑中的孩子也十分不满地觉得他和花朝不识好歹。
就在这时,那位青衣大侠出现了。
他似笑非笑地道:“江湖第一大庄?我怎么不知道白湖山庄有你们这两号人物?我和白湖山庄倒是有些交情,不如报上名号来给我听听?”
这就尴尬了。
“不肯报上名号吗?那不如说说你们之前买走的那些幼童都去了何处?”青衣大侠提起剑,指向那两名所谓的大人,“村庄里那对恶贯满盈的夫妇已经成了我的剑下亡魂,他们供出你们每年都会派人以收徒的名义买走大量的幼童,对此,你们不想说些什么吗?”
此言一出,那两位看起来颇为悲天悯人的“大人”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他们武功不弱,可惜踢上了铁板,不过几个照面,便被青衣大侠擒下了,眼见逃脱不得,两人竟是齐齐咬碎了口中的毒囊,不过片刻便七窍流血而亡了。
袁秦猛地惊醒,突然一个激灵,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梦里那两位“大人”的装扮和瑶池仙庄里那些仙侍一模一样!他们口中的“江湖第一大庄”并非指青衣大侠说的白湖山庄,而是瑶池仙庄啊!
袁秦又想起了青衣大侠揭下他们伪善脸皮的话。
“不肯报上名号吗?那不如说说你们之前买走的那些幼童都去了何处?”
“村庄里那对恶贯满盈的夫妇已经成了我的剑下亡魂,他们供出你们每年都会派人以收徒的名义买走大量的幼童,对此,你们不想说些什么吗?”
以收徒的名义买走大量的幼童……袁秦心中发冷。
那个地方,果然不是善地。
花朝果然不是自愿留在瑶池仙庄的吧,要不然她堂堂瑶池仙庄的圣女,那个瑶池圣母看起来又那么宠爱她,她为什么会孤身一人落在人贩子手里?而且……那个时候她的的确确是想避着那些仙侍的,她害怕他们的出现,并且丝毫不想被他们认出来。
待最初触摸到真相的兴奋感过去之后,袁秦冷不丁又想起了那日在紫玉阁,花朝见过阁主夫人的尸体之后,回来惊慌失措地求着他立刻跟她回青阳镇的样子。
那时,她的脸上满是慌张和焦虑,她说她害怕,她要回家,她低声下气地求他跟她一起回去。
当时他吃惊于从来未在她脸上看到过那样慌张焦虑的样子,可是此时再想……她分明是察觉到瑶池仙庄的人来过了吧。
阁主夫人是死于瑶池仙庄的人之手。
瑶池仙庄对她而言有多可怕,时隔十年,她再一次看到有关瑶池仙庄的线索竟然害怕成那样……
“她说了多少次让你跟她走?你为什么不听,你知不知道她为你付出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不期然地,傅无伤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袁秦颓然地垂下头,双手紧紧捂着脑袋,少年曾经意气纷发的脸上,第一次布满了痛苦和后悔的表情。
这时,有人来敲门。
袁秦抹了一把脸,起身去开门。
还未等看清来者是谁,便有一阵香风迎面拂来,那人直接扑入了他怀里。
袁秦一愣,这才发现是梅白依,想将她推开一些,她却死死地抱着他的腰,不肯松手。
“阿秦,我不信,我不信我娘的死只是那花暮一人所为。”梅白依将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道。
“我也不信,梅夫人的死,一定跟瑶池仙庄有关。”袁秦斩钉截铁地道。
梅白依闻言似乎是怔了一下,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这些天他的委靡不振她看在眼里,虽然不甘心,可是她也知道了花朝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但是没有想到,到最后,他还是愿意站在她身边的。
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她垂下头抵着他的胸膛,死死揪着他的衣服,哭得双肩颤动不已,仿佛要将一切委屈都发泄出来。
袁秦抬起手,看着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的梅白依,有些无措。
不推开她吧,男女授受不亲……推开她吧,又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许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别哭了,我一定会挖出瑶池仙庄的真面目,不过你以后不要再说凶手是花朝这样的话了,她在我家待了十年,是什么样的人我非常清楚,任凭凶手是谁,都不可能是她。”
正垂首在他胸前的梅白依顿了一下,感动还未过去,便被后半句话浇了个透心凉。
“嗯。”半晌,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袁秦便放下了心。
然而他却没有看到,正埋首在他怀中的梅白依,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得有多可怕。